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
这一篇的主人公“我”有一个“黑魆魆”的过去,“我”曾经是赌徒,还做过人贩子,也许血债累累。白天梦里,每时每刻,“我”都觉得有很多人要找“我”算账,“我”的过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后来“我”终于解脱了自己,逃到一个地方躲起来,同女儿一块过一种安静的生活了。然而“过去”是不会放过“我”的,好不容易被“我”摆脱的一切重又回来了,“我”又像从前一样老毛病复发。为了利益,也为了自己的性命,“我”袭击了“我”的仇人,将他杀死,并同仇人的姘头一块制造假现场,以便顺利地拿到一大笔钱。
在谋杀过程中,“我”时时刻刻感到,“过去”不但没被“我”摆脱,反而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我”的背上,数不清的方方面面的关系将“我”缠在一个死结里头,“我”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死去的仇人的尸体让“我”和他的姘头伤透了脑筋,他生前毁了“我”的生活,死后还得主宰“我”的命运。而这个女人,这个从“过去”走出来的仇人的姘头,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她非常老练地帮“我”实施了谋杀,就像是为了断掉“我”的退路似的。她甚至由于谋杀变得更为兴奋,命令“我”马上帮助她达到性的**。多么奇异的欲望啊。然而这场**活动对于她来说更像一种表演给死者看的仪式,或者说她在表演艺术的**—因谋杀“过去”而达到快感的极限。她,同样有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谋杀产生的一刹那间,她的过去就同“我”的过去会合了,我们两人的生命体验攀上了同样的境界。
“我”和那姘头将仇人的尸体搬进电梯,我们往上升时,“我”又回忆起“我”的另外的过去。这个过去是由“我”妻子和女儿构成的。当初“我”在逃脱仇人之际也逃脱了妻子—一个残忍的女人,时时刻刻忘不了将“我”控制在她手心。不久前她找到了“我”,向“我”发出了恐怖的信息,而且“我”女儿也被她重新掌握了。“我”的平静已经彻底失去了,“我”必须尽快拿到那笔钱,恢复从前逃犯的生活,不然“我”就会被“我”的妻子弄得窒息而死。
电梯到达楼顶,“我”的回忆也结束了。三个与尸体很相像的男人在电梯口等待着“我”,他们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将来。这一次,“我”将如何逃脱呢?
所谓“黑魆魆的下边”就是一个人的历史。艺术家是背负罪恶历史的、苟活的逃犯。这个故事里头有三条时间的线索在交叉:“我”的线索,仇人和仇人的姘头的线索,“我”的妻子的线索。其中“我”的线索又曾由另外两条线索发展出来。由此可以看出,追捕与迫害是永恒的,缓解是暂时的。你选择了艺术生涯,你就永世不得解脱,世俗体验变成噩梦,死的威吓成为家常便饭。但这却是最符合你的本性的一种选择,所有那些个恐怖电影,那些个荒诞表演,实际上都是你自导自演的。子弹还没有打穿脑袋,棺材盖子还没有最后落下,好戏还没落幕,你就得表演下去。越紧张,越惊险,你越能忘记向你逼近的结局。仇人既是你要逃脱的,又是你为之深深受到吸引的,是由于你内心深处那隐秘的需要,你才永远不可能摆脱他们。艺术家的本领,就是将罪恶的过去,变成阴谋的将来,并通过阴谋来改变既成事实。你永远失败,但失败中永远孕育着希望。
小结
当一个人睁大眼睛辨认下面那黑暗之中的东西时,他在看什么?他看见了什么?当然,他是在看自己的灵魂,他从那里头辨认出了自己命运的结构。“我”是邪恶的,“我”却又能意识到自己的邪恶,所以“我”在逃亡中总想挣脱罪恶的圈子,从此洗手不干。“我”周围的那几个人比“我”更邪恶,也更强硬。“我”自己作恶还好像是迫不得已,他们却是出自本性。其实这几个人就是“我”自己的镜子啊,他们在促使“我”意识到“我”本性里头的邪恶呢。为什么赌场里的老虎机,追逐肉欲到死的妓女,还有“我”那无恶不作的前妻,会对“我”有不可抵御的吸引力呢?这不正好证实了“我”天生就是她(它)们一伙的吗?从“我”的行迹来看,“我”的确同这几个恶人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我”的内心,“我”自动被培养起来的那种宗教感。就是这种东西让“我”对自己做过的一切感到无比的羞耻,不断地痛下决心要洗手不干。这样,“我”才成了被追击的逃亡者。
