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认不认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我相信命,似乎又不太相信。我总感觉,人的命,就生命的“命”来说,它很大程度上是父母先天的基因决定了后一代人,科学家说决定后一代人寿命的因素中,这种遗传基因占80%,后天因素才占20%,这么看我们每个人寿命的后天决定因素比较小。但另外一种命,那就是命运的“命”,它则由自己来决定了,还有所处的社会环境。
我的观点是:你一生中有些事情“逃脱”不了上苍给出的“规定”,即上天安排好了的。这似乎有些唯心主义,但自古以来我们有种“冥冥之中”的说法。这个我有点相信它。比如我与上海。
我的祖先几代人与上海厮守在一起,但最后因为洋人的铁船和日本人的刀枪,他们被迫离开了。作为一名苏州人,用上海人常说的一个“乡下人”,我也以为自己这辈子不太可能与上海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后来到了京城工作,觉得此生似乎不大可能再与上海有缘。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又改变了上面的这些不可能,且我与上海的缘份,越缠越牢,似乎有些缠不断了……
我在《浦东史诗》中写到了自己那段与上海黄浦江有关的“恋爱史”,其实很能代表我们这一代走过的人生,从农耕社会进化到现代城市化社会的激剧过程,不到半个世纪,我们竟然都经历了!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要“庆幸”和“感谢”这个时代的缘故。
对上海,我现在的感情便是如此。近两年来,我比任何一个上海人都要更专注地紧贴着黄浦江,每天都想深情地拥抱它,因为它已经成为了如同我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一般,如果它流动,我的血也流动;如果它**澎湃,我也**澎湃……这并非没有原因,而且原因深刻,且唯我独有。
1997年5月17日,时任法国总统的雅克·勒内·希拉克先生第一次来到上海,他下榻在刚刚建好的汤臣国际酒店。那个时候浦东正在大建设之中……从浦东往东看,一片繁忙景象,几乎每天都有一栋摩天大厦耸立而起。回身展望浦西的老上海,那里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重新焕发生机与异彩。浪漫的法国总统被中国的大上海深深地吸引和震撼,他十分动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愿意在这里面向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作演讲,因为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是的,上海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城市,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的几十年来,它就是最放异彩的中国最具现代化色彩的城市。毫无疑问它也是最浪漫、最让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城市。许多人如此,我也如此。想起来也怪,其实我的一生中就没有离开过上海:我小学的班主任是一位叫王琴芬的年轻漂亮的上海女老师;初中的班主任是一位叫夏佳珍的中年女老师(同学们背地里叫她“夏老太婆”,其实就是50多岁的人吧);高中的班主任是张伟江老师,他后来当了上海市委教委主任;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时,原上海市委宣传部长金炳华是作协党组书记,我的直接领导;而我的老娘舅一家是松江泗泾镇的……你说我的上海缘断过吗?
我在《浦东史诗》一书中曾给一些人纠正了一个常识上的错误,即黄浦江并非上海的“母亲河”,苏州河才是上海真正的“母亲河”。如果了解上海发源的历史过程,对我这样的老“吴国人”所说的这句话就不会有所质疑了。那么黄浦江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呢?在我看来,或者说在我了解了黄浦江的形成与它所呈现的本色与内涵,以及它对这座“东方巴黎”的伟大城市的作用和影响后,我突然发现黄浦江它原来是一条“爱情河”——浦东与浦西之间一条缠绵千年、柔情百般的爱情河。因为我这样比喻浦东与浦西:一个是失散于民间千百年的公主,一个是被宠爱惯了的王子。它们因为历史的原因分离了数百年,又因改革开放、浦东开发开放重新回归、相亲相爱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由无数条美丽的大桥、无数条江底隧道联结成“一家”的新上海!
