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始放暑假了,但即便如此,路易斯还是开心不起来。就在本学期结束的这一天下午,齐默尔曼太太宣布明天要在里昂湖的小屋办一次野餐聚会,并邀请了他们所有人。野餐的日子也是放暑假后的第一个星期四,路易斯给罗丝·丽塔打了电话,她表示很高兴能一起去野餐。虽然这个时候的湖水还是太冷,并不适合游泳,但他们可以打羽毛球、吃汉堡,好好地放松一下。
乔纳森叔叔同意用他那辆又大又旧的汽车载上大家。那个星期四的早晨,阳光明媚,温暖和煦,天空一片湛蓝。尽管如此,路易斯还是希望自己能早一些摆脱心里挥之不去的恐惧感。虽然他几乎已经习惯了,但这种感觉就如同一种隐隐的痛,让他再也不想继续忍受下去了。他终于说服了乔纳森叔叔不再给他买灯芯绒裤子,于是,那天早上他穿上了一条牛仔裤、一双黑色的科迪斯运动鞋和一件白色的T恤衫。
乔纳森·巴纳维尔特一如既往地穿着一条卡其色裤子、一件蓝色工作衫、一件红色马甲和一件破旧的粗花呢夹克。他从齐默尔曼太太的家里拖出一个巨大的柳条野餐篮,把它放进了后备厢。齐默尔曼太太走在他的身后,穿着一身紫色连衣裙,还戴着一顶紫色的宽边太阳帽。当路易斯为齐默尔曼太太拉开车门时,她突然开口说道:“对了,路易斯,没有学校束缚的夏天感觉如何呀?”
“还好吧,我觉得。”路易斯害羞地笑着说。他坐进了后座,乔纳森叔叔也在方向盘的后面坐好了。在一团汽车尾气中,他们出发了。到了大厦街后,他们在罗丝·丽塔的家门口停下来,罗丝·丽塔向他们跑了过来,她穿着一双运动鞋、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宽松的红色T恤衫,但对她来说,这件T恤衫似乎大了两个号。
罗丝·丽塔上了车,就坐在路易斯的旁边。齐默尔曼太太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问题,只见罗丝·丽塔笑着说:“不用上学的感觉真好!这样我就不用再穿那些让人恶心的格子裙和蓝衬衫了!”
这是一个愉快的早晨,乔纳森叔叔心情畅快地沿着荷马路行驶着。齐默尔曼太太说到了自己今年在院子里做的事情,她种了一些新品种的花,有金针花和沙斯塔雏菊,还有一片她寄予厚望的紫罗兰花圃。“虽然紫罗兰是偏浅紫色的,”她说道,“但和真正的紫色也差不太远,如果它们长得不够紫,我就冲着它们念一小段咒语!你呢,乔纳森?你的院子有什么新变化吗?”
“唔,弗洛伦斯,我倒是一直在考虑这事,我想用混凝土把院子铺一下,”乔纳森叔叔严肃地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它全涂成绿色,要是想要看花的话,我就去买一些塑料花回来,再在混凝土的地上钻几个洞,然后——”
“哎哟,别逗了,大胡子。”齐默尔曼太太笑道。
他们到了齐默尔曼太太的湖边小屋。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从车上把篮子抬下来,准备好了烤架,路易斯和罗丝·丽塔也拉好了羽毛球网。他们俩打了好一会儿球,但没有记分。路易斯打得很不错,比起得分,他更想让每一个球都打得久一些,所以他总是会把羽毛球打得老高。有时罗丝·丽塔明明可以扣杀的,但他们还是让每个球在空中来回飞了五到十分钟。
路易斯和罗丝·丽塔打腻了羽毛球,就开始玩起掷马蹄铁[1]游戏。罗丝·丽塔要比路易斯更擅长玩这个游戏,她通常会把粉红色的舌尖从嘴角伸出来,全神贯注地瞄准金属桩,然后再把马蹄铁一扔,只见它在空中旋转起来,不出意外的话,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叮当声,马蹄铁自然就套在了桩子上!相比之下,路易斯掷的马蹄铁要么不够远,要么就只落在了桩子的一旁。“今年暑假,你会去童子军夏令营吗?”罗丝·丽塔问路易斯。
路易斯耸了耸肩,拿起他的下一只马蹄铁:“我不知道,乔纳森叔叔还没和我谈过呢。”
罗丝·丽塔也扔了一只马蹄铁,它击中了金属桩,并在上面不停旋转着,发出很大的声响,最后才掉到了地上。“完美!”她得意地说,“我们家今年不打算出去太久,爸爸妈妈只想在密歇根的上半岛玩上一个星期,所以剩下的暑假时间,我们应该都会一直待在新西伯德镇。”
路易斯又掷了一只马蹄铁,但离桩子还差得老远:“乔纳森叔叔还没提过度假的事,我想他应该想待在镇上,以防万一吧。”
“以防什么万一?”罗丝·丽塔惊讶地问。
