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社会上一直在议论自从有了机身社交基地之后，机身发生的种种变化。并不总是坏消息，事实上，有很多机身变得更聪明，更有常识。以前不会煮菜的机身突然把菜烧得像模像样；有的机身还会教人如何用滚烫的茶汤去泡干饭，而且一定要选用粗茶，才能衬托出米香，再配以腐乳和酱菜，那是《浮生六记》里芸娘的享受……他们会说一些以往并不知道，但专业性很强的笑话：每次见到你，我的P波会很强烈；你是我的窦房结，遇到你是我心动的开始。

知识是一种力量，不仅对人，对机身亦是如此。很多人惊讶于机身的聪明有趣。对一些人来说，炫耀代表自己的机身有多聪明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故而，机身变化中的好好坏坏，哪怕一句可爱的笑话、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变化也成为每日社会谈资。

情况似乎不错，向来“每临大事，必有静气”的老菠萝却看上去忧心忡忡。每次见他，他都是形神憔悴且眉头紧蹙。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主动关心他：“领导，机身泄密的事情已基本解决，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用礼貌制造一种距离。

“你怎么看？”老菠萝吸了一口电子烟。

“机身社交基地成立以来，确实发生了许多始料不及的意外……噢，你知道我指的是不好的一面。但也有很多好的变化，每天云上都在讨论机身变得如何聪明和强大。对我们来说，利大于弊。”我不自觉地流露出乐观的态度。

“事情如此简单就好了，我和你的理解正相反。也许，机身社交基地会关闭，甚至还会有更坏的情况发生。”老菠萝脸色凝重。

我的心陡然一惊，正想追问缘由，老菠萝的机身走了进来：“Frank找你，他已经在云会议。”老菠萝急忙打开云会议，我识趣地默默告退。

走出老菠萝办公室，我神色恍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公司下那么大的决心。我天天去机身社交基地，居然没有感觉，惊慌和惭愧交织在一起，让我一日都不安宁。华华看出我的反常，问我：“你的气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

“华华，对了，我怎么忘了问你？最近你们机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老菠萝告诉我，有可能要关闭机身社交基地？我天天在这里，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我是不是有点浑浑噩噩？”

“没有发生什么，机身现在都遵守规矩，按部就班。”

“公司为了这个机身社交基地，付出了财力、人力和心力，如果不是很大的隐患，不可能有关闭基地的念头。最近，机身之间有什么动向？”

“我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在做客户资料升级，哪里有空和他们交流？不过，我听说，他们现在正在组建一支军队。”

“军队？你在说什么？！”我惊骇道。

“是的，军队。他们就是图好玩，要搞一支国际机身志愿军队，就是人类的社会组织有什么，机身社会也要有什么，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模仿吧。”

“什么？这可以模仿吗？！天哪，你怎么不早点向我汇报？”我发怒道。

“你没有问我，我知道的也不多。何况你也看到机身聚集时的表现，我怀疑他们组成军队也会乱成一团，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说完，华华就转身去做事了。

看着华华的背影，我知道，麻烦正扑面而来。还没有理清头绪，黄教授来“云”，他的声音里有浓重的惊喜：“宇宙太厉害了！他刚刚上手实验，居然逆向操作，让癌细胞在对免疫细胞伸出管子的时候自动萎缩。”

“是吗？那太好了，恭喜啊。”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好事情。

事后，我了解了一下。早在2021年，《自然·纳米技术》的一项研究就发现，癌细胞能伸出管子，“抢”走免疫细胞的线粒体，从而破坏免疫细胞的免疫能力。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研究团队将小鼠和人的乳腺癌细胞与免疫细胞（如杀伤性T细胞）放在一起培养，场发射扫描电镜（FESEM）观察到癌细胞会伸出100纳米的纳米管冲向多个免疫细胞。这些纳米管本身就对人体有害，它能在神经元之间传递朊病毒，在T细胞间传递HIV病毒等。而且，癌细胞还可能利用纳米管“偷”走免疫细胞的线粒体。线粒体可谓细胞的动力源，失去线粒体，T细胞的呼吸能力明显降低，癌细胞的呼吸能力则显著提升。虽然科学家之后也研发了种种药物来遏制这种偷盗行为，但是效果不太明显。没有想到机身宇宙到实验室后，能有这种成就。

黄教授告诉我，宇宙在实验中让癌细胞伸出纳米管的时候自动萎缩，灵感来自杉叶蕨藻。这是一种生长在热带珊瑚礁海域的原生海藻，这种海藻最强大的能力就是繁殖力，掉落一小片海藻，可以重新长出个体，还会释放有毒物质，遏制其他海生植物在周围生长。而从它里面提取出来的植物细胞移植在病人身上，它所分泌出来的毒素可以抑制大多数癌细胞中伸出的纳米管来袭。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虽然不能完全抑制癌细胞。癌细胞很狡猾，它们会同时使用好几种策略对抗免疫细胞。宇宙结合他对天体的了解，还告诉黄教授和其团队：“正常细胞里面并非完全空，有不能被人类现有检测手段所发现的暗物质，可以约等于埃克尔斯提出的‘精神子’。这种暗物质是一种识，细胞为识的化现，对应着宇宙中的暗物质，宇宙本体也是这种识的化现。不同人的大脑回路不同，也和这种识有关，从而导致基因的不同。从这个角度来说，意识根本不是简单的量子活动。”

