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鸟铳,戚继光在《练兵实纪·杂集》中有这样一句话:“此器中国原无传,自倭寇始得之,此与各色火器不同,利能洞甲,射能命中,弓矢弗及也。犹可中金钱眼,不独穿杨而已。”所以一般人据此认为火枪的东传,是先到日本,再传到中国的。
这里头其实有一点曲折。当时抵达日本的南蛮人(葡萄牙人)通过一个叫作汪五峰的明朝人做翻译,最终花两千两白银买下两挺火枪——日本人称之为“铁炮”。日本人马上就开始仿造,但即便是最优秀的日本工匠,也搞不清楚其中究竟是什么构造。直到一年之后,日本才通过日葡联姻的方式,学到了生产所谓“铁炮”的技术。
这种日本“铁炮”,严格来讲是一种前膛装的火绳枪,杀伤距离为二百米,有效杀伤距离五十米。而当时的日本弓箭,最大射程也不过四百米,有效杀伤距离只有四十米。日本人其实早在元朝征日战争中便已经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明朝的铜火铳后来也有传入日本,但相比较而言,显然这个火绳枪更厉害。
至此,中国人的角色就显而易见了。明朝的汪五峰是中间人,怎么会不能用火枪?只不过汪五峰的真正身份,是当时中日两国大海之上的海盗头目,换句话说,最早掌握火枪技术的,是中国海盗,而后经海盗之手传给日本人,再经由中日海盗混合而成的倭寇,为抗倭将领戚继光而得。不过,这其实也只是传入途径之一而已。日本人得到第一挺火枪是在1543年,早在二十年前的中国广东,明军便已经与葡萄牙人交火,即广东新会西草湾之战。当时明军缴获了葡萄牙人的若干佛郎机火炮和火绳枪,对这种显然更为先进的火器很感兴趣,并且进行了仿制。
至于戚继光所言的事,可能是指1548年,当时明军攻克今浙江省鄞县东南海中的双屿,缴获了一些鸟铳,更重要的是还逮捕了若干善制鸟铳者,于是明廷下令开始仿制鸟铳。与之前广东的事件相比,显然后面这个事情对明朝军事的影响更大。所以戚继光的话事实上是没错的。
铁炮传入日本的年代正是他们的战国时期,战国名人织田信长就是凭借这件兵器,在长篠之战中打败了武田家曾经名震四方的骑兵。而稍后丰臣秀吉入侵朝鲜,装备铁炮的倭寇,也确实给明朝军队造成了很大威胁——从这里你便能发现,北方的明军确实不够顺应时势,广东明军在1523年以后、浙江明军在1543年以后都先后用上了火枪,而北方名将如李成梁还无动于衷,更糟糕的是1595年使用火枪的戚家军遭遇排挤,三千三百名戚家军将士向朝廷集体讨要欠饷,惨遭杀害,即蓟州兵变。
在此期间,具体而言是在1597年,一个叫朵思麻的西域人出现在北京城,认识了前文提到过的温州人赵士桢。两人聊火枪聊得很投机,于是朵思麻便拿出自己收藏的火绳枪给他看,还详细讲解了制造和使用方法。于是赵士桢给皇帝呈上一份条陈,建议制造这种西域火枪。另外说明一下,朵思麻其实是土耳其人,当时把土耳其叫作噜嘧,所以这种火枪又得名噜嘧铳,通俗地讲是“番鸟铳”。明朝的兵部很认真地探讨了这个事,随即把这种武器交给京营的部队去试用。京营用了之后又来找赵士桢,赵士桢认为京营“制造打放两不如法”,请求允许他自己筹资,并表示“于金坐散而不顾”,意思是把家里的资产花光也在所不惜。最终在朵思麻的协助下,赵士桢终于在1598年研制出了适合明朝国情的火器——迅雷铳。据说其兼具东西所长,集中了西洋铳和明朝旧式火器三眼铳的长处。三眼铳,是当时明军骑兵常用的多管铳,三个铳管平行铸合成“品”字形,点火后可连射,射完之后还可拿铳头当锤来砸敌人。迅雷铳最初可以一次连发五弹,到四年之后的改进版,已经可以连发十八弹,最终改进至三四十弹。