路易斯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又回头望了一下。在小屋的附近,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正站在烤架旁烤东西,只见他们四周环绕着一股山胡桃香气的浓烟。尽管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路易斯和罗丝·丽塔,但路易斯还是把声音压低了说道:“你知道的,怀尔德克里克溪上的新桥已经开通了,所以我想县里的人应该正在拆掉那座旧桥。”
罗丝·丽塔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刚刚在说自己是从火星来的客人,而此次来到地球的目的就是要和英国女王结婚。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里才逐渐显露出理解的神情。“是那座旧铁桥吗?”她用怀疑的声音问道,“天哪,你还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路易斯沮丧地耸了耸肩:“我一直都放心不下这件事。”
透过圆圆的镜片,罗丝·丽塔向他眨了眨眼:“路易斯,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出来呢?”
“我不想让你们心烦,”路易斯嘟囔道,“你想想看,毕竟是县政府要拆掉一座年久失修的旧桥,我们也无能为力。况且,自从二月以后,乔纳森叔叔就再也没提起过那座桥的事了,而我们也问过了齐默尔曼太太,她也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所以,我知道自己很傻,但是——”他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你也没什么办法呀。”罗丝·丽塔同情地说,“嗯……让我想想,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去查个清楚,如果确实没有什么蹊跷的话,我们也不用再担心下去了。”
随后,他们就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不一会儿,乔纳森叔叔叫他们过去吃午饭,他们一起在湖边的草地上享受了一顿美味的野餐。齐默尔曼太太有一个制作汉堡包的独家秘方,可以让它们变得多汁又美味。此外,她还准备了奶油土豆沙拉和一些加了莳萝叶[2]的腌泡菜,这些泡菜有着又脆又酸又咸的丰富味道,一点儿也不像乔纳森在超市里买到的那种软绵绵的泡菜。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路易斯吃得最津津有味的一顿。
之后,他们一起帮忙打扫卫生。到了下午,大家变得懒洋洋的,便想干点儿什么来打发时间。乔纳森叔叔拿出了一副扑克牌,于是他们就围坐在一张折叠牌桌旁,玩了好几小时的扑克游戏:“全明扑克”“约翰尼的睡衣”“能改变的J牌”“卖牌的杂货店”“七张牌半明半暗”。大多数时候,乔纳森叔叔都是输的那一方,所以他一直抱怨说自己更喜欢玩“五张抽”。“这些游戏的问题在于,”他说道,“我根本就记不住它们复杂的规则呀!”
“那好,”齐默尔曼太太提议说,“下面我们来玩一个简单的。从现在开始,只有J、7和红色3是万能牌——”
乔纳森叔叔抱怨地哼了一声,但同时又大笑了起来。
在这样一个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玩扑克确实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最后,到了快四点钟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准备返回新西伯德镇了。
“我们今晚要不要一起看电影呢?”齐默尔曼太太问道,这时大家正在把折叠椅和桌子搬回她的小屋。“市中心的电影院正在上映一部海盗电影,要是好看的话,还可以让乔纳森用他的咒语重现所有的决斗场景,这样我们就能轮流做里面的海盗船长过过瘾了。”等他们从小屋走出来后,齐默尔曼太太就把门锁上了。
路易斯觉得这部电影听起来很有趣,但还没等他开口,罗丝·丽塔就问道:“在回去的路上,我们能去看看横跨怀尔德克里克溪的那座新桥吗?”
齐默尔曼太太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而正打算把篮子放进汽车后备厢的乔纳森叔叔,也突然间愣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说道:“这个想法可真奇怪,罗丝·丽塔!你为什么想看那座桥呢?”
