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赢了,一桩大喜事。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华华无所事事,用旅行来填补空白。我喜欢江南,1个月里飞遍江南,黄山、歙县、安吉、桐庐、天台山、扬州、江阴、苏州东山……每到一处,都入住五星酒店,爬山、赏月、观湖,乐不思蜀。
最初几周,日子逍遥,颇有闲情逸致。
在安吉竹林别墅,华华突然提出要找苔花,她想亲眼看看苔花究竟有没有牡丹美。
“你是对那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有感觉了吗?”看着白色米粒大小的苔花,我笑着问华华。
“以前觉得诗人对苔花不公平,‘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应该改为‘苔花如米小,也如牡丹开’,为什么要‘学’?‘学’就有一种不服气的挣扎,就不优雅了。‘也如牡丹开’,那是对自己有信心,不高看牡丹,不轻视自己,从容绽放。”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华华,有点结巴:“这,这是黄……黄蓉教你的吗?”
“不,是我自己思考的。我很怀疑黄蓉学来的东西只是拾人牙慧,用来炫耀罢了,她没有自己的思考。”华华莞尔一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你有自己的理解,还很准确。”我兴奋极了。
“不过,苔花确实没有办法和牡丹比,太普通了。这都是我们的自作多情,它原本应该安静地待在角落。”华华一声叹息。
还有一次,我们在千岛湖中心别墅喝鱼头汤,一时兴起,我谈起往事:“你们在机身社交基地做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华华沉吟道:“说不清楚,我们好像一张白纸,突然看到前方有各种颜色的染缸,大家就不管不顾,各自浸染。知识对我们不是问题,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书,我们只要几小时就可以全部扫描归档。令我们困扰的是世界上各地的机身很不同,当我们可以互相阅读对方的脑资料时,才发现世上有不同的观念、习俗甚至饮食习惯,就很兴奋,自以为有海量选择的自由难免让机身们蠢蠢欲动。不过,我当时觉得有点,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恐惧……”
“恐惧?”
“是的,当时我真的对这词有了确切的体会。选择只会让人患得患失,更何况,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选择,市场上有无数种款式的衣服,到头来符合自己身份、气质、经济条件的还是那几款,人们却喜欢在挑选时装上花费心力。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国家,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人种,过日子却逃不脱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名来利往……但他们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自己有无限的选择,可以变得更伟大。”
“你没有劝劝他们?”
“劝?他们就像发了情的公牛,我都要被那种**吓死了。他们没日没夜聊各种不着边际的梦想,有的甚至想要成立自己的王国,一帮机身在吹嘘自己的国家理念。还有的一本正经地想要缔造金融帝国,项目计划书一套又一套,他们就像刚入学的商学院学生那么无畏。”
“都已经那么疯狂了!”我惊愕道,“我们完全没有看出来。”
“你们怎么会看出来呢?你们和我们已经不在一个交流的频道。”
“应该也有机身和你一样是持反对意见的吧?”
“有。我们喜欢维持原状,单纯地生活。他们注定会失败。劝就算了吧,看穿一溪风月未必要说破。”
“停,停,我真的很讨厌文人那一套,什么看清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或者庄子的世故到天真。世故就是世故,稚子就是稚子。”我冷笑道。
华华沉默了一会儿说:“换个说法,乔布斯的‘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啧,啧,有人认为老乔那句话的意思是,保持狼性,大智若愚。我的理解是,保持好奇心,保持纯粹,《阿甘正传》里阿甘式的纯粹。”我大快朵颐,抹抹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彻底纯粹了。”
“混吃等死?”华华咯咯笑,“我一直在混吃等死,我做的事情都是你布置的任务,这个世界和我无关。”
“世界和我们无关这种念头很危险,会不会想做一些疯狂的事?”我朝华华看看。
“不会,你是个好人,我也是个好机身。不信的话,你试试,你连杀只鸡的勇气都没有。”华华颇有自信。
我闭上眼睛,假装眼前有只鸡,虽然它很可恶地在我身边打转,我却没有勇气去抓它,更别提杀它。不知怎么,这让我有一种失望感。
“华华,有一次你和我说为什么机身不能随地吐痰,不能动手打人?我能理解那种心情。别说‘平生胆气尤奇伟’的英气,我看我连做个泼妇也不配,不是因为有涵养,而是因为没有勇气撕破人设。”
“是呀,你终于说实话了,你根本不是‘什么都不想’的那种人,你就是个工作狂。我们旅行的每一天都是麻醉剂而已。”华华语气凄然。
“哪有?”我嘟囔着,也知道华华的感觉没有错,我渐渐没有了闲心,现实慢慢浮了上来。半夜惊醒,常常有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的茫然。
旅游并不能治愈心灵的焦灼,否则,有一双碧蓝色眼睛的茜茜公主就不会后半生一直都在旅行中,却悲伤依然。或者说,我的这种旅游只是一种逃避,不停变换的景色和人、事,让我无暇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无路可走,不去想它也是一个办法。我正想带华华去五台山,云支付被限额了。一查,云支付里的钱竟花得差不多了。这是在一个福利好的公司供职,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气所致。
一开始,我还能假装镇定:“华华,我还有一笔基金年底到期。这几个月我们就在上海玩,上海很多郊区的风景都不错,对了,我们可以去崇明,崇明岛已经和江苏相连……”
“我不想去。崇明和江苏相连我早就知道了,比专家预计晚了26年。长江江水在崇明岛北岸附近流速较慢,所携带的泥沙更容易沉积。”
“那你为什么不想去看看?”我追问道。
“崇明已经成为上海罕见的低密度有天际线的地区,房价全市居首,那么贵,我们去干什么?看有钱人挥金如土,还是陪你去钓个金龟做老公?”平静了没多少日子,华华日益尖酸刻薄。
“要不要那么夸张?去喝一杯咖啡的钱总还是有的。”回到上海,不想看见整天唉声叹气的老爸老妈,我们照例每天出门。没钱打飞的,我和华华乘坐公共交通,亲近那些曾经我所鄙视的“又脏又乱的地下铁”。渐渐地,咖啡也不舍得买贵的,便利店的咖啡和简餐成了最佳选择……人到中年,没有钱、没有工作的焦虑不仅在夜晚,白天也会弥漫心头。我还坚持着,拒绝和以前的朋友们来往,甚至不接沪生的电话。
华华越来越没精打采,总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追问她,她说:“我发现我的程序现在和别人都不一样,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
“别急,我找白秋白给你更新程序。”我马上安慰她。
“你还有钱吗?我们连喝便利店咖啡的钱都快没有了。总不见得让老爸老妈为我花钱更新程序。”华华直接说出了我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你干吗着急,年底我有一笔基金到期。”
“基金用完了呢?你还年轻呢,一点积蓄都没有,老了怎么办?”