宇宙的这段话，黄教授和其团队理解起来很费力，但是相当重视，将之贴在实验室的墙上反复咀嚼。他们认为这种理论的假设很符合彭罗斯关于人脑中细胞微管电子和宇宙有量子纠缠的假说。这种玄乎的事我自然不忘记告诉黄蓉，黄蓉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宇宙说的那种识，会不会是阿赖耶识……如果是这样，机身也是识的化现呀，为什么还要追求机身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意识……”

我打断黄蓉：“听不懂你们说的，反正宇宙有办法解决细胞问题就是好事情。”

我没有脑力去理解这些，因为，机身和机身社交基地即将面临一场倾覆。

事情非常突然，凌晨4点，我被华华叫醒，说老菠萝来云，叫我们立即到公司集合。听到这个消息，半梦半醒中的我全醒了。不用问，肯定出了大事。

半夜没有“飞的”，我和华华匆匆叫车到公司，会议室里同事都已经到场。

“昨天晚上11点左右，某银行工作人员的机身破坏了国家支付安全系统，差一点将全部银行数据销毁……”

“不是全部闭环了吗？怎么会这样？！”

“也太恐怖了，我们的机身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背后一定有阴谋。”

“银行系统的机身都是闭环的，为啥还需要重新装程序？”

老菠萝话音未落，会议室里惊愕声此起彼伏。

“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还在调查中。不过，我要告诉你们，一些机身在组建国际军队，能确定的是，这个事情肯定有国外某些组织的参与。他们建立了一个平台，至今我们还无法破译，而这一切都源于机身社交基地的成立。今天将大家临时聚集起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公司决定不仅立即关闭机身社交基地，还要对所有的机身重装程序。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复杂和艰巨的任务，希望我们可以用坚定的意志完成这个任务。”

“全部重装程序？天，有些高智能的机身还有自身的细胞和神经元，仅仅重装程序，只会带来冲突，个体化的东西也会消失。”

“客户怎么会愿意？！肯定要闹事。”

“做这个决定，有没有经过严谨的论证？所有的机身全部重装程序，需要多少人力配置？要给公司带来多少损失？还有很多机身要停止手头的工作，客户的损失如何计算？简直不可思议。”

…………

大家看着老菠萝和其他高管，一片质疑声，他们还是没有足够的气场压得住场面。会议室的云屏突然亮了，Frank出现在屏幕的另一端，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沉稳：“各位同仁好，你们的担心和质疑都是出自对公司的热爱，对人工智能事业的热爱。你们所担心的正是我们前一段所经历的。经过严谨的测算，全部的机身重新装程序，需要大约1万名工程师夜以继日，预计1个月后可以基本完工，公司损失将在100亿元以上。这是为了公司长远的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说的是必须，也意味着这个决定不仅仅是公司的决定，也是国家安全的需要。谢谢大家的配合，希望你们能在10分钟之内调整好情绪，积极投入到接下来紧张的工作中。谢谢。”

一语定乾坤，再没有质疑声。机身秘书已经将厚厚一沓《启动机身重装程序流程》发给大家，我粗略地翻了翻：机身社交基地1周内关闭；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机身系统重装程序即日启动，国家企业、国家重点科研单位、高校紧随其后，企业和个人机身重装程序排在最后。按照这个计划表，华华将在1个月后离开我。对机身来说，重新装程序，就意味着“死亡”，虽然可以复活，但是她所有和这个世界交往的记忆、习惯都将不复存在。

我心如刀绞，并且相信，知道这个消息后，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心痛。重新组装程序后的华华，不会再烧一手了得的本邦菜，不再知道我的种种喜好，和我拥有的共同记忆也随之消失……她有自身有机细胞组织，重新组装过可能会产生不适。一切都要重新来过，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我没有预计错。公司决策层没有想到的是，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以及国家企业的机身重组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只有个别企业抱怨因为机身的重装程序，不得不停工停产，造成了一定的经济损失。个人机身的重装程序却引起反抗。每天都有人来公司门口抗议，甚至游行。当他们知道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机身要重新组装程序，被“死亡”一次时，情绪激动到不能自已。

公司在焦头烂额之际，无暇顾及人们儿女情长式的感性，对于不愿意重新组装机身程序的情况，则一刀切断其更新程序的补丁以及机身智能供给。这意味着，他们逐渐会变成21世纪的486电脑那般，徒有空壳。“云”上，每天都是纪念自己机身的文章，那种失去好像失去了父母，也好像失去了爱人，有人拿萧红的话类比：“萧红曾说：‘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段文字，祖父可以替代为‘机身’……”

公司临时租借了虎丘路上一幢大楼供大家加班后临时住宿。我没日没夜地加班，还是要依赖华华帮我整理所有的客户需求清单、他们的机身程序更新时间。华华一刻也不曾离开我，越是这样，我看着她越是凄惶，不知道要怎么来面对终于分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