可是“我”是不可能逃脱的。做过的事无法一笔勾销,种种的关系就像越勒越紧的绳索,逃亡的前方则布满了鳄鱼坑似的陷阱。“我”已经知道,一次次出逃是“我”的本性;顺从于“我”那邪恶的前妻的无止境的欲望也是“我”的本性;杀死追踪者隐约是出自“我”的本能冲动;隐居起来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也是出自本能的复归的欲望。那么这一切只能说明,“我”的本性是由一种势不两立而又纠结不清的矛盾构成。啊,“我”那没完没了的心灵逃亡之旅啊。
“我”的对头永远在世界的各处搜捕“我”,他们知道,逃亡的人是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何况是像“我”这样凶残的逃亡者,为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家伙。也许,他们收紧圈子,露出狰狞的面孔,就是为了看“我”能跳得多高。他们对“我”的拙劣表演很会意,脸上显出了幽默的微笑—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你还是你!是啊,“我”必须逃亡;“我”必须洗手不干;但“我”往往又必须做一些更可怕的事,因为“我”不愿意死啊!因为“我”抵御不了那种黑暗的**啊!
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信,一切都只能顺从冲动,迟早是要完蛋的。注定要完蛋的“我”,又受到方方面面关系的制约,除了任其自然,将余下的日子过得更为浓缩和惊险之外,实在也别无其他选择。然而不可否认,“我”的确经历过那么多的销魂的瞬间。比如同那姘头面对僵尸的**;比如从保险公司骗保成功;比如甩掉尾巴之后短暂的缓解;比如同前妻曾有过的共处的幸福……“我”怎能抱怨我的命运?
在人生这张阴谋之网中,“我”是一名有自我意识的恶棍。“我”已不可能再考虑用洗手不干的方法来撇清自己了,“我”只能在心的深处痛悔、懊恼,一直到死。
第六章
一件艺术作品的问世背后必定有种种阴谋,像这种现代艺术,主人公同他的对手或敌人的关系总是那种深层意义上的同谋关系,即,为了演绎自我意识之谜,各方都将自己发挥到极限。
“骗子翻译家”马拉纳,其内心世界充满了阴谋诡计,每时每刻处在战争的边缘。据说他是三料,甚至四料特务,他身处多重矛盾中,却能应付自如;他习惯于在枪口下阅读,以便将自己摆进去;越是处在荒芜的窒息的环境里,他那狂人似的大脑里的思维越活跃。这样一个有着无比复杂的精神生活的人,信奉的却似乎是虚无主义。他认为一切作品的作者都不存在,因为一切作品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这个人是一位住在山洞里的印第安老人,他又是荷马转世似的永生人……读者只有深入到马拉纳的内心,才会知道他的“虚无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家弗兰奈里陷入危机无法创作,世界因此而像要全盘崩塌。围绕他旋转的那些机制(内心机制)发生了混乱,隐居的老作家无比苦恼—由于对自身不满,由于厌世。他觉得他所构思的一切故事全是老生常谈,是前人已经说过的事,如果他再不突破,他的创作生涯就完了。这位伟大作家所经历的苦恼实际上是一切艺术工作者常经历的自我怀疑。弗兰奈里发现山中对面小别墅的阳台上有一位女郎(柳德米拉),她那美妙无比的阅读姿态令他着迷。他想,这位女郎就仿佛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弗兰奈里的脑子里生出了一个新的标准,即让自己的作品达到那位女郎的境界—一个超凡脱俗到近乎无的境界。可是不论他坐在写字台前写出的是什么故事,他都觉得距离那境界甚远。于是他开始写日记,记录那位女郎的读书活动,从她的表情来分析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写下来。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精神的出路。然而马拉纳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平静。马拉纳冷酷地向这位老作家指出,他的日记并非他所梦想的“纯”境界,仍然是世俗之作,是对曾经有过的东西的“抄袭”。