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红夷大炮 大明的最后法宝为何失灵?(1 / 1)

1517年,一个海外番邦的使团抵达了广州,他们声称自己来自叫作佛郎机的国度,是国王派来的特使,要见大明皇帝。明朝人对这个海外番邦颇为津津乐道,因为这些人长得明显不同于中国人,也不同于郑和下西洋之际描述过的那些人,于是颇为细致地记录下了他们的特征:“身长七尺,高鼻深目,猫睛鹰嘴,面貌白晳,卷发赤须。”

佛郎机的准确译法其实是法兰西。在东西方尚未顺利沟通的年代,伊斯兰教徒成为沟通两大世界的中介,而穆斯林告诉中国人,这些高鼻深目的家伙,就是“弗兰克”,但由于汉语没有准确的对应读音,所以最后就被念成“佛郎机”,葡萄牙、西班牙这些最先来到东方的欧洲国家便被以此名称呼——但需要注意的是,“佛郎机”是葡萄牙,并非法兰西。

佛郎机的船一到广州,便升旗鸣炮,《中国古代火炮史》记载说:“蓦有番船三只至省城下,放铳三个,城中尽惊。”广州地方还以为番邦要进犯,后来经过一番解释,矛盾才化解。应该说广州的官员对这些番邦的人还算比较客气,允许他们在此停留,然后上报朝廷。但是这些佛郎机人却并不老实,他们前往珠江口东侧的屯门岛,盖房屋、围栅栏、立营寨,打起了在此长久居住的主意。与此同时,佛郎机使臣皮莱资以及充当翻译官的华人火者亚三,又在南京通过贿赂权臣江彬,居然直接搭上了明武宗。火者亚三因为会说葡萄牙语,还一度成了皇帝的身边宠臣,教皇帝说葡语。

就在明朝群臣看着火者亚三干生气而无可奈何之际,1520年,忽然从如今的马六甲、当时的明朝藩属满剌加发来求救信号,说是遭到佛郎机的入侵,请求天朝“遣将助兵复其国”,于是群臣商议:“满剌加乃敕封之国,而佛郎机敢并之,且啖我以利,邀求封贡,决不可许。宜却其使臣,明示顺逆,令还满剌加疆土,方许朝贡,倘执迷不悛,必檄告诸蕃,声罪致讨。”大意如此:群臣严正谴责,要佛郎机从满剌加撤兵,如果不撤,将发兵讨伐云云。但明朝实际上并没有采取行动,而且第二年明武宗就驾崩了,和佛郎机相关的人都被处置,连翻译官火者亚三都被处死,皮莱资被打发回广州,随后被打入大牢。

广州这边,出于直接面对的缘故,按察使汪鋐倒是不敢马虎,立即部署事宜。佛朗机什么情况,他能不知道吗?单是讲船:“其船用夹板,长十丈,宽三丈,两旁驾橹四十余杖,周围置铳三十余管,船底尖而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而人众,虽无风可以疾走。各铳举发,弹落如雨,所向无敌,号曰‘蜈蚣船’。”若是讲武器:“其铳管用钢铸造,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每铳一管,用提铳四把,大小量铳管以铁为之,铳弹内用铁外用铅,大者八斤,其火药制法与中国异。其铳举放,远可去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后来便把这种铳(其实是炮),叫作佛郎机炮。以当时广州的军力,对其是无可奈何的。

汪鋐第一次出兵驱赶,佛朗机人根本就不肯走,“反用铳击败我兵”,而明军“望而畏之,不敢近”。于是汪鋐派人打着卖米酒给佛朗机人的旗号,登上了船只,还结识了船上的两个华人,华人跟他们详细地说了船和大炮的情况。没多久,汪鋐居然就让人仿制了佛朗机铳。到了这年秋天,明军居然能用仿制的佛朗机火炮向佛朗机人发起攻势,将这些入侵者一举击溃并逐出珠江口。1522年,另一路佛郎机人抵达新会县茜草湾之际,也被汪鋐击退。