我喜欢自己的这个“发现”,以文化和未来意义的视角,将黄浦江称为上海的爱情河。自然,这条上海的爱情河,是由沧桑而曲折的城市形成史和炽烈的城市发展史所开辟出的一条充满**、浪漫,又具有浓浓洋味的东方大城中的“爱情河”,所以你再去细细观察与品味黄浦江时,就会发现它确实具有雄浑而炽烈的潮奔潮落的壮丽之美,它那湍急的奔流也确有那种催人泪下的凄婉和慷慨的施舍之气,而作为一个伟大城市中间的一条大江,它更承担着平衡两岸庶民百姓生计与为整个中华民族贡献工业生产与海派、江南和红色文化的唯美责任。所以说,黄浦江在我的眼里,它就是一条世界上最富浪漫情调、又能够高扬民族精神及地区品质的爱情之河。
在上海的日子里,我就喜欢贴着黄浦江,选择离它最近的地方驻足入眠,而且每每看到它的时候,心灵深处便有了一种安宁,一种**,一种想热切拥抱并对其永远怦然心跳的感觉……
有道是,上善若水。这种对黄浦江的爱,源于我喜欢水,喜欢江河,因为我本身就是在水中出生与长大的——江南的生活是我生命的印痕。
而上海这个城市本身也是如此——它是水孕育出的一个社会生命体。在遥远的六千多年前,上海就是一片时隐时现于海水之中的“上海”胚胎。那时浦东、浦西两地浑然一体,彼此不分;青梅竹马,爱意绵绵;它们以水为介,以水为媒,共同修炼着这块土地最原始的“初心”与美德。
后来“上海”与上海人,用了近六千余年的时光,伴着垒积而起的层层沙粒,将这种“初心”和本土的品质,铸造与修炼成一种“上海城市的味道”,甚至一直延续到今天,那些骨子里的东西:坚韧、勇敢、果断、开放、透明、包容、睿智和细腻……这皆与水有关。
因为水能磨砺一切,它也可以诞生一切。水让万物生与亡,水自然也能让物质高贵与低贱。水对城市的沉浮,完全取决于这个城市里的人对水的态度。我的祖先在这块土地上垒起了一个小渔村,就是因对水的期待与尊敬;后来的继任者,是因为摸熟了水的性情与脾气,充分利用了水可能抵达的能力,而将它开埠成“东方大港”;再后来的上海人,就更会用水,让四面八方来客都成为这里的“阿拉”——他们以水为友、以水结友、以水交友,用水拉来了一批又一批苏州人、宁波人、绍兴人、安徽人……于是他们共同拥有了一个称呼,“阿拉是上海人”。当然,还有一批志向远大的理想主义者,以上海的水,“运”来了中国最需要的精神产品——马克思主义和俄国革命的经验,于是让这座城市从“平民”变成了王者!
呵,水,上海之水,你仰仗于黄浦江日夜奔腾的胸怀,以及潮起潮落永不停息的精神,铸造了金色的外滩,筑起了苏州河上的伊甸园,还有龙华寺的神坛,以及南京路上的七色“百货”和小弄堂里那悠扬远播的二胡小调……当然,黄浦江的水,更有它与众不同的特质:咸味的海水与甜味的江南湖溪之水所交融出的那般柔软的清淡和闪着灵光与智慧的新鲜,让它有了独特而迷人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开埠以后,一下涌进了那么多洋人到远东的上海来冒险。当然,最让黄浦江的水色在世界范围内扬名的时代当算改革开放之后的今天,你如果有机会能在夕阳西斜之后的黄昏,乘着游轮,从十六铺起航往东到杨浦大桥方向游览一个来回,纵情地观赏两岸的上海夜景,我相信你必定会陶醉,并且心头暗暗吃惊: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仙境吗?