老作家面色铁青,精神几乎崩溃。其实马拉纳只不过是说出为他所忽视的真实,即,任何诉诸文字的文学都只能是妥协之作,哪怕日记也不例外,因为语言并不是作家发明的,语言所唤起的意象同样如此。你要写文学作品,你就必须承受同世俗**给你带来的厌恶感,也就是“不洁”的感觉。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做外星人。写作就是在语言的世纪沉渣中进行的暧昧营造,只有不怕脏,才会产生空灵透明。另外,艺术是一种发展着的历史,谁也不可能置身于历史之外。彻底的“纯”作品不存在。你要做写作者,你就必须忍受妥协带来的恶心和沮丧感,还有暗无天日的幻灭感。作家虽不能成为“小说之父”那样的万能者,但作家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别人不能替代的创造。所以,只要弗兰奈里对那位女读者(纯精神的象征)的爱不熄灭,他的作品就具有某种永恒性。达不到永恒,却总在对永恒的渴望中,这是写作者对自己的明智的定位。马拉纳是精通规律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弗兰奈里的问题出在哪里。似乎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非常隐秘,近于无稽之谈。但马拉纳正是一位善于用“虚假”来表现真实的大师,他近乎粗暴地将真理揭示给了老作家。
苏丹王后是马拉纳解救的另一个人。这位“生性敏感、不甘寂寞”的女人把阅读当作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但是她的阅读被强行中断了。精神魔术师马拉纳,按照东方文化传统的战略为夫人制造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说,每一本都在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然后开始翻译另一本,并将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马拉纳知道对于王后来说,阅读既是平息内心风暴的手段,又是防止精神颓废、抑郁的良药。而他的使命就是让夫人头脑里的那根弦始终保持紧张,让“革命”不断在头脑中演习,而不是在外部爆发。他制造的书籍达到了这个目的:
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将毒汁注入阅读的天堂……
马拉纳的天职虽然是制造虚无的毒汁,这种毒汁却是能够使人兴奋、使人警醒的良药,它激活了已经开始萎缩的生命。男读者读了马拉纳的信件之后,便进入了他的幻想世界,他将马拉纳的女读者的样子按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象:
你已经看到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在渐渐小下来的季风中,她的卷发扫在书页上。与此同时,宫廷的阴谋在沉默中磨快了刀锋。而她,一味沉湎于文字的流动中,就好像那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可能的生命活动。这里,干沙逗留在沥青层上;这里,由于能源的瓜分和国家的原因充斥着死亡风险……
以上便是“骗子翻译家”马拉纳的神奇之处。他将艺术中的根本结构的问题用如此曲折而精确的想象表达出来,堪称文学史上的奇迹。但是,到底是马拉纳还是卡尔维诺在表演文学的本质呢?其实不论是苏丹王后还是作家弗兰奈里,或者情人柳德米拉,他们都可以看作马拉纳内心的镜子,他们都面临同样的危机:前两位不得不与现实、与外界发生关系,后一位则总在享受精神生活之际同巨大的空洞晤面。弗兰奈里需要克服自己的恶心感,让作品问世;苏丹王后需要用文学艺术平息自己对外界的狂暴反应;柳德米拉要倚仗青春的热血飞跃死亡的鸿沟。这三个人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从马拉纳的吞噬一切的“无”中诞生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有”。马拉纳那深邃、痛苦、繁忙而又充满希望的内心啊……难道不正是他催生了一位伟大的作家的作品吗?“故事之父”的发言人在这里呢。