汪鋐确实很厉害,虽然他打败了佛朗机人,可是他一点都不小看敌人,尤其是很积极地向朝廷陈述佛朗机人用的枪炮如何厉害,还把缴获的佛朗机铳送进京给皇帝看。打败西方侵略者,汪鋐堪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人,虽然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没提到他和这件事,但当时刚登基没多久的嘉靖皇帝很高兴地把汪鋐召进京城。当时的兵部尚书对汪鋐很不屑,说了一堆战争要靠人打不是靠武器之类的空话,结果被嘉靖皇帝撤职,汪鋐取而代之,当上了兵部尚书。

“其铳管用钢铸造,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每铳一管,用提铳四把,大小量铳管以铁为之,铳弹内用铁外用铅,大者八斤,其火药制法与中国异。其铳举放,远可去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以后视者的角度,我们现在知道广东人所看到的这种佛郎机炮其实是15世纪问世的鹰炮,早期在欧洲用来对付步兵,后来成为一种用于海上的小型火炮,特点是射程长、破坏力强,用法类似于野战炮,只需少量火药,即可炮击到九米以外的地方。

经历了这一仗,葡萄牙人转变了手法。1556年,一个叫作苏萨的葡萄牙船长写信给葡王约翰三世之兄弟路易斯亲王,说自己在1551年抵达了中国。进入中国港口后,苏萨说:“我命令在中国海上的葡人不要登陆,并且不要做任何对抗中国的事情。然后我进行和平谈判。葡人答应缴纳各种税,所有葡人都同意这种协定。”随后他们见到了广州城海道副使,苏萨说:“他是国家的高级官吏和海军长官,负责海防兼理市舶一切事宜。有必要时,往往受任大权,亲自出马。”最后双方便达成一项口头协定,葡人缴纳百分之二十的关税,换取到澳门进行贸易的资格。很可能广东当局自己做了权宜的决定,因为皇帝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更没有批准这个协定。葡萄牙人其实是靠贿赂,得到了澳门的居住权。《广东史通》是这样说的:“嘉靖三十二年,蕃舶托言舟触风涛,故借濠镜地曝晒诸水渍贡物,海道副使汪柏使之。蕃人之入居澳,自汪柏始。”

其中还有一个说法,当时嘉靖皇帝需要一种特殊的贡品叫作龙涎香,“司礼监付谕户部取龙涎香百斤,檄下诸番,悬价每斤赏一千二百两,望香山澳访买,仅得十一两”。而葡萄牙人手里就有这种香料,因为葡萄牙人控制了东南亚的香料贸易之路,绝大多数运入中国的香料均要经葡人之手。

《历史上的澳门》一书描述了这样的场景:葡人来澳门贸易,海关收税官直出衙门陈列接受葡人缴纳的租金,税官回送葡商一罐酒及一些糕点。然后翻译对海道副使说,葡人带来五百两银子作为缴纳澳门的地租。海道副使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表示同意,并连忙将这些银子送入铁柜,因为那是供御用的财物。此后每年五百两租金之例相沿下来。

由此可知,嘉靖初年,佛郎机炮便传入中国,且明朝政府对这种西洋玩意儿向来是来者不拒的,尤其是发现这种炮比传统火铳更厉害之后,明朝的军工部门立即开始仿制。嘉靖中期,远在西北的甘肃边防,已经有一千门以上的佛郎机炮车,宁夏、山西也有相似数量的配置。明朝人说:“火器之中,佛郎机尤为便利。边关之地所以自卫攻敌者,唯此是恃也。”

明朝的水师也同样大量装备佛郎机炮,一条船上,往往装备有二到六座大佛郎机炮。明军青睐佛郎机炮是有理由的,较中国的原有大炮而言,这种西洋大炮射速快,重型佛郎机大炮被称为“无敌大将军”,有三门子炮,射时子炮装入母炮,发射完拿出,再装填第二个子炮。从实际操演来看,三炮射击总共费时不到二十秒,这是很了不起的。而且后装炮前后相通,空气流通,炮管较薄,散热也快,持续射击的能力由此增强,火药自燃的可能性大大降低。铁铸的子炮可以承担一部分火药压力,一旦出现裂缝损坏,也不影响火炮的射击性能。

到嘉靖末期,佛郎机炮已经成为明军的主力装备,不过用得多了,弊病也显示出来,譬如子炮和炮腹之间气密性不佳,导致火药气体在炮腹外泄,造成火炮射程较短。在敌人骑兵高速冲锋时,不足以压制对手——这一点尤其不利于对付当时的蒙古骑兵和稍后的满洲人。