确实不多了。走过纽约,到过伦敦,再游完莱茵河、尼罗河……之后,你来到上海,就会由衷感慨:还用去哪儿吗?世界最美就在你身边!它独傲于东方。
这就是我为什么爱上黄浦江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我的生命里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因为它曾经让我死而复生过……这个故事,并不遥远,但一晃也半个多世纪了:
那个年代正值“文革”,被打倒的小“走资派”的我父亲,沦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会儿,带着年少的我第一次到上海“装肥料”。那时浙江一带很多农村靠大上海的各种工厂特别是化工厂、食品厂泄出的“下脚水”作为农田肥料,所以也就有了上海周边乡村“开船到上海装肥料”的光荣任务。
一个夏天,轮到“走资派”的父亲接受这一任务时,他心血**要带上小学放暑假的儿子到上海“白相”。七八岁的儿子欣喜若狂,那时能到上海“白相”一趟,有点像今天中国人到纽约、巴黎一样兴奋。一路拉纤将小木船行至上海时,幼小的我,完全被岸头那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以及穿着裙子和高跟鞋的时尚姑娘所迷住了。感觉唯有一点不好的是:苏州河太臭,水太乌黑,而且潮起潮落时水位反差太大,能忽儿将小船抬至与河岸齐肩,又忽儿搁至枯底的河床让你动弹不得。幼小的我,第一次被潮起潮落后的骇人景象吓着了,多次眼圈里噙着泪水不敢吱声。但这还不是最令我害怕的。第二天,尚未装载“氨水”的小船驶向黄浦江(父亲他们的任务是到十六铺那儿的一家化工厂装氨水,其实就是下脚水)。那时没有机器动力,划船全靠人工摇橹,船头上一人执着竹篙前行与稳定方向。七月的黄浦江涨潮时,其流湍急,呼啸声不绝于耳。父亲他们靠摇橹前行的小船在宽阔而汹涌的江面上,宛如一片竹叶飘**着,根本无法掌控。身子躲在船舱、探出半个小脑袋的我,此刻已经忘了什么是害怕,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张望着江上来来去去的巨轮与岸一侧那像排着队似的高楼大厦——后来父亲告诉我:那就是上海的外滩。
小木船自入黄浦江后,完全失去了控制,尤其是那些趾高气昂的大轮船从旁边一过,泛起的浪潮更让小船无法承受,只能在浪尖上打滚。“进水了!”“进水了——!”似乎刚听见父亲和船工们的几声叫喊,我的眼前就突然被一道巨大无比的“水墙”轰然罩住,后来便没了知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和父亲他们都躺在泥滩上。赤着身子的父亲用拧干的衣服裹着我的小身子,不时地问:“吓着了吧?”我没有回复,也不摇头,一双小眼睛只是怔怔地望着急流向东的黄浦江和对岸热闹非凡的外滩。不知过了多久,失魂落魂的我问了一声父亲:“这条河老大个,叫啥?”父亲说:“不是河,是江,黄浦江……”
从此我知道了黄浦江,也记住了上海有这么一条水很急、也很宽的一直通向大海的江……
后来我从学校毕业后,当兵去了。部队在湖南湘西的山沟沟里,而每年回家探亲之后,我都是从老家乘车到上海,再坐火车到湖南。其间在上海转乘火车之前,我一定会到外滩,去看一看那条曾经让我死而复生的黄浦江。那时在我的眼里,黄浦江特别大,也特别激**人心,因为那些来来往往、响着汽笛的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船只,总叫人看不够。再后来,到北京工作后,我也会常常来到上海,并且依着年少的习惯,必到外滩看一看那让我异常留恋的黄浦江。如此年复一年,渐渐也越来越多地认识了上海,认识了这座因水而生、伴水而兴、顺水而昌的城市,以及它所孕育出的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独特精神。自然,我情不自禁地把创造这种城市奇迹的缘故归结于这条奔流不息的黄浦江……
