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周的星期六晚上,路易斯做了第一个噩梦。在这个梦里,他、齐默尔曼太太、罗丝·丽塔和乔纳森叔叔来到了一个动物园,但这个动物园和路易斯在现实中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这里所有的动物笼子都是用黑色的钢筋制成的,又大又高,而且非常结实,所以有时很难看清钢筋的后面还有一些焦躁不安的动物在来回踱步。

在梦里,路易斯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这一切似曾相识,就好像它们都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他们正在两个巨大的笼子之间缓缓地走着,一个笼子里关着一群来回挪动脚步的大象,另一个笼子里关着十几只高大的棕色斑点长颈鹿。这时,路易斯就已经知道接下来齐默尔曼太太会说什么了:“我真希望这里的动物能多一些,笼子少一些。”顿时,一种压抑的感觉涌上路易斯的心头,因为当齐默尔曼太太说完这句话之后,马上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路易斯立即转过头去,想要阻止齐默尔曼太太说出这句话。

但太迟了。齐默尔曼太太一边把她的紫色披肩裹得更紧,一边开口说道:“我真希望这里的动物能多一些,笼子少一些。”

这句话在路易斯的脑海中回**起来,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前面有一个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紧接着,每个笼子里都传出了响亮的吼叫声、咆哮声、狂吠声和尖叫声。

路易斯在心里绝望地想着,这里的一切都失控了。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坐上了一辆迷你火车。只听见黑色的火车头发出噗噗声之后,所有的车厢就在一条狭窄的轨道上开始哐当哐当地动了起来。路易斯和罗丝·丽塔坐在火车头后面的一节车厢里,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坐在他们后面,而且在他们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有一根圆形的铁制安全杆压着,把他们给固定了起来。火车司机是个有点儿纤弱的瘦高个儿,从他的膝盖和胳膊肘就能看出来。他穿着一身工装裤,但他头上戴的并不是一顶蓝色条纹的司机帽,而是一顶闪闪发光的高顶礼帽。这顶礼帽的颜色非常黑,以至于上面的反光都变成了深蓝色。火车司机带着极大的热情拉响了火车的汽笛,但那声音却一点儿也不欢快,它是一种低沉而悲伤的呜呜声!这让路易斯想起了漆黑的夜晚、荒凉的墓地和瞪大眼睛的猫头鹰。这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条黑暗的隧道。

“我害怕隧道。”罗丝·丽塔说。

路易斯记得罗丝·丽塔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任何封闭的空间都会让她立马变得非常紧张。如果那个空间很狭窄的话,那她不久之后就会感到十分恐慌,无法呼吸。

火车一下子钻进了黑暗的隧道口。他们只感觉从一个非常陡峭的斜坡上冲了下去,而且速度特别快,都让路易斯差点儿喘不过气来了。这时,路易斯听到罗丝·丽塔尖叫了起来,那是一声脆弱的、惊恐的尖叫声,此外,还有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他觉得这辆火车仿佛已经驶出了世界的尽头,正在太空中不断地坠落,将永远地这么坠落下去。

路易斯闭上眼睛,握紧膝盖上的铁制安全杆。在听到嗖的一声之后,他睁开了眼睛。此刻,火车已经冲出了隧道,铁轨的两侧出现了一排排的垂柳,它们的枝条垂得很低,柳叶拂过了他们的头发。虽然路易斯仍然觉得车速很快,但所有的车厢似乎都在缓慢地运行着,感觉速度并没有超过每小时五到十千米。路易斯斜眼看了看罗丝·丽塔,只见她吓得脸色发青,但他并不惊讶。突然,他又来了感觉,他已经预知到罗丝·丽塔就要问他是不是“结束了”。

罗丝·丽塔看着他,开口问道:“路易斯,结束了吗?”