……在我看来,这位姑娘被孤立,被保护,被封存着。她仿佛身处遥远的月球……
这是马拉纳在被劫持为人质时看到的同为人质的女读者的形象。这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阅读,并将阅读的思维延伸到月球上的女郎形象,正是马拉纳那沸腾的内心里巨大能量的源泉。为了她,马拉纳奔跑于世界各地,到处掀起灵魂的革命,到处颠覆现有的秩序,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反复在书中出现的同一位女郎的不同形象,是每一位艺术工作者或读者心中的俾德丽采(《神曲》),是漫漫求索之路上时隐时现的灯光。读到这里,她的既虚幻又鲜明的形象已在我记忆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在缠绕的线网里
一个人坐在家中,电话铃突然响了,于是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强烈感觉从心中升起。“我”绝不能开始生活,“我”又不得不开始生活,即使这“生活”是赴死的生活,它也是“我”的压制不下去的本能。那么,“我”能够做的也就只有认识这生活了—一边行动一边认识。“我”希望将自己变成这样一种人,即,从“我”内部的时间里隔出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完全不受那急促的铃声的支配,始终独立存在。并且,这个隔出的空间甚至要渗透我的日常空间与时间。此处指的便是自由意志,这个意志并不拒绝生活,他只是贯穿人的生活,让人每时每刻不停止对自身的认识。
然而电话铃不仅仅在家中响起,它来自任何地方。起先模糊,继而清晰,然后震**,搅乱“我”的思维,“我”不得不听它的将令,成为“我”自己的肉欲的俘虏。“我”又一次不顾一切,毫无反思地投入了世俗生活,既笨拙,又荒唐。而结果又毫无例外地证明了“我”是在自取其辱,因为“我”终究是那种事后要思来想去的人。“我”真是生不如死啊。“我”的生活由丑闻构成,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懦弱、胆小、瞻前顾后,更是因为“我”自我意识太强。可是“我”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之所以时时伴随自己,不正是因为“我”内心有那个独立的时空的领域,那个不受干扰的理念吗?不就是因为“我”在反思吗?这就是一个“艺术的人”的内心机制。你可以不断认识,你在世俗生活中仍然要备受羞辱,而且认识越深,感到的羞辱越剧烈。就像陷入了一个怪圈,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灾难,却每次都被砸得体无完肤。但很显然,“我”是有能力承受这种打击的,这只要看看“我”头脑里那根顽强的、每分每秒都不松弛的逻辑之弦就明白了。艺术家的日常生活就是这种缠绕的线网,他单凭生的意志在线网中搏斗。然而由于内部有隔绝的空间存在,由于精神机制功能完好,可耻的日常生活便被赋予了意义。
小结
这一章通过魔术师马拉纳的精彩表演将艺术生活内部那奇异的规律揭示了出来。弗兰奈里、王妃、女读者,还有魔术师马拉纳自己,他们共同的苦恼和幸福都只在于他们要生活下去。而在艺术生活中,你必须聚精会神凝聚于“活”的念头之中,因为死神无处不在,利剑高悬头顶。于是,为了将这种高度紧张的情景演示出来,作者写下了关于电话铃声的故事。
首先,人将自己隔离,并将一部电话机放在封闭的房间里,这就意味着精神上的独立,意味着对义务的承担。这里的独立和承担同外界和社会毫无关系,而仅限于从人性从情感出发的意义上。如果每个人都像艺术家这样较真的话,就会发现这种独立与承担非常可怕,称之为煎熬也不为过。同时这也是一种对于信念的测试:你是否有密室,密室里有电话机?你是否时刻想着那个东西,并用它来衡量你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如果你是一个有理性、能下判断的人,你迟早会采取行动的,并且从艺术境界出发来判断,你的行动总是“对”的。是的,尽管丢脸、窝囊、无地自容,你仍然活着,并在发展自己。只因为你始终在倾听那时弱时强的召唤,并将其当作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艺术不会问你做了什么,她只会问你是否屏气凝神听懂了那铃声的含义。人,即使在世俗中盲目辗转,丧失尊严,只要他不放弃倾听,他的灵魂就有活力,就能生长,反之,则成为日益干瘪的僵尸。