我一直相信是这样。因为在它身边,有绵延数百里的苏州河,有**的滔滔长江,还有近在咫尺、浩淼无边的东海……黄浦江就在这样的“水兄弟”之间,孕育出了自己的“基因”和品质,所以它在落潮时泻出的水,永远是清涟的、淡怡的,甚至还有些湖草的腥味,这是真正的江南甜水,它带着泰伯和言子等先人之气,以及青山沟谷、江河塘浜所孕育的平和与宁静,又积卷了内蕴生动丰富的苏浙地域传统文化的柔润和丰韵。这样的江南水质,是江南人才喜欢的那种永远隽永的味道。这味道平日里总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内流窜不已,并且渗入每一条弄堂,飘进每一户灶头,甚至摇曳浇洒在女人的旗袍舞动之中。涨潮时的黄浦江水,是从远方的大海那边涌来的,它翻卷和涌动着外域的咸味。这时的黄浦江水中带着粗犷的狂野,带着勃发中的朝气,也带着勇猛和浪漫,具有男子汉的特质。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心底里特别喜欢黄浦江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它气势浩**,有蓬勃之力,有高远智慧,既多彩与丰富,又宽广与纵深……潮涨时,浸入你血脉,落水间,敲酥你筋骨,而且永远保持着勇猛向前的姿态和不屈的韧性。
像我这样一个出身平民,又靠个人闯**天下的人,其实非常欣赏黄浦江的这种气质与性格,也与“上海”二字的精神比较吻合。所以对上海的感情中,我特别钟情于黄浦江。
从2017年清明开始,因创作《浦东史诗》,第二年又写中共上海地下党革命斗争史的《革命者》,我一多半时间都在上海住着,而下榻的地方总选择靠近黄浦江东侧的浦东一岸,那片我祖先曾经留下痕迹的“和氏码头”所在地的酒店。这样的选择,是想接接地气,接接上海原本的血脉。而因为这,所以每天总有潮起潮落的黄浦江相伴,我的眼里、心里,甚至听觉里,都流淌着黄浦江水的流动声……这份情感在我自己的心头,其实可能超过了许多上海本地人。
“一级响应”前一天,其实上海和全国各地一样,可能更早一些感觉它已经有些空了,过去潮水般涌来的春节旅游观光的人基本没了,原本在城里打工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尤其是武汉疫情的“警报”已经在全国拉响,武汉“封城”也成了那里想“赶回家过春节”的人加快脚步的一种催化剂,所以城里的人反而一下少了,尤其是像浦东陆家嘴及外滩和南京路上,突然变得异常清静萧条。到了1月25日大年初一之后的几天里,上海城内几乎很少见到有人在外面逛**了,外卖的飞车身影基本不见,市民们响应政府的号召,一律“宅”在家中,上海市有关部门还每天通过各种媒体和手机短讯,提醒大家一定要在家“屏牢”,意思是说不要忍不住,要有点耐心,“屏牢”了就能不让病毒传染开来。春节假期的那些日子里,可以感觉到从上到下,大家都对武汉的新冠病毒会不会突然在自己生活的城市与乡村传染开这个问题异常警惕和担忧,因为谁也说不准。上海更不用说,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市领导和专家的心头,那十来天时间比一年还漫长……因为钟南山等专家说了,武汉暴发的新冠病毒,潜伏期约14天左右,1月20日算作是病毒在武汉大暴发,那么14天后就可能在全国各地大暴发。14天左右的时间,不恰好是春节前后那些日子嘛!我们现在再看看那些日子,无论哪个地方,确诊病例和疑似病例,除了武汉之外,全国各地也是一直在飙升,升得比火箭还要快似的……那阵势够吓人!
大上海的形势同样不乐观。大城市的疫情大暴发远快于一般城乡和边远地区,上海是除武汉之外大家最担心的地方,只是当时人们没有说出口而已。上海人心里清楚,我也清楚,而且我明白:相比于北京、广东,上海的劣势更多。一则广东、北京都有过抗击“非典”的经验。二是广东天气比上海要热,同样暴发病毒传染,广东那边结束得快;北京又比上海冷,太冷的天气那病毒“不敢”出来放肆。如此这般,上海危也,上海险呵!