“恐怕还没有。”路易斯只能绝望地回答。迎面而来的柳树突然往两边散开,就像是剧院舞台上拉开了一条绿色的幕布一样,在火车头的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铁笼,这是他们目前为止看到的最大的一个笼子,就像一个高耸入云的铁怪物,要比任何的摩天大楼都高大。在黑色的铁栏杆后面,似乎还有某个模糊而又庞大的东西在缓慢地移动着。火车开始慢慢减速,然后终于停了下来。路易斯看到铁轨的尽头是一片好像被截断了的草地,又或者是铁路还没有建完。

突然,司机跳下火车,朝他们转过身来。这时,路易斯听到了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震惊的喘息声,罗丝·丽塔也惊慌地叫了起来。

原来这个司机是一具骷髅,他的脸是一张龇牙咧嘴的骷髅脸。他会心地鞠了一躬,但他的高礼帽却从头上跌落了下来,露出了他象牙般光滑的骷髅头。“终点站到了!”他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尖叫道,“终点站到了!吃饭时间到!”

然后,他就消失了。路易斯和罗丝·丽塔挣扎着想从火车里出来,但他们大腿上的安全杆却把他们死死地卡住了。这时,他们面前的那个巨型笼子开始摇晃起来,弄得金属栏杆哐哐作响,而关在里面的那团黑乎乎的、不成形的东西正用一只黄色的眼睛盯着他们。它发出了一种令人恶心的、抽鼻子似的呼噜呼噜声,就像一只饥饿的野猪。紧接着,一个如章鱼触手般的黏糊糊的东西缠绕在了一根铁栏杆上,用力地将笼子摇晃起来。

刹那间,那个大铁笼坍塌了,就像纸牌搭成的房屋一样分崩离析,一根根足有十多米长、直径近半米的铁梁全都轰然倒下来,遮住了所有的阳光。路易斯抬起头,眼看它们就要砸在自己的身上,随时都能粉碎他的生命——

路易斯大叫了一声,从**坐起来,只感觉口干舌燥,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去到那个地方的。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房间里,是安全的,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他胆战心惊地朝床头柜望去,但那颗铆钉已经不再闪烁那些奇异的光了,他只看到了闹钟上两根熟悉的黄绿色指针,现在是四点二十四分。

路易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好让自己的心脏恢复正常跳动。他的喉咙和嘴巴干得不行,就仿佛正在沙漠里徒步行走一样。他得去喝点儿水。

路易斯打开灯,溜下了床。他光着脚走到浴室,却发现没有纸杯了。他得下楼去。

一般情况下,路易斯并不会为此苦恼。虽然乔纳森叔叔的这座房子非常古怪,到处都有魔法,但路易斯知道,这里面没有任何会伤害他的东西。他鼓起勇气,走下了后楼梯。在楼梯的转角处,有一扇奇怪的椭圆形彩色玻璃窗。很久以前,乔纳森叔叔在这扇玻璃窗上施过咒语,但咒语却一直都没有失效,所以玻璃窗上时不时地会显现一些不同的画面。当路易斯刚搬来和乔纳森叔叔一起住时,上面出现了一幅红彤彤的海上日落景象。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它也陆续展现出了很多不同的场景。路易斯走到了楼梯平台,瞥了一眼那扇玻璃窗,然后一下子愣住,一脸困惑。此时,这扇玻璃窗变成了红色,并且闪现出了鲜红色的光芒,上面还出现了一个英文单词:C**E(洞穴),是用黄色的大写字母拼写的,就像是在为卡尔斯巴德洞穴[1],或者猛犸洞[2]打广告一样。

然而,就路易斯所知,新西伯德镇附近没有任何洞穴,他想,也许是上面的咒语有点儿失效了吧。之后,路易斯便朝厨房走去,但突然传来了一阵柔和的说话声,让他停下了脚步。这时,齐默尔曼太太和他的叔叔正坐在书房里轻声交谈,可究竟是什么要让齐默尔曼太太这么大清早地过来呢?