罗丝·丽塔天真地笑着说:“我只是想知道新修的大桥长什么样,仅此而已,还有那座旧桥是不是正在被拆掉。”
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交换了一下眼神。在路易斯看来,那是一种阴沉的表情,就好像乔纳森叔叔默不作声地问了一个问题,然后齐默尔曼太太好像迅速地点了点头,虽然她实际上只是把下巴往下点了一下。
“当然能去了,为什么不呢?”乔纳森叔叔热情地说,“我们可以走那条十二英里路,然后再走怀尔德克里克溪路。我最近也没去过那边,那就一起去看看桥修得怎么样了吧!”
路易斯为罗丝·丽塔开了车门,但当她准备上车时,路易斯低声说:“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就是去看看而已,”罗丝·丽塔小声回答,“我们要好好盯着你的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两个一定会知道!”
路易斯用力咽了口唾沫,但还是爬上了汽车的后座,在罗丝·丽塔旁边坐了下来。比起一直在不确定的痛苦中煎熬,或许直面真相要好得多。他们离开了小屋,过了一会儿,乔纳森叔叔开进了一条乡间小道。这是一条没有铺沥青的小路,上面只有一层松散的碎石,在偌大的低压轮胎碾压下,一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齐默尔曼太太开口问道:“我们不是要走十二英里路吗?”
“这是一条近路。”乔纳森叔叔哼了一声说。过了好几分钟,汽车一直在碎石路上缓慢地行驶着。路易斯望向窗外,看到了一片美丽的荒地、一些杂草丛生的牧场、一片长满了带刺灌木的树林,还有几处被遗弃的农舍。此时,乔纳森叔叔放慢了车速。
“这里看起来好像发生过森林火灾。”罗丝·丽塔说道。
路易斯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朝汽车的右边望去,有一大片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土地,至少应该有好几千平方米。那里的树全部光秃秃的,树皮都从树干上剥落了下来,枝丫也好似在绝望地伸向天空,仿佛这些树临死之前都在疯狂地试图逃跑。地上的麦茬也是一片灰色,死气沉沉的。在这片荒凉土地的中心,有一座农舍,看上去并没有被烧过的痕迹,但也已经破败不堪了。只见生锈的红铁皮屋顶塌了下来,敞开的窗户也是黑洞洞的,就像是骷髅头的两个眼窝。路易斯皱了皱鼻子,闻到了这个地方散发出的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有点儿甜甜的,但也有点儿发臭,还带有一种浓烈而苦涩的霉味。他百分之百地坚信,肯定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到访过这片贫瘠的土地。
“乔纳森,”齐默尔曼太太不耐烦地说,“我们可以再开快一点儿。”
乔纳森叔叔一脚踩下油门,让汽车驶离了那个被烧毁的农场。很快,眼前的树又有了叶子,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虽然还是荒无人烟,但起码没那么奇怪了。后来,前方终于出现了铺着沥青的十二英里路。汽车转了个弯,不久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路易斯时不时会在噩梦中看到的那个地方:在一个三角形的草地公园里,停放着南北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一门生锈的大炮;在马路的对面,是一座古老的白色乡村教堂,上面的彩色玻璃窗布满了灰尘;教堂对面是一家杂货店,橱窗上挂着一块绿色的“萨拉达”招牌。这里就是他们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来过的地方,那时路易斯还只有十岁,伊扎德太太的鬼魂一路狂追着他们,乔纳森叔叔就是在这里十分绝望地让汽车转了一个大急弯。
现在,他们已经开到了怀尔德克里克溪路,正在朝新西伯德镇的方向驶去。沿着这条蜿蜒的路,汽车越过一座座山丘,经过了许多农场,但全程都没有一个人说话。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高山的山顶,路易斯往下一望,看到了蜿蜒曲折的怀尔德克里克溪正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朝左边望去,那座古老的铁桥仍然横跨在溪水之上,只是桥的两侧各有几百米的路被封锁了。为了方便通行,人们又在旁边修了一段新的路,黑色的沥青路面正在闪闪发光。在他们的正前方,一座现代化的混凝土大桥映入眼帘,横跨在怀尔德克里克溪上。这时已经五点多了,工人们都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但他们的设备还留在附近,有黄色的推土机、起重机以及其他的一些建筑机械。乔纳森叔叔缓缓地开过这座混凝土桥,然后找了个位置把车停了下来。