中央和全世界都在盯着大上海。上海失守,全中国失守,全世界不得安宁。
“屏牢!”“把头扎到黄浦江的底底头,也要屏牢!”上海市府领导这样号召,市民们相互间也在这样鼓励,我们每一个在“疫”中的上海人也在努力着……
然而,“屏牢”的日子又是多么的苦闷、单调、寂寞和令人忧心与烦躁。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同事在一起的我等在外游**的人,更加苦楚与孤独。
庚子年的春节,天气又十分不好,北方总下雪,一场场莫名其妙的寒雪,把北京人的心都吹得冷冰冰的。通常是,北京寒冷刺骨,上海和江南一带一定是阴雨连绵,寒风肃杀。
“屏牢”的日子里,看着窗外灰暗的江面上波起波涌,没有一艘来往的船只,两岸寒风中的高楼大厦,也像秃枝的林木,孤独无声地站在那儿低泣着,天上乌云密布,地上残落的树叶和纸片被风吹得乱跑……那般情景,着实叫人心底直泛寒气。
这就是上海?这就是疫情下的上海?疫情中的上海到底会走向何方?疫情袭来的黄浦江你就这般低迷无助?你往日的雄壮,你往日的气度,你往日的风姿,你——你就甘心这样沉沦与落败?在病毒面前就这般束手无策、甘拜下风?
呵,这难道是你,是你上海的样子?是你黄浦江的风采?
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
于是我带着这样的疑问,从酒店跑了出来,迎着寒风,迎着可能袭击的病毒——任你肆虐吧!我要去看看黄浦江,看看我心目中的大江,看看上海的魂魄与本色……
我来到了黄浦江边。
江边的风很大,我向大江的西边看去,一直看到十六铺那边,没见到一艘船在江上,那江似是一个倒在地上的病人在痛苦地低吟着;我向大江的东边望去,一直望到杨浦大桥,江上同样没有一艘船,停靠在岸边的一些游艇和船只,在风浪的吹动下不停地摇摆着,仿佛是摇篮里的婴儿般既无力又无奈地在痛苦挣扎着……那般情景,叫人心如刀割,哽咽难忍。因为黄浦江自有小渔村至今的数百年里,即使在腥风血雨的岁月里,也不曾如此悲情。
沿着江边,我缓缓而行,脚下踩的是那条红色的滨江大道。这条世界一流的健康之道,平时每天都有许许多多锻炼身体的老人和青年、男人和女子,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满面春风地在上面奔跑、散步,充满了活力与精神。然而现在一眼望去,滨江大道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它所有的生机与生气,全都凝固了,仿佛凝固成一条有颜色的石路绕在我心头,那般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能再在上面走动了,我迅速离开它,跑到了贴在江水上的堤廊上。这里离黄浦江最近,可以看到江水的颜色,可以看到江水流动的速度,也甚至可以在巨轮开过的时候溅来滴滴扑面的江水。
每次来到江边时,我最喜欢在这里驻足,然后再静静地感受江的两岸和江上的所有景致,特别是那些流动的潮水和潮水上鸣着笛、拖着万千物资或者带来许多欢笑的旅游者的游轮与船只,它们的存在,给黄浦江以生命和活力,价值与风采。然而现在,疫情中的它们都悄然消失了,只剩下凝固般的江面,以及江面上偶尔飞着的一两只鸟儿。大概已经是数天没有觅到食物,那鸟飞得很吃力,其低沉的叫声十分凄怆和尖厉,很是绝望。我想伸手相助,但它又十分惧怕;我想用呼唤安慰它,可这是最不当的,鸟儿吓得更不知所措,一飞而去,飞到了江中,似乎落在了水面上……是不是飞不动了?我心头一紧,不知如何是好。
情绪怅然低落。
再看长长的、宽阔的岸廊上,独我一人在此走动,平日熙熙攘攘的景致一无所有,宛若天壤之别。
我走到那只留有浦东老船厂历史印记的大铁锚面前,凝视了它半天,我相信这大铁锚与我祖先有关,或许就是我们“和氏码头”的老船厂铸成的它,故每次路过此处,我都要停留几分钟,轻轻抚摸它那铮铮的“体肤”——一般人不会感知它的温度,而我则能够感受到它是有热度的,这个热度像从很遥远的地方慢慢传递过来,然后导入我的身体之中,与我的血脉融在一起,于是我会感到自己的血一下沸腾了。这一过程,我相信是我的高祖父他们在呼唤着我,在发出历史的回声……