路易斯踮着脚尖,悄悄地在书房门口停了下来。书房的门虚掩着,透过几厘米宽的缝隙,他可以清楚地听到齐默尔曼太太在用疲惫的声音说道:“好的,乔纳森,我们就继续留意那座桥吧。但我要再提醒你一句,我觉得那个想要追杀以利胡的鬼魂应该早就遭到了报应。之前在桥边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感应到,而且从那以后,我也一直在检查我的水晶球,真的什么都没有。不过,正因为我很了解你,所以要是那座旧铁桥真的会让你心绪不宁的话,我也不会取笑你的。”

路易斯听到乔纳森叔叔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完全是这样,弗洛伦斯,嗯……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一切都和伊扎德夫妇有关吧。我足足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得以对抗那两个卑鄙小人煽动起来的邪恶力量。还记得上次我们在怀尔德克里克溪路上差点儿被那个老巫婆逮住的事吗,那可真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一个晚上了。不过,我还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像威廉·莎士比亚在《麦克白》里写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齐默尔曼太太故意用有些沙哑、瘆人的声音背诵道:“拇指怦怦动,必有恶人来!”

“就是这句,”乔纳森叔叔回答说,“没错,所以你肯定也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会故意绕了一条远路。”

“我当然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了,”齐默尔曼太太敏锐地回答道,“你是想去看一下吉迪亚·克拉伯农的旧农场,但它还是跟以前一样死气沉沉的。容我说一句,乔纳森,这可真不是个好主意!我本来是不介意和你一起去看那个地方的,但是带上路易斯和罗丝·丽塔就——唉,算了,幸好也没发生什么事情。”

乔纳森叔叔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路易斯又听到他开口说:“弗洛伦斯,你有在那个农场的附近走过吗?摸过那些枯树吗?”

“呃!”齐默尔曼太太嫌弃地说着,路易斯完全可以想象出她那厌恶的样子。“不了,谢谢您嘞!我更情愿把手伸进一桶黏糊糊的鼻涕虫里去!”

“好吧,不过我已经去过了,”乔纳森又接着说道,“悄悄告诉你,其实我也更愿意去摸鼻涕虫。回到正题,二十多年前,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某一天,我曾经去过那里。当你走过那片枯草时,它们就会在你的脚下嘎吱嘎吱地作响,然后变成颗粒状的粉末;当你把手放在枯树干上,用力一推时,你的手就会陷进去,但它们摸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木头。那种感觉更像是把手戳进了一个易碎的马蜂窝里——”

“真希望里面没有马蜂。”齐默尔曼太太插话道。

乔纳森叔叔勉强地笑了一下:“没错,至少我没有被蜇。但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想的话,你还可以让手随意穿过那些树干。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居然都还屹立不倒,这不是很奇怪吗?我还以为一场大风暴就能把它们彻底摧毁呢。”

“如果能选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去想这些事,”齐默尔曼太太回答道,“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我就感到害怕了,”乔纳森叔叔承认道,“我害怕极了,于是就匆匆离开了那里,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弗洛伦斯,那里真的很不寻常,就好像那个农场里所有的生命都——都被吸干了!”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就在那个时候,路易斯听到齐默尔曼太太深吸了一口气。“好吧,”她用平静的声音说,“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那里还有一只像小狗那么大的穴居动物,”乔纳森叔叔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想应该是一只土拨鼠吧,反正和土拨鼠差不多大。它的全身没有一根毛,灰白色的皮肤皱巴巴的,就像一个被晒干了的马蜂窝,只见它的一半身子已经爬出地洞了。如果非要让我猜的话,我觉得是在1885年的那个晚上,也就是流星坠落在那座旧农舍后面的时候,它的一半身子就已经爬出地洞了。”

“我想,它应该就像那些枯树一样,”齐默尔曼太太说,“这真的太糟糕了。”