艺术生活并不是“不要脸”,而是在做出了不要脸的事之后能够马上意识到,并魂牵梦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其看作有牵制的冲动。牵制是为了产生那种更好、更自然的冲动。当然这只是相对来说,因为任何受到牵制的冲动都不“自然”。可如果你是一个人,你有理性,你就只能有这样曲折的冲动,就像故事中的这名男子一样。而且这也是最能制约人的兽性的机制,能够不断“意识到”就会或多或少减少兽性大发而产生的悲剧。
第七章
男读者来到柳德米拉的家,他在这里邂逅了生着一双返祖原始人似的锐利双眼的伊尔内里奥。伊尔内里奥属于这样一种艺术家,他用已有的艺术成果来制作自己的艺术品,通过巧妙的搭配与重组,产生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这个不用眼睛“看”文字的青年,具有某种特异功能,一眼就能认出书籍的作用,知道可以用它们来制作什么样的艺术品。此处描写的也是文学艺术中的心灵感应,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只有新的创造才能再现的东西。伊尔内里奥正是这样做的,他用手“做”出的艺术品诉说着他对书籍的心灵感应。现代阅读也就是遵循这种方法,读者只有通过再创造才能真正读懂一本书。所以书中说:“我们需要小说触动我们内心深藏的痛苦,这是使它不至于堕落为流水线产品、保持真实的最后条件……”内心的不安导致“革命”,有革命才有创造性的阅读。将阅读的过程比喻为雕塑家伊尔内里奥用书籍做作品是非常精确的:“……一条烧焦的痕迹,仿佛从书里蹿出的火焰,在书的表面形成波纹,将一系列像多节的树皮般的平面展开。”
男读者发现“信奉虚无主义”的翻译家马拉纳原来是柳德米拉过去的情人,他曾经一度在柳德米拉家的一个暗室里工作。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不断地用自己体会至深的那种虚无感来折磨他的情人,抽去柳德米拉精神上的依仗。终于,柳德米拉陷入悲惨的、无法阅读的境地,她不得不逃离马拉纳。然而马拉纳并没有消失,他深深地藏在柳德米拉的心底。不论她如何恐惧、躲避,他的幽灵始终笼罩着她。她,一个朝气蓬勃的女郎,无论是在阅读之中,还是在同人交往之际,总会蓦然发现过去的情人的身影。而她生活的宗旨,似乎就是忘记他,摆脱他。对于马拉纳来说,柳德米拉迷人的阅读时的形象是他的理想,他的全部的精神寄托,也是令他痛苦不已的源泉—因为袭来的死亡感觉甚至破坏他对恋人的美好情感。为了将爱情的体验推向极致,他决定用永久的缺席来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他不时地向她发出信息,动摇她对于她自己感觉的信赖,好像时刻在她耳边说:“彻底的虚构才是最大的真实。”马拉纳自己就是最大的矛盾,他要极致的体验,可这种近于死的体验只能从喷发的生命力中产生。柳德米拉就是这种生命力。
这两个对立的人物共同构成了一种互补的人格,卡尔维诺理想中的人格。没有柳德米拉,马拉纳便会变成真正的幽灵而消失;没有马拉纳,柳德米拉的追求便会失之浅薄。二者之间痛苦的爱情就是作者那痛苦的内心的写照—既要攥住生命,又时刻离不开死亡体验。只要艺术家活一天,二者之间的相互折磨就要持续一天。
这一章里头还将阅读比喻成**。身体的阅读与书籍的阅读是非常相似的,都是通过一系列看得见的东西去探索背后那看不见的元素—隐藏在最深处所的欲望。男女伴侣之间的探索交流正如阅读者之间、读者与作品之间的沟通,词句只不过是负载信息的工具,像伴侣的种种姿态一样,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人借助编码来阅读深层的本质性的东西。在这种过程中,当二者好像要合二为一时,其实却更为分离,各自更具独特性。所以不论是**还是阅读,都不是要消灭自我,反而是要让自我占领并充斥人的头脑,这是一件既充满兴趣又非常快乐的事。
假如谁想用图解来描绘整个事情,那么每一段情节,连同它的**,都需要用三维模式来描绘,也许四维。不,不如说无模式可循,因为每一种经验都不可重复。**与阅读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它们内部的时间与空间都是开放的,有别于可计量的时间与空间。
