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华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件事，她很平静，所有的机身都显得很平静，似乎这是他们早早预料到的命运。偶尔偷闲，我和黄蓉视频，想一诉心中的慌乱，黄蓉还在教青山画《九九消寒图》：冬至起，每九天算一“九”，一直数足“九九”八十一天，春天就到了。黄蓉学着古人用笔墨画了一枝梅花，枝头九朵梅花，每朵梅花九瓣，每天让青山涂抹一朵寒梅。

“你怎么那么有闲情逸致？青山不知道马上要重新组装程序吗？”

“知道，青山已经学着南宋诗人谢直和我说‘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哈哈哈哈，他甚至补充说了句‘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如此潇洒，深得我的真传。”

“你们太可怕了，难道没有一点留恋吗？我现在知道了，浪子最是无情。”

“顺其自然。重装程序也是你们公司的破规定，我们遵守了，怎么还被你叫作‘浪子’了呢？”黄蓉反问道。

我一时语塞。挂了电话，我的心情没有半点被抚慰，反而越加焦躁起来。我对华华的依赖不仅仅是工作上，更有心理上的寄托。老爸老妈对我不错，但一个常年痴迷在元宇宙中做一只恐龙，一个自爱自怜到经常无暇顾及女儿。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固然“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却也难以心意相通。华华的存在，让我觉得有了依靠。她要走了，换一个崭新的机身来到我眼前，又要开始彼此的磨合，当中虽然应该还有华华的影子，但我这么呆板的人不懂如何面对。

于是，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决定留下华华，不给她重新安装程序。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华华后，一开始她很开心，至少我看上去她很开心。不过，老菠萝却否决了我的决定，他让白秋白转告我：“必须给华华重装程序，公司所有员工的机身都要重装程序，无一例外，除非辞职。”

我彻底被老菠萝的态度给激怒了，马上带着华华回家。多年后回想起当初的冲动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当时似乎被一种无可遏制的情绪控制了。我还未经许可请了1个月的“病”假，自说自话地不去上班。

这次，公司动真格了。人事部的主管百忙之中抽空到我家，当面警告：“如果再不上班，会被辞退。作为公司员工，华华必须重新组装程序。”

老爸老妈一直没有搞清楚我请假在家的原因，当他们知道是为了华华后，心急如焚，他们倒是也喜欢华华，因此左右为难，欲言又止。

我态度强硬地回复人事主管：“我辞职，我坚决不同意给华华重装程序。”除了华华，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我。老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疯了。”见我还僵持着，慌慌忙忙地给黄蓉云电，想搬救兵。

人事部主管和我差不多时间进公司，彼此关系还算和谐。他假装没有听到我的话，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先好好休息，精神恢复了再做决定。我告辞了。”

救兵没有用，我拒绝接听黄蓉的“云”电，她来家中劝说我时，我把她挡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用最恶毒的话堵住她的嘴：“拜托你闭嘴，我不比你那么水性杨花，身边男朋友都是工具，可以不断更换，青山自然更不算什么。我只有华华，我坚决不同意她离开我。”黄蓉气急，我妈则差点晕过去，帮我给黄蓉赔不是：“侬千万不要听伊瞎讲，伊是脑子进水了。”

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走火入魔！我不但不听黄蓉的劝，还恨上了老菠萝。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勇者，默默策划要去杭州找Frank申诉。我想好了，如果Frank不见我，我就在总部门口大吵大闹，利用自媒体吸引众多抗议机身重组程序的人聚在一起闹事。我深知舆论的力量。

就在我准备动身去杭州之际，梦境实验室的陆医生云视频了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接通了陆医生的云视频。

“云”的那一端，陆医生并没有和我说什么大道理，她凝视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对华华的好。”

“哦？”

“还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做的梦，梦里你遇到沉船，第一个想到给华华写遗书，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默然，这是连我自己也忽略了的细节，竟然在梦里不是给我老爸老妈写遗书，现在想起来是让人有点匪夷所思，可是人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梦。

“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她笔下那个太想占有一个男人的女人，满脑子都是‘他实在是**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盯着他……每一个清醒的人都知道越是这样做越会失去对方。我的意思是，失智是喜欢的代价。”

我没有想到陆医生和我说这些，急忙解释道：“什么呀，我和华华是family……”

“真正的情感是克制的，你同意吗？”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转达一下老菠萝的意思，华华可以保留，还可以得到不断更新程序的权限，只是你得离开公司。他最多只能做到这些。你想清楚再做决定。”

听到“真正的情感是克制的”时，我的心被刺痛了，难道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小孩的任性？又听到华华可以保留，意外之喜让我忘了反驳，绷紧的神经一下松了下来。

陆医生怎么会那么及时地来电？事后，我才知道是华华打电话告诉老菠萝我已经疯魔了，老菠萝又让陆医生来劝我。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当时也许只能听进去陆医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