今天,疫情下的大铁锚,我第一次感觉它那么失落,那么孤独,并且有些凄然。今天的它,我花了比平时一倍多的时间,也没有感觉到它像以往一样的温度传导到我的身体内。这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在大铁锚的旁边,平时是一群垂钓平民的天地。在到江边漫步的时候,我喜欢在此驻足,看这些悠闲的老人们(中间也有一些年纪并不大的)在此钓鱼……我觉得他们很了不起,因为他们的前方是灯红酒绿的外滩和南京路,身后是一座座摩天大厦耸立的国际金融中心陆家嘴,那都是中国最富有的地方,可谓寸土寸金。然而在这些垂钓者眼里,它们可能什么都不是,他们的心思从不为金山银山和证券大厅内你死我活的叫卖声所动,也不为游人的一两句赞美或嘲讽所动,他们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那垂杆和钓钩上的鱼儿。我以为这样的人是有境界的,他们每一天在江边出现,就是黄浦江生生不息的象征;他们每一天的劳作与收获,就是黄浦江潮起潮落的精神所在……他们其实是上海市民生活的基本血脉。
我敬佩他们。
然而现在——疫情风暴中的黄浦江边,他们走了,他们也“宅”在家中,不能出来垂钓,这不等于束缚了他们那颗沉静的心和宁静的灵魂吗?
想到此处,我的心格外痛,钻心的痛。
啊,可憎的病毒!你为什么如此无情,如此猖獗,如此戕害众生?!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般?
那天,从黄浦江边回到酒店房间时,外面的寒雨扑打在玻璃窗上,犹如一把小榔头捶打在我胸口,让我感到窒息。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再次凝视已处夜色下的黄浦江,心头涌起万千波澜与忧思,于是写下了第一首“致黄浦江”的诗——
你在流动,我心泪随动……
被困家中
我的心犹如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哟
春天——你的温暖在哪个尽头
请告诉我
告诉我
何时我们能够到院庭
到外面走走
而且不用戴着口罩
像以往那样轻松愉快地欢笑着
自由着
一个特殊的节日——
城,没有了喧嚣
街,不见了行人
唯有每个居民宿舍的窗口里亮着灯火
遵守着同一条纪律:
不让疫情再肆虐地侵袭到我们身上
是,这是一场生死较量
我们与病毒,也与我们自己
没有回旋的余地
只有听从一个号召:
保护自己和亲人
就是保护国家和民族
许多时候我有些消沉与悲苦
因为每一次、每一日的疫情“简报”
总如针扎在心尖
有种欲哭无泪的痛楚……
于是我每天站在窗口
看到了奔流不息的你时
我总是默默流泪
默默祈祷
为了我的城市
我的人民
还有大批大批被隔离的
患者以及冲锋在前线的医生和护士
也许此刻,也许此时
也许这个不该有的节日
人们把你忘在一边
去无止无休地等待疫情的变化
等待商场开门时还能看到
满架的面包和青菜
然而你——依然默默地潮去潮落
背上万千重任、驼上百舟千船
装着这个城市每天所需要的口罩与粮食
不分昼夜地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呵,黄浦江啊
你再一次闪亮着“母亲河”的光芒
让我懂得和明白了什么叫无怨无悔
爱的伟大,伟大的爱
你,还在流动
你从未不曾流动
你从不为风与云所动
你也不曾为喜与悲改变自己的脚步
你更不可能丢下这个城市
和城市里的每个人
每一个我的姐妹兄弟
呵,我已无更美的语言赞美你
唯有每天热的心、热的泪
随你而动
而动
这首诗写于2月2日,它表达了我对当地疫情的担忧与思虑,也表达了对上海和黄浦江的深深感情,后来连同其他几首诗被上海有关方面索要去作为“疫情文艺”配音播出。著名电影演员陈少泽充满磁性的男中音配音和他彻骨的深情,让这首诗一度传扬在黄浦江两岸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