他们都从车里下来,沿着路肩[3]往回走。路易斯看到工人们已经把木制的桥板从那座旧桥的黑色铁架上拆了下来,还有一些大梁也被拆了下来,被胡乱地堆在了一旁。他们径直走到了旧铁桥的边上,路易斯从桥板的位置往下望,可以看到桥下缓缓流淌的溪水。虽然他站的地方离水面并不是很高,只有三米多一点儿的距离,但路易斯却突然感到头昏眼花,就如同自己正站在高耸的悬崖峭壁上一样,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脑袋里打旋。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路易斯挪了一下运动鞋,发现自己踩到了一颗松掉的铆钉,大约有十厘米长。想必是工人们在拆旧铁桥的时候,它从其中的一根大梁上掉下来了。没怎么多想,路易斯伸手把它捡了起来。他觉得手里的这颗铆钉出奇地重,非常坚硬,还有点儿暖暖的,但这种温暖却不太像是日晒造成的,至少不完全是。不知怎的——路易斯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这块金属是有生命的,就好像自己会产生热量一样。路易斯把铆钉转过来,又转过去,放在夕阳下仔细端详着,只见它的表面闪闪发光,没有一点儿锈迹。路易斯简直不敢相信这颗铆钉居然在这座桥上安装了六十多年,因为它没有一点儿被腐蚀过的痕迹,就像是今天早上才刚刚造出来的一样。
路易斯摇了摇头,接着罗丝·丽塔对他开口说了些什么。他赶紧把那颗铆钉塞进了牛仔裤的裤兜里,它虽然有些分量,但却让人特别有安全感。“你说什么?”他问道。
罗丝·丽塔并没有望向路易斯,而是一直在看着远处的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他们就站在大约五米开外的地方。这时,罗丝·丽塔瞥了他一眼,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说,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哦,”路易斯说,“是的,我想也是。”
远处的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正凑在一起,低声地交谈着,但路易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最后,只见乔纳森叔叔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对着路易斯和罗丝·丽塔说道:“孩子们,我想我确实应该颁一个‘自寻烦恼奖’给自己,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会瞎担心的人,刚才卷发老太婆已经告诉我了,她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对劲。如果连弗洛伦斯都找不到那个鬼魂的话,那么它就一定不在这里。路易斯,我很抱歉,之前在报纸上看到旧铁桥消息的时候让你担心了。不管怎样,看来我是白操心了。不过,我们会继续留意的,以防万一嘛,但我还是很相信老太婆的话,确实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事情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他们开车回到新西伯德镇,一起去看了电影,然后又把罗丝·丽塔送回了家。等到路易斯上床睡觉时,已经快十点钟了,他只觉得自己很累。接着,他从裤兜里拿出铆钉,把它放在了床头柜上,紧挨着闹钟和台灯。然后,他关上了灯,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他闭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躺了好几分钟。他幻想自己正在电影里的那艘海盗船上,此时已经爬上了主桅杆的横桅索,正举着一把弯刀,一路沿着桁端和敌人进行了一场殊死决斗,然后他将弯刀插进主帆,紧握刀柄,纵身一跳,让自己顺着帆布上的刀痕一路滑下来,最后落到了甲板上。路易斯感觉似乎都能听到刀剑之间的铿锵声,还有大炮的轰鸣声。而且,他好像还闻到了鞭炮的硝烟味。
突然,一个大大的哈欠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睁开了眼睛,朝着闹钟发光的指针望去,想看看现在几点了。接着,他倒抽了一口气,立马从**坐了起来。
那颗铆钉正在黑暗中散发着光芒,不同颜色的光在它的表面缓慢浮动着,就像是一滴油洒在了潮湿的混凝土上显现的彩虹一样。为了记住这些彩虹光的所有颜色,路易斯编了一个听起来很有趣的名字:Roy G. Biv,依次对应着“红、橙、黄、绿、蓝、靛、紫”的英文首字母。
不过,他还看到了一些无法辨别出来的颜色。它们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其他的地方。
在一片黑暗之中,它们在路易斯的床边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1] 掷马蹄铁是流行于美国和加拿大的一种游戏,可由2人或4人参加,各人将马蹄铁掷向木桩,使之套住或尽量接近木桩即可。
[2] 莳萝叶,又称土茴香,可作为蔬菜食用。
[3] 路肩,马路和行人道相接的部分,即“马路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