也实在是历史的机运,就在这个时候,1620年左右,广东海面又来了一条西洋战舰,遇上台风受损沉没。后来广州政府组织打捞,捞出三十六门十八磅的舰炮,其中有二十四门被送到了帝都。另一种说法是葡萄牙人捞起了炮,稍加修缮卖给了广州政府。这条沉没的船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独角兽”号,但是明朝并不知道,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荷兰人的玩意儿,而此时明朝人已经把荷兰人叫作“红夷”。《明史·外国列传》如是说:“和兰,又名红毛番,地近佛郎机。”于是这些炮,便顺理成章叫作红夷大炮。

与之前的佛郎机炮不同的是,这种炮射程远达一千米以上,威力更大,炮管也更长,管壁更厚,精度更高,以术语来讲,它属于前装滑膛铜炮,即炮管内部没有铸造膛线的火炮。这个消息惊动了一个上海人——徐光启。他立即联合杭州人李之藻,一起给皇帝上疏,说西洋大铳(红夷大炮)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制奴(指北方的后金)”,请求去香山(澳门原属于香山县),同时把那些会造炮打炮的红夷人也一起召过来,“以资战守”。

在获得皇帝的旨意许可后,徐光启便赶到澳门。第一批红夷大炮随后到达北京。在徐光启的争取之下,二十四名葡萄牙技师随即到达北京成了明军炮兵的教官,沉船上的二十多门舰炮,也同期送达。据说徐光启信仰天主教,凭借这个关系,他谈到了比较优惠的价格,只是我们不知晓具体优惠了多少。但这些炮的其中一门,至今仍收藏于中国军事博物馆。关于红夷大炮的来源,还有一种听上去有点不太靠谱的说法:明朝威胁葡萄牙人,要提高澳门的租金,于是葡萄牙人说租金就别涨价了,我帮你铸造红夷大炮。当时澳门有远东最好的炮厂——卜加劳铸炮厂,与明朝交易的火炮大部分来自这个炮厂。

徐光启有个学生,也是上海人,具体而言是今天的嘉定人,叫作孙元化。此人在考中举人之后便到徐光启这边学习西学,主要内容是火器和数学,此后便对科举考试的八股文章失去兴趣,放弃科举,专心西学。1621年,他追随老师受洗入教,第二年边关便传来辽省防务吃紧的消息,孙元化向朝廷连上两条御敌策略,居然得到了兵部尚书孙承宗的认可,其中对大炮的主张,更在宁远城的防务上得到了运用。因此,孙元化得到保荐,到宁远协助袁崇焕。

宁远城,其实是个很小的城,位于山海关外一百公里处,直到1428年才设为卫城。红夷大炮的摆放按照以往的规矩是安置在城外的壕沟之外——果真如此的话,努尔哈赤就未必会中弹了。袁崇焕和孙元化在仔细观测宁远城及周边的情况之后,最终决定将大炮搬进城。城的四角各有一个方形敌台,三面伸出城外,一面和城池相连,最终红夷大炮就放置在方形敌台的特制炮车之上。这样一来,大炮的火力便可覆盖城墙外二百七十度的范围,而且相邻城墙角敌台之间的大炮,也可以射击城下的敌军。这样一来,火炮的死角就能被填补,基本上做到全覆盖。

由于孙元化的到场,加上担任火器总把(炮队总指挥)的彭簪接受过葡萄牙人训练,红夷大炮的炮手之中,也有袁崇焕早年在福建招募的罗立等熟手,此后便是如《明熹宗实录》所言:“(宁远)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亦如《明史》所记:“城内架西洋大炮十一门,从城上击,周而不停。”

据说,努尔哈赤本人也被大炮打伤,回去之后七个月病死。这个有些真假难辨,因为努尔哈赤最终是身患毒疽而死,至于这疽,究竟与大炮有无干系,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红夷大炮的威力让一班八旗子弟印象深刻。因为努尔哈赤的继任者皇太极就致力于做两件事,一是设计害死袁崇焕,二是搞到红夷大炮。这两件事,后来都让他如愿以偿。