“更糟的还在后面。”乔纳森叔叔的声音非常轻,路易斯不得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才听得见。事实上,路易斯已经离得很近了,他甚至都能闻到咖啡的香味。乔纳森叔叔说:“在我摸了枯树之后,我根本不想去碰那——那个东西。于是,我在农场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捡了一根结实的树枝,然后又走了回去。我把树枝插进了那个怪物的背部,但随着一声可怕的噼啪声,树枝居然陷了进去。”

“呃,”齐默尔曼太太叫道,“我想我喝不下这杯咖啡了,也好,反正那个画面也会让我整晚都睡不着的。”

“弗洛伦斯,”乔纳森叔叔低声说道,“弗洛伦斯,然后它——它居然动了起来。”

路易斯只能用一只手撑着,才能让身体更紧地靠在墙上。这时,他的胃里突然一阵绞痛,咖啡的气味一下子变得很浓,浓得让他感到恶心。

“哦,乔纳森,”齐默尔曼太太的声音像是吓坏了,“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呢?”

“从那以后,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就一直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乔纳森解释道,“所以我不想让你也受到困扰。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必须要告诉你才行。弗洛伦斯,那个可怜的东西拼命地想从洞里爬出来,它发出了让人害怕的咝咝声——我想它应该是在用力地呼吸吧。就在它试图向前爬动的时候,它的两只前爪啪的一声断了下来,整个身体也跟着裂开了。于是,我——我便用那根树枝把它碎成了粉末。”路易斯听到他的叔叔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他又继续说:“至少,我帮它摆脱了痛苦,希望我真的做到了吧。要是我不这么想的话——如果我留下的那堆粉末里还存在着某种邪恶的生灵——那我可就真受不了了。”

路易斯听到了咝咝的呼吸声,他意识到应该是齐默尔曼太太刚刚呼了一口气。“这对我来说也难以接受,”她低声说着,“好了,那我们就去动员卡帕纳姆县魔法师协会吧,让大家都要保持警觉,密切留意,就像以前的人会把耳朵贴在地上,鼻子凑到磨刀石上一样。不过,要是我们真摆出了那样可笑的姿势,没准就会有人从后面偷袭我们,然后在我们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

路易斯听到他的叔叔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我们还要监视那两个家伙,自从要建什么新桥之后,我就开始怀疑他们两个了。如果真有人会搞出什么可怕的麻烦来,那也只会是他们两个,你记住我这句话。”

突然间,路易斯感觉很挫败。乔纳森叔叔是在说罗丝·丽塔和他吗?他一想到这儿,就不禁害怕起来,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该怎么办?顿时,在路易斯的脑海里,过去他每次违抗乔纳森叔叔的回忆都一一浮现了出来,还有那些因为他的任性而几次三番让大家陷入危险的时刻。一下子,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他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上,第一次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孤独。他走进浴室,把头斜着伸进水槽,凑到水龙头下喝了水。然后,他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

如果乔纳森叔叔真的对自己失去了信任呢?如果他决定把自己送走呢?路易斯曾经认识一个男孩,他的父母就把他送到了一所军事学校。如果自己也像这样被送走的话,那该怎么办呢?要是没有罗丝·丽塔当朋友,没有齐默尔曼太太的善意和关心,没有乔纳森叔叔始终如一的幽默,他到底要怎么活下去呢?

路易斯蜷缩在一床薄薄的被子下,内心十分孤独,他感觉自己已经被遗弃了。突然,他又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一个非常令人不安的想法。

那扇彩色玻璃窗上出现了C**E,这是一个英文单词,但英语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语言。路易斯在学校里还学过拉丁语,而碰巧的是,C**E也是一个拉丁语词语,但它却和洞穴、钟乳石或石笋没有任何关系。

相反,在拉丁语中,这个单词代表着一种警告。

它的含义是——小心!

[1] 卡尔斯巴德洞穴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东南部的瓜达卢佩山脉,是美洲第三大洞穴,于1930年正式成为一个国家公园。

[2] 猛犸洞是世界上最长的洞穴,位于美国肯塔基州中部的猛犸洞国家公园,是世界自然遗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