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霍拉旭[1]的版本(1 / 1)

汝且慢去极乐天堂,忍住痛苦,留一口气在这残酷人间把我的故事讲述……

这是哈姆雷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没错,差不多是最后的遗言。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请求,而是命令——事实上,是一句狡猾又拐弯抹角的诅咒。所以我注定苟活于世,直到真正讲出这个故事为止。这就是为何就在今天,就在这张报纸上,你正在阅读我亲手写下的文字。

是的,我就是霍拉旭——朋友、知己、倾听者、永恒的旁观者,见证了那位嗜血的大人物卷入的每一场狂欢与溃败。我不得不说,在埃尔西诺[2]的那场风云中,我作为配角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倾听哈姆雷特有时近乎疯言疯语的自白;我与之同仇敌忾;我提供了我希望是明智的建议。到最后我还是脱不了身,不得不收拾一个不算小的残局。

与其说收拾,不如说是做个总结。我理应如实记录下全部事实,只是相对会偏重哈姆雷特一些,给他打上每个主角都会沐浴到的高光。我希望能从这些事件里挖掘出某种诗意,想必会是黑暗的诗意。或许我也可以加入一些有关人类境况的哲思。我还期待为整个故事想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局。

可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呢?一目了然,一个复仇的故事。有人犯了错,或者说错误看似已经铸成。我记得哈姆雷特说过:“噢,可恶的造化弄人,我竟是为了纠正它而生。”或是类似的言论。但悲观迟疑的心态加上冲动鲁莽的行为,导致他最后滥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即便用当时定得相当随意的荣誉准则去衡量,他们也罪不至死。

这是常有的事,正如我在自己太过漫长的一生中所做的观察。哈特菲尔德家族和麦考伊家族[3]斗得你死我活,冤冤相报,到最后两败俱伤。国家也一样。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复仇事件中,我总是煞费苦心地站在火线上,规劝他们:“不能用一个错误去纠正另一个错误。”可几乎没人听我的话。以眼还眼是他们的信条。以头颅还头颅,子弹还子弹,一城还一城。我发现,人类痴迷于记分,而且由于求胜心切,他们永远都想胜过其他人一筹。

不好意思。不是胜过。是多过。

一开始非常顺利。我找到一张崭新的羊皮纸,磨了些墨。很久以前,有一位本性善良但痛苦不堪的王子,名叫哈姆雷特,我写道。可是听起来感觉不大对。接着我想到了也许可以把它写成一出戏剧。埃尔西诺,城堡前的平台,我写道。然后我的灵感枯竭了。

麻烦在于,我开始思考这个故事背后的故事,不是克劳狄斯谋杀了老哈姆雷特,而是老哈姆雷特谋杀了另一个名叫福丁布拉斯的国王。呃,准确地说,不是谋杀,而是在一对一的决斗中杀死了他,从而将福丁布拉斯的一大片领土据为己有。而小哈姆雷特机关算尽的结果是,他本人死于非命,福丁布拉斯二世得到了一切——不只是他父亲的失地,还有哈姆雷特的全部领地。

所以,若要说它是复仇的故事,那也是挺古怪的一次复仇。唯一从中获益的人是没有直接参与的第三者。我发现这种事也不少见。也许哈姆雷特的传奇并非一出复仇者的悲剧,而是有关潜意识的负罪感——哈姆雷特意识到自己的家族对福丁布拉斯一族犯下了肮脏的罪行,于是大义灭亲,以一场壮烈的自我毁灭断送了自己的继承权。

就在我咬着羽毛笔踌躇不前的时候,几十年过去了。然后有个英国剧作家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把那段恩怨情仇完完整整地戏剧化了。我很恼火——事发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出生,还添油加醋地塞进去一堆他不可能了解的内容。如果他来请教我,我也许会指正他一下;可他不仅没有,还抢在我前头发表了他的剧本。他不仅剽窃我的素材,盗用我的声音,还利用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人间悲剧为自己牟利。

不管怎么说,他的剧本太长了。

我自己的写作障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哈姆雷特众所周知的拖延症已经传染给了我。我开始提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得写哈姆雷特的故事不可?为什么不写写我自己的故事呢?但说实话,我自己的故事没什么可写的。仔细想想,哈姆雷特的故事又有什么可写的呢?眼下我们已经进入了17世纪,奥利弗·克伦威尔专权恣肆,查理一世掉了脑袋,成千上万的士兵和平民惨遭屠戮,死状触目惊心,肠子一圈圈从肚子里流出来,头颅高高悬挂在木桩子上。这样的场面我在近处见得多了,所以相比之下,丹麦宫廷里横着的几具被砍死、溺死、毒死的尸体已经算不上多恐怖了。

反正我不再想讲哈姆雷特的故事了。我想讲一些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人类,非人类?我想讲某种更宏大的主题。然而统计数字会在时过境迁之后变得苍白。死尸一旦超过一百具,我们的大脑程式就无法记录在案。堆积成山的尸体只能作为一种景物特写而存在。

所以我又回到了个体的故事中。我可以告诉你,我去过所有地方。法国大革命、恐怖时代[4]、奴隶贸易、西班牙战争,澳大利亚、古巴、墨西哥、俄罗斯、越南、柬埔寨、北美、非洲、中东——只要你叫得出名字,我都在现场。有时候我是倒卖物资的贩子,有时候我跑来跑去给人送信,有时候我是中立的旁观者,有时候我又给人提供援助;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给报社工作。我曾与饥民、战争遗孤、大屠杀幸存者、强奸受害人以及犯下这一切罪行的罪魁祸首交谈——形形色色的人,清白无辜的人,双手染血的人。

你听说过非正义事件的采集吗?这就是我所成为的角色——非正义事件的采集者。类似于收税员,只不过当你采集到了非正义事件之后,除了尽最大的努力把它们传播出去,你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只是讲述这类故事就有可能激起人们的愤怒,继而引发更多的非正义行为,这种风险总是在所难免。尽管如此,经过四个世纪的沉淀,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发声了。道出一切真相,此时此刻,就在此地。终于,我要开口了。

所以你们会听到**、血腥、违背伦常的行为;冥冥之中的裁决,计划之外的杀戮;阴谋诡计和非自然因素导致的死亡;以及算来算去反算计了自己的结果。

这一切我都能如实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