万历三十年(1602年),赵士桢研制的迅雷铳,获准在帝都宣武门外西城下进行试验。刑部尚书萧大亨亲自主持,兵部、工部的有关人员都来参观。试验完成之后,这些官员还写了一份报告,请求将这些新式武器“随发京营,依法成造,责令的当官员加以教演,传示各边,以究其防边制虏之用”,同时也请求皇帝奖励为明朝军火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赵士桢。
但最后,赵士桢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任用。他原本是鸿胪寺主簿(从八品),做了十八年,到此时才获得升职,做了武英殿中书舍人(从七品)。但因为献火器这件事,他又得罪了鸿胪寺那些终日无所事事、好嚼舌的人,这些人永远都是最厉害的,过去是,现在也是。随后发生事关明神宗太子废立的“妖书案”,便有很多人说罪魁祸首就是赵士桢,最终这位为明朝火器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温州人,郁郁而终。唯一同情赵士桢的人,就是后来的英国学者李约瑟,他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给了赵士桢高度的评价。
◎《神器谱》中描绘的迅雷铳
上图便是赵士桢发明的迅雷铳——一种多管火绳枪,每发一枪后转动七十二度发射另一管,五管均射毕后,铳身前端可发射火球焚烧敌兵。铳管上还配有一面圆盾牌,士兵手中还有一把斧子,射击时用来支撑铳身,若有敌军接近则拿来防身。然而,这项超越时代的发明,最终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投入使用,一方面有因人废事的因素;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迅雷铳的一些缺陷,譬如结构复杂、操作费时,五个铳管射毕后重新装填比较麻烦,确实在战场实践中面临不小的问题,总之最终被弃之不用,并未出现进一步的升级换代。
相对而言,比较受欢迎的还是噜嘧铳。天启年间的《武备志》认为,在所有的鸟铳之中,噜嘧鸟铳最远最毒。而崇祯年间的《兵录》又出现一种加强版,叫作子母鸟铳,已经配有插管式的铳刀,即后世的刺刀。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说:“凡锤鸟铳,先以铁梃一条大如箸者为冷骨,裹红铁锤成。先为三接,接口炽红,竭力撞合。合后以四棱钢锥如箸大者,透转其中,使极光净,则发药无阻滞。”这种鸟铳制作工艺后来沿用数百年,一直到晚清洋务运动才画上句号。
在嘉靖到万历年间,明军基本实现了从火铳到鸟铳的过渡。与前者相比,火绳作为火源,扣动扳机点火,火源不易熄灭;鸟铳铳管前端安有准心,后部装有照门,瞄准能力大大提高。还有体贴的弯形铳托设计,发射者可将脸部一侧贴近铳托瞄准射击。而铳管的细长化,也使火药在膛内得以充分燃烧,产生更大推力,所以弹丸出膛后速度更快、射程更远。
《大明会典》说,第一批鸟铳,数量为一万支,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兵仗局出品,装备明军使用。随后,这种新式火器便成为明军装备的主要单兵射击武器。1571年刊行的《练兵实纪》说当时戚家军步兵营有两千六百九十九人,装备鸟铳的数量便达到了一千零八十支——差不多两三个人便拥有一支鸟铳。
