中国远古无天神,这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传统说法。朱天顺先生于《中国古代宗教初探》一书中这样说:“在我国古代原始宗教里,既没有崇拜天空这一自然属性的天神,也没有天象综合体的自然神。后来人们创造了诸神中的最高神——天神(上帝),但这不是自然神,而是人为地综合各种神灵的属性而创造出来的人格神,和天空这一自然属性没有关系。我国古代宗教的这种情况,从人类认识的发展史和宗教的发展史来看,都是符合逻辑的。”[6]这段话并不跟历史事实相符。首先,人们原先拟定的这种人类认识发展史和宗教发展史的逻辑并不符合逻辑。其次,天神纵是自然神,也被人格化了,没有纯粹的天神,所以天神不等于纯自然神。最后,中国原始社会的天神,甚至是周代的天神,都没有明确的人格形象,它的力量都是通过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来显示的,实际上是以自然神为主体。应该指出的是,中国的天神(上帝)纵然不是天空之神,但跟天空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的,它有很强的自然属性。天空是天神(上帝)的住所,这是上帝称为“天”的原因所在。古代的天神崇拜即便不是直接崇拜天体,也是把天体跟天神融为一体的。原始社会时于高山祭天,秦汉时于泰山顶封土为坛祭天,不外是高山离天近而已。古代巫师沟通天地,都是择高处作法,或居于山,如《山海经》所述之山,不少是巫师上天之梯,如《海内经》:“肇山,有人名曰柏高,柏高上下于此至于天。”巫也有登树以上天者,如《淮南子》中述有建木,是众帝上下之所。此外,还有托鸟以上天者,又有乘龙以上天者。[7]巫的所为,直向神秘天空,可见通天、祭天都是向着天空的。《国语·楚语》中观射父有“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之语,知天为神之大本营。“司天”是管理自然之天,重黎氏后成为天文阴阳之祖,即基于他的管理天象的神话经历,天神就是自然神。中国古代的天神(上帝)与自然天空之有密切关系,由此可见。
人们认为我国古代什么时候出现至上神的呢?郭沫若认为殷代有至上神的观念了,起初称为“帝”,后来称为“上帝”,大约在殷周之际称为“天”。[8]陈梦家于《殷墟卜辞综述》里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从此,关于中国上帝崇拜的源头大都从卜辞里去找了,并且把上帝出现的时间定在殷商时代,郭沫若、陈梦家以后的论文与论著罕有越出这一范式的。
其实,考古发现所证明的“殷商至上神说”已经太晚了。就连文献都记载,是帝舜开始祭祀上帝的。《尚书·舜典》:“类于上帝”,帝舜受禅登位,便祭祀上帝。
确定殷商有至高神的存在,固然有卜辞中之“帝”与“上帝”的屡次出现作为根据,更因为占卜这项工作同至上神崇拜有着密切关系。郭沫若说:“卜这项行为之成分是卜问者的人加卜问的工具龟甲兽骨加被卜问者的一位比帝王的力量更大的顾问。这位顾问如没有,则卜的行为便不能成立。这位顾问是谁呢?据《周书》的《大诰》上看来,我们知道是天。”[9]郭沫若接着引用了《周书·大诰》上的这段话予以说明:“于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最后得出结论:“周代的文化都是由殷人传来的,据此我们知道殷人所卜问的对象也一定是天,便是在殷墟时代的殷民族中至上神的观念是已经有了的。”[10]占卜是跟至上神崇拜有直接联系的。“占卜是上帝观念形成的一个重要标志,只有人们体会到上帝有意志,并在一定场合下能与人沟通,这项活动才会出现。占卜一方面祈求上帝的保佑,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人们企图把握未来的愿望。”[11]在关于先殷时期的考古发掘中,占卜现象已经广泛存在了。龙山文化中出土有大量的卜骨。“卜骨是龙山文化的特征,当时使用的材料有牛和鹿的胛骨及其他兽类的胛骨。”[12]各地的龙山文化所用材料略有差异,但都有卜骨出现。齐家文化中也有用猪、牛、羊的肩胛骨制作的卜骨。卜骨的发现,说明至少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人们就开始卜问上天以定吉凶了。上帝有意志是可确定的,“这样抽象的有意志而无人格的上帝观念,成了后来正统的宗教崇拜活动的一个中心问题”[13]。我们把占卜作为崇拜至上神的一个征兆,则知中国新石器时代就开始崇拜上帝了,那时的神话认为天空中有一位神通广大的上帝,这是殷商上帝崇拜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