这两种运动都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尚的精神运动,人通过这类运动发展自我,变得更独立、更美、更有创造性。它们的特点都是在运动时采取垂直的形式,而不是水平流动的(如通俗小说靠情节推动的)形式。阅读者(或**者)从一些点深入下去,抵达本质。
“我喜欢的那种书,”她说,“书中所有的秘密与痛苦都经过了一个精确冷静的头脑过滤,那里没有阴影,就像棋手的大脑。”
从柳德米拉的这句话和她的一贯举动来判断,她是那种具有坚强理性,并能够让自己的感觉不断深入的读者。一个人如果不具备理性,他的感觉就只能浮于表面,他探索到的东西也只是一些杂乱的闪光点,谈不上结构。艺术家的感觉都是受到一种强有力的东西的观照的,感觉本身是那样的飘忽灵动,观照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冷静与精确。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柳德米拉才和马拉纳成为情人的吗?他们互为镜子,看见了自己的本性。
交叉的线网
这本书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互为镜子的。这个故事讲的是人怎样通过镜子来观察自我、发展自我、认识自我。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由朦胧到彻悟的过程。所谓创作的原理,也是镜像变换的原理。层层深入的认识是通过镜像的繁殖与裂变来完成的。人类之所以要热衷于这种精神活动,为的是同死神对峙,甚至在适当的时机发起反攻。围剿与反围剿,埋伏与进攻,灵魂深处其实充满了这类紧张战斗。写作者将这类暗中进行的活动挪入剧情设计之中,使之变得高度自觉,然后自我不断分身变体,展示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斗争。第一着棋都既盲目又知己知彼;每一个结局都符合那个万无一失的预测;每一次转折都出乎意料又绝对合理。结果是作品获得了主动性,操纵了写作者。
我愿意我写下的所有一切产生这样一个印象:这是一个高度精密的装置,同时又是一系列炫目的、能反映视野之外的事物的光束。
镜子的光就是发自本能的永恒之光,人天生具备营造镜像的能力。人只要坚持按本能行事,自我就会发展,认识也会深化。就像时间可以无限细分一样,空间也可以无限裂变。时空交织,写作者自身成了无限与永恒的化身。但人不是自己想按本能行事就可以做得到的,为达到目的,写作者必须投身于自己于冥冥之中设计的镜像运动,闯过一关又一关,直抵核心。当然所谓核心,仍然是由数不清的镜像构成,写作者就是它们的总和。
小结
一个人有可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作者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一种怀疑的态度。但显然,他的怀疑并没有陷入虚无和不可知的泥淖。他在故事中明确地提出了一种机制—镜子的机制。他认为通过这种机制的采用,可以让人内部那些深层欲望一层一层地喷发出来,获得合理的形式和最好的发挥。
从有人类的那天起就有了镜像,镜像制约着人,但在更深更广的意义上,她却是解放人性的。不论一个人是多么长于思索和精于设计,在那个无底的深渊里,总有他料不到的东西冒出来。那种东西是什么?人不知道,镜子却知道。因为镜子高悬于空中,将所有的光华聚积于自身。她照见了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她向人提供了宇宙的整体图像。将镜像作为手段来加深认识的这个人,用镜像来操练认识技巧的这个艺术工作者,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之后,有一天竟发现自己成了宇宙之魂……
人为什么总是对自我没有把握,要不断怀疑自己呢?那是因为深层欲望没法预测。幸好有镜子,人就可以从镜中发现那些既古老又隐秘的、同生命相关的东西。人通过艺术实践释放出这些东西,然后认识这些东西,使人性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升华。同时,生命的游戏也是为了对抗死亡,游戏越深入到底层,欲望的形式也越复杂阴险。我们无法预测自己的欲望,但在认识欲望的游戏中,我们一次次目睹了我们自己的心灵结构,我们看到了宇宙的最美的图像。人生在世,最高的奢望不就是这个吗?