那么,鸟铳装备率如此高的明军,为什么还是没能打败后金?这可能与鸟铳填装程度的复杂有关。郁闷而死的赵士桢说,当时用一支鸟铳开火,需要做以下动作:首先是倒药,即将火药从药罐中倒入药管中,每管药发射一发弹;其次是装药,将火药从铳口倒入铳膛;第三步是压火,用随枪的仗装膛内火药压实压紧;第四步才是装弹——单这一步就很麻烦,需取出弹丸装入铳膛,然后用仗将弹丸压入火药中,装门药将发药罐中的火药倒入药室的火门内,把药室填满,使之与铳膛内的火药相连,而后将火门盖盖上,以防潮湿;第五步装火绳,即将火绳装入扳机的龙头式夹钳内,准备点火;第六步才是接到发射指令,打开火门盖,点燃火绳,以蹲跪姿或立姿瞄准扣动扳机发射。
单是复杂还不算,点燃火绳时士兵还要保留火种,燃着的火绳不能维持较长时间,更致命的则是一旦刮风下雨,鸟铳就难发挥作用。明军与后金的萨尔浒之战,八旗兵攻来之际,其实明朝的火器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后金军进至山下时,即刻下令开炮轰击。万万没想到的是,忽然天降大雾,雾气弥漫山谷,咫尺之外都看不清是敌是友,明军点燃松枝当火炬,照亮了自己,反而给了后金射手大好机会,因为射箭不需要那么多程序,而且有了火光,更是箭无虚发的大好机会。明军这边,一方面敌情不明,一方面黑色火药潮湿,雨雪中使用不便,当时雨后初晴,火药都未能烤干,火枪兵如何能发挥作用?后金国其实也为克制明军的鸟铳做了些准备,他们打造了极为厚重的盔甲,在作战时让前排的士兵穿戴,号称“死兵”,据说是:“此等好甲鸟枪亦不能透。”姑且信之,反正这一仗是他们赢了。
这里再重点说一下明朝中后期一种北方地区使用最为普遍的火器——三眼铳。这种兵器,顾名思义就是将三根竹节状单铳联装,每个铳管外侧都有个小孔,称为三眼。士兵在使用这种武器之际,需先在铳管内添加火药,再装填钢球或铸铁块、碎铁砂等,而后在小孔处添加火绳。发射时先点燃火绳,引爆装填火药将弹丸发射出去。我们今天在网上看到很多的三眼铳,都是无柄的,但是完整的三眼铳,尾部留有柄座——用于安装握持用的木杆,如下图。
◎《神器谱》上的三眼铳
三眼铳最大的特征,就是三个铳管可轮番射击,但装填速度着实太慢,动作实在复杂,更要命的是射程还很近。尽管如此,三眼铳还是得到了明朝中后期北方将士的喜爱,甚至被运用到了朝鲜战场之上,给倭寇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日本人觉得三眼铳的近距离威力十分惊人,吉川英治奖获得者津本阳的历史小说《德川家康》中,参加碧蹄馆战役的武士如此描述明军使用的三眼铳:“共有三个枪口,三个枪筒相连。可自由选择发射一次或三次。”但是三眼铳的命中率比较低,所以一般发弹要到距敌八十步之内,而实际上更多是在三四十步内发射,且不是如某些人想象的那样在马上发射(就如同美国西部的牛仔),而是下马结阵发射。明人说火器是敌人最忌讳的武器,往往枪炮一响便会遁避,静候片刻再出来,那么明军怎么办?先在附近连放三五个爆竹!当然,对付火枪手,敌人也可以发挥冲击优势,所以明军还得连续开火才能压制住对手,为此便是三叠战术编队,即递药、装药、开枪,各为一组。
实际上日本人也是有火枪的,他们的火枪便是鸟铳,射程远到八十步之外,能击破二层湿毯被子,在五十步之外能击破三至四层湿毯被子。明军的对策无非就是在鸟铳射程之外,譬如敌营四百步之外施放大将军炮,如果倭寇还以鸟铳,那么等他们射完弹丸,明军就可以大咧咧地往前冲锋了。另外,北方最精锐的明军和辽军,对火器的认识其实是不够的。《明神宗实录》中说,“李如松征倭,见辽兵归阵止携弓箭、短刀,未谙火器之用”。就连上面所讲的三眼铳,都很少用。明军当时的火力支持,特别是枪支类,主要还是来自浙江兵。
