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一顶帐篷里面。外面是寒冷的广袤天地,广袤无边,寒冷至极。一片遍布号叫的荒野。到处都是岩石、寒冰和沙子,以及深不见底的沼泽坑,会让你陷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废墟,遍地断壁残垣;废墟内外散落着残破的乐器、旧浴缸、已灭绝的陆生哺乳动物的骸骨、没有脚去穿的鞋、汽车零件。荒野上荆棘丛生,古木嶙峋,狂风肆虐。不过你的帐篷里有一支小蜡烛。你可以靠它取暖。
在这片遍布号叫的荒野,有许多东西在号叫。无数的人在号叫。一部分人因为自己心爱之人死去或被杀而哀号,另一部分人则因为直接或间接害死仇敌的心爱之人而欢呼。有人号叫是为了求助,有人是为了复仇,还有人是因为嗜血。噪声震耳欲聋。
这声音同样令人恐惧。有些号叫声正在向你逼近,而你一声不响地蜷缩在你的帐篷里,盼望自己不要被发现。你为自己恐惧,但更让你担心的是你所爱的人。你想保护他们。你想把他们都聚集到你的帐篷里,以便保护他们。
问题是,你的帐篷是用纸糊的。纸挡不住任何东西。你明白自己必须在墙上写字,写在纸糊的墙上,也就是你的帐篷内面。你必须上下左右颠倒着写,你必须用文字覆盖纸上所有空白的地方。有一些文字得用来描述外面日日夜夜回**在沙丘、冰块、废墟、白骨及其他物体之间的号叫;它们必须道出那些号叫的本质,但你难以办到,因为你看不到纸墙外面的世界,所以无法搞清其中的真相,你也不愿意走出去,走进荒野,亲眼看个究竟。还有些文字必须是关于你爱的人以及你迫切想要保护他们的心情,这同样难以下笔,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你所听到的号叫声。他们有人认为外面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场野餐,就像一支大型乐队在演奏,就像一场热烈的沙滩派对。他们讨厌被关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跟你和你的小蜡烛待在一起,还要忍受你的恐惧以及你惹人心烦的写字强迫症。你鬼迷心窍的书写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总是想从帐篷的纸墙下面钻出去。
这并没有让你停止写作。你写作,仿佛你的生命全系于此,不只是你的生命,还有他人的生命。你三言两语记录下他们的性情、特征、习惯和历史;当然,你改掉了他们的名字,因为你不愿意留下蛛丝马迹,为你的所爱招致不恰当的关注,在你的所爱之中——现在你开始发现——有些根本不是人类,而是城市和风景,城镇与湖泊,还有你曾经穿过的衣服、邻近的咖啡馆和走失多年的小狗。你不想吸引号叫者,但他们依然被你吸引,就像循着一种气味而来:纸帐篷的壁很薄很薄,他们看得到你蜡烛的微光、你身体的轮廓;自然而然他们就会好奇,因为你也许是他们的猎物,他们可以把你杀了,在你的尸首上方发出庆祝的呼号,然后以某种方式吃掉你。你太显眼了,你把自己变得引人注目,你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所。他们越来越近,向你围拢;一时间他们停止了号叫,开始窥探你,在你四周嗅来嗅去。
你凭什么以为你的书写——在一层薄纸做的洞窟里疯狂写字,在开始显得像是一座囚牢的纸壁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乱画——能保护得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在内。这是异想天开,你笃信你的涂鸦是一种盔甲,一个护身符,因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的帐篷究竟有多么脆弱。你已经听到了裹在皮革里的脚重重踏在地面的声音、抓挠的声音、推搡的声音、粗哑的喘息声。风刮了进来,你的蜡烛翻倒在地,火苗高高蹿起,点燃了一片松动的帐篷帘,扯开一道边缘焦黑的裂口。透过越来越大的裂口你看到了那些号叫者的眼睛,在你的纸罩子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下,它们又红又亮,可你依然写个不停,因为除此之外,你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