用巨大的**和极高的智慧来同死神争夺时间的人,他的游戏的起因却是怕死怕到了极点。而现在,既然连死神都能亲自扮演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欲望的层次在此篇中的揭示是非常精彩的,一层一层叠上去,当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层被揭示出来之时,冰冷的刀刃正好紧贴我们的肌肤。艾尔弗丽达洞悉了生命的意义,她用最为高超的阴谋让“我”提前到达了宇宙的中心—那是快感、眩晕和迷失的综合,但绝不是结局。下一轮的游戏正等待着我的参与。“我”是谁?“我”是“我”的阴谋的总和,“我”是“我”创造的艺术场景,“我”是宇宙!
镜像世界鬼气森森,繁忙的思维无所不达。活着,思考,冥想,编造,一轮又一轮……同天堂结缘的诗人欣然下到地狱,这里弥漫着家园的气息,熟悉的氛围里不断传来令人激动的陌生信号……
第八章
老作家弗兰奈里心底的那位真正的读者到底是谁?他日复一日地观察读书的女郎,真的能看见她头脑里的映象吗?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她心中唤起那种无法传达给他人的、为她独有的内心幻象,那么交流到底是否发生,他本人应该是无法知道的。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他的狂想,他的原型是一位地下读者,那位读者是经过分身的他自己。然而交流的确发生过了!不仅仅他,还有她也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写作者自身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她成了他的镜子,他从那面镜子里看见了以往看不见的自己,他因此变得写不下去了。地下的读者是深层的自我,也是传媒。柳德米拉就是从这个使者那里接收到某种信息,实现同弗兰奈里的沟通的。这个“使者”同表层的、社会的弗兰奈里并无直接关系,正如同弗兰奈里心中的理想读者也并不完全是柳德米拉一样。但是那些幽灵是存在的,他们生活在深层的共同居所里,写作也好,阅读也好,都是为了同他们晤面。在弗兰奈里眼里,阅读中的柳德米拉是那样的美妙,弗兰奈里看她时就是在照镜子,这面奇妙的镜子照出了弗兰奈里心灵里头最美的部分,弗兰奈里感到自己那些鄙俗的文字完全配不上这位天仙似的女郎。所以他感叹道:“假若我不在这里,我写得多么好啊!”他为先天的镣铐而痛苦,他渴望“零度写作”,他期盼自己的文字成为女郎的眼睛与书本之间那只轻盈的蝴蝶—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生命写作”。
所谓“苦闷的作家”与“多产的作家”都是弗兰奈里的化身。苦闷的作家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永远到不了理想中的境界,沉浸在恶心与郁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多产的作家则梦想达到苦闷作家的水平,不断地写下与世俗妥协的作品,一次次突破,但仍对自己不满意……
弗兰奈里试图找到一种没有局限的语言,一种类似空白的写作,这种注定要失败的努力始终在维持着他心底对于写作的期望。可以说只要这种期望存在,躁动就不会消失,活力也与他同在。恶心与郁闷会导致他向更深处开掘。当然每深入一个层次,恶心与郁闷又会卷土重来,逼得他再继续深入。那么,他一直期望的是什么世界?当然,是可能的世界,是现在还没有(或只有某些迹象),但一写下来就会存在的那个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却存在于作家和读者的共同期待之中。在反复的操练中,弗兰奈里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是在“誊写”同一本书。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弗兰奈里将这本书比喻成《罪与罚》。实际上,弗兰奈里是在誊写自己的灵魂。在对这本看不见的书的誊写中,一种新的启示产生了,这就是:新型写作是将读和写两种行为统一起来的精神活动,由于“誊写员”独立于作品之外,他就可以既当写家又当读者。此处说的是写作行为陌生化所产生的效果。文学发展到今天,“新写作”与“新阅读”均出现了此处所说的这种情况,即,作者往往是自己作品的读者;而读者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创作者;沟通成了一种互动的行为。弗兰奈里就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那位誊写《堂吉诃德》的梅纳德的变体。所有最优秀的艺术家都必然会要遇到这个创造中的最大矛盾,一个解不开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