真正大规模推广三眼铳,是在和女真人的战事中。《明神宗实录》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六月记载:“兵、工二部议:以库贮盔甲并铜铁大小佛郎机、大将军、虎蹲炮、三眼枪、鸟铳、火箭等项,委官挑选演试,解赴辽左。”这一年,努尔哈赤打出“七大恨”的旗号,开始与明朝廷作战。
此后一直至崇祯朝,三眼铳在东北战场上的运用越来越大,《崇祯长编》说,当时的大同巡抚张宗衡,仅在崇祯二年(1629年),就先后督造完成六千支三眼铳。1630年,辽东各镇已经普遍装备三眼铳,而明万历末年编修的《开原图说》记载的相关材料说:“古人制造各样火器俱足御虏,然营中所便奇巧莫过鸟机,不过以之歼渠魁之用而已。其催锋陷阵凶狠无过灭虏炮,简便无过三眼枪。”玄妙就在这里,作者显然是北方人,他也承认,“奇巧莫过鸟机”,也就是说鸟铳是公认的最先进火器。可是为什么北方军队不喜欢用鸟铳,而对三眼铳情有独钟呢?关键就是这句话:“简便无过三眼枪。”随后他又解释说,在实际作战中,士兵根本不会认真看准星打,顶多就看打得快不快、齐不齐,后面装替的人是不是手脚麻利,做到“装不误打,打不误装,更番熟习如雨不绝”,即“斯为得法”了。如果这本书说的是实话,那么北方人后来采用清一色三眼铳而非鸟铳,唯一的原因就是一个:士兵训练不够,所以精度更高的鸟铳发挥不出作用。既然如此,反正一样打不准,还不如用操作简便的三眼铳。
1606年,曾经到山东济宁做游击将军的苏州人何汝宾,写了一部《兵录》,进一步诠释了为什么北方人不愿意用鸟铳而愿意用三眼铳,他的理由是:北方天冷风又猛,而鸟铳火门一开,药信很容易就被大风吹去。一旦敌人骑兵如风而至,鸟铳又不能当作钝器来打。可是三眼铳就不一样了,“一炮三放,其声不绝,未有不中者”。就算打不中,敌人逼近了就用三眼铳当闷棍来使,所以他认为:“故在北方鸟铳不如三眼铳也。”
山东人戚继光认为北方士兵不愿意用鸟铳的真正原因很简单,就是一个“懒”字,觉得鸟铳操作起来太烦琐,所以坚决不肯用,非要说三眼铳比鸟铳好。当时戚继光曾让他们各持两种武器到靶场打靶,使用鸟铳的命中率是使用其他武器的十倍,可是即便数据摆在面前,他们“犹自不服”。如果训练不够,就算再先进的武器到了你手里也是白搭。他们可以临战之际向天乱开枪,或是“手向前放铳而头已回顾走路”,甚至是把子弹衔在嘴里,打仗一慌,一顺气就把子弹咽下肚了。如此之类花样种种,到最后打十枪,实际出弹不过六七发,命中者,更仅有两三发。这样的火枪队不打败仗,岂不是奇怪?
戚继光又说,不单是使用技术上的差异,北方的工匠也不肯踏踏实实地制作火器,就连京师工匠的制作技艺也粗恶不堪。关于这一点,嘉靖年间兵部郎中唐顺之有类似观点:京师造的数百管火器,“其炼铸既苦恶,而又无能用之者,是以遂为虚器”,花大钱造了却不能用,只能当作虚器看看。
南方的浙江省有一个确实的优势——因为长期抵御倭寇,浙军士兵更擅长用鸟铳。另外,浙江工匠制作的鸟铳,至少在中国境内最为精良。嘉靖、万历间有个官员叫张瀚,宦游南北各地四十余载。他对南北方工匠技术的评价是“今天下财货聚于京师而半产于东南,故百工技艺之人,亦多出于东南。江右为夥,浙、直次之”。倭寇侵扰的现实使得当时作为中国通海外的桥头堡江浙地区,必然成为全国最早获取并仿造、使用鸟铳的地方。朝鲜的《李朝实录》说:“路上见南兵来到,皆是步军,所持器械,皆敏捷,多带倭铳筒,火炮诸具。其人皆轻锐,所著巾履,与辽东北京之人不同。”朝鲜人笔下的倭铳筒就是鸟铳,而北军更喜欢的三眼铳,在戚家军这里是当号炮报警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