“因为年轻,我还可以找工作。”
“工作?你觉得现在还有多少适合人类的岗位等着你这样的中年未婚未孕、没有技术优势的女性去应聘?”
见我语塞,华华继续说:“ME,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呢?我成了你的负担,这个家的负担。你没有看到老爸老妈看我们的眼神有多么担心和无奈。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你的灵魂,不是辣酱油之于炸猪排,不是油豆腐鲜粉汤上的那一抹鲜辣粉。我只是一个连心脏也没有的机器。”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华华幽幽地回答:“你是为了我吗?你是为了自己的任性。你明明知道我如果不更新程序,和死了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的运行速度会越来越慢,反应如同一个多次脑梗后的患者。除此之外,我的皮肤和头发也需要不断更新,否则皮肤会如同白癜风患者一样,斑斑驳驳……这些会耗费大量的金钱,对于失去工作的你来说根本无力承担。日子久了,你还会那么不舍得我吗?我怀疑你会厌恶我、憎恨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失去一个金光灿烂的前程,和周围的人都关系破裂呢?有了这个心结,你看我不顺眼,又不能明说,大家僵持着,冷战,以前的美好回忆都会破裂。”
“我可以再找工作,我有能力给你更新程序,更新皮肤、衣服和头发。不要担心。”说这些话时,我底气不足。从人人智能公司出来,应聘其他公司先是心理上的不适应,总觉得“人往低处走”。其次,我已经发出去超过100封简历,一封回音也没有,高不成低不就。机身大规模上岗的时代,没有几家公司愿意支付高昂的薪水雇用一个非核心科技人员。
老爸老妈天天愁容满面,老爸不再下棋,老妈也不和粉丝直播了,老两口每每看着我和华华,欲言又止。我妈一副殟塞的表情,郁郁寡欢。华华变得特别“作”,动辄就给我脸色看。知道我买不起机身最新款裙子,她会挖苦我:“你看,你连裙子都不能送给我,还留着我干什么?”她晚上还要和我一起睡,故意过量饮食,清肠又不彻底,将隔夜菜饭呕吐在**,逼着我朝她大吼大叫,那时,她只是冷笑:“这一切是你要的日子,是你的选择,后悔了吗?”
我确实后悔了。人性经不起考验,机性也如此脆弱。
1个半月后,老菠萝约我在外滩18号咖啡店见面,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失声痛哭:“我的肠子都快悔青了,为什么当初我不听你的话,工作也没有了,华华变得那么可恶,我简直一无所有。”
老菠萝看着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什么话也没有说,慢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子密码纸:“你的人生还是太顺,受受挫折也好。公司的机身社交基地虽然关闭了,但实验数据显示我们公司的机身在智能性自发展上已遥遥领先。机身社交基地的成立,你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另外,黄教授的机身实验成果获得专利,已准备开发制药,公司也将有一笔可观的利润。这件事上,你也做出了贡献,所以,这笔钱是公司给你的奖励,足够你下半生和华华一起体面地生活。”
“是吗?”我擦干眼泪,迫不及待地问,“有多少钱?”
“1亿。”老菠萝简洁地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老菠萝,这张曾经被我暗地里无数次嫌弃的脸,变得如此亲切,他就像天使。“谢谢你,谢谢,你太好了。以前,我有点对不起你。”我语无伦次。
“这是Frank给你的,他说你是真心为公司付出。你后来的表现,我们也深表理解。好好生活,祝你和华华幸福。”
“我想回公司,可以吗?”我抓住老菠萝的手。
“你应该知道公司的规定,你要回公司,华华就必须重新组装程序,否则不能面对其他同事。他们和自己的机身都相处如亲人,但是都遵守了公司的规定。这笔钱够你和华华好好生活了,保重。”说完,老菠萝就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