1630年,多疑的崇祯杀了袁崇焕。当时孙元化在内外交困的境况之下,依旧能保证八城二十四堡屹立不动,直到被调任去山东半岛的登州。而到了登州,孙元化依旧大胆使用西方人的外籍军团,当时的登州被《中西交通史》称为“东陲之西学堡垒”。此时红夷大炮仍旧为明军发挥着极大的作用。1631年,皮岛海战爆发,双方激战十余天,明军在东江总兵黄龙和副总兵张焘指挥下,用战船上的大炮猛烈轰击后金沿海防线,结果是后金军战败,“畏缩奔于八十里之外,不敢复近海岸”。张焘奏称:“(炮队)计用神器十九次,约打死贼六七百官兵。”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孙元化做了一件致命的错事——收留了来自皮岛的孔有德和耿仲明,耿仲明即后世三藩耿精忠的爷爷。稍后祖大寿在大凌河被围之际,孙元化派孔有德去增援,结果这个自称是孔子之后的家伙中途反水,杀回登州,耿精忠的爷爷则做了内应,于是孙元化战败被俘。这个时候孙元化还试图劝说孔有德回心转意,一度以为招安有望,结果山东巡抚藏匿了招抚的诏书,孙元化再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孔有德让他回朝说明真相。但这个时候,那些仇恨他的人,已经结成了针对他的同盟,联合下手,非要置孙元化于死地不可。最终孙元化被斩首,汤若望在他死前,乔装成送炭工入狱探望,为他做了最后的告解。

孔有德和耿仲明听说连孙元化都被崇祯皇帝处决了,哪里还会犹豫,于是驾着百余艘船只,带着一万多人和数门红夷大炮,到鸭绿江口镇江堡登陆之后,递给皇太极一封信,信上写着:“本帅现有甲兵数万,轻舟百余,大炮、火器俱全。有此武器,更与明汗同心协力,水陆并进,势如破竹,天下又谁敢与汗为敌乎?”要知道,这个时候,皇太极还在为自己的那些人苦苦仿造不出合格的大炮而绞尽脑汁,结果孔有德和耿仲明主动送货上门了。皇太极大喜,他跑到郊外十里外迎接两位降将,其实孔有德和耿仲明算什么,他真正迎接的是红夷大炮。随后,后金设立了第一支炮兵部队“乌真超哈”,红夷大炮则更名为“红衣大炮”。

1644年,李自成大顺军凿重壕、立坚壁,在潼关堵截清军。红衣大炮至,轰破关防,大顺军崩溃。1645年,清军又用红衣大炮轰塌了扬州城墙,“城上鼎沸,势遂不支”。十一日后,扬州城破,史可法被俘就义。多说一句,当年孙元化麾下一共有二十七名西方人,在战役中十二人阵亡,十五人脱身逃走,没有一人投降。

在这里我们要说说红夷大炮本身的特点。首先这是一种架退式前装滑膛火炮,所谓架退式,就是说每发射一次,都会往后“缩一缩”,偏离原有的射击战位。这个时候,便需要经历复位,再装填,再次设定方向角和仰角。这个复位颇为烦琐,必须用带钩的刷子先把没有燃烧完全的碎布之类钩出来,再用沾水毛刷伸进炮膛熄灭火星并清洗干净,然后用干布包裹的炮杆伸入将炮膛擦干,这些动作做完之后,才能再次填火药、放炮弹——整体来讲,那个时候打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但是,红夷大炮的优点也是无可比拟的,因为火药燃烧时膛压是由高到低的,所以管壁也是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的设计。炮身的重心两侧还有圆柱形炮耳,可以以此为轴调节仰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更贴心的是有了准星和照门,便可以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相对精度大大提高。虽然射速偏慢,炮体也非常沉重,却不可否认它的威力之大、射程之远,野战或许有点不便,但至少在城池攻防战中厥功至伟,且后来有了合适的陆用炮车使其好用许多。

只不过,凭借大炮和吴三桂夺下大明江山的清朝,若干年后居然完全不提火器,沉迷在“弓马骑射乃建州之本”的谎言里,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英法俄日各色列强,终于尝到了被火枪大炮打开国门、皇帝太后撒丫子跑出京城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