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屏牢”与屏不牢(1 / 1)

上海表情 何建明 4576 字 1个月前

1月26日,也就是大年初二,早上一起来,就听说北京那边又下大雪了,“雪片如鹅毛一样,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哟!”

真是怪透了,在京城待了40多年,以前就是不下雪,好不容易在“天气预报”中盼到一场雪,最后发现完全被“欺骗”了:除了郊区,市内基本上难见着雪片儿。

2020年怪了吧:元旦前下过两次,春节前后到底下了多少场雪,北京人自己都记不住了……

因为过了一个很苦涩、郁闷的初一,又闻初二京城大雪纷飞,再看黄浦江岸寒雨蒙蒙,26日早起后,心头就有种特别的压抑感。又难以抒情,想想还是给一些老朋友、老战友拜个年吧。然,今番疫情此景,“喜年”何存?

于是不由拾起李商隐的诗句,轻声吟了起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但一想不对呀:越是国难民灾之际,吾等怎能消沉苦脸也?

于是,坐在案头,敲起键盘,写下如此“豪言”——

你横行四方, 我安心写稿。

你肆无忌惮, 我键上豪迈。

你无情无意, 我**满怀。

你终究完蛋, 我笑迎未来。

写完后,再一读,自己不由发笑:这打油诗,有点阿Q精神。权作笑料,发给几位重量级朋友,回讯皆称“棒”,其实我知道,是在鼓励我,也在鼓励大家,因为是疫情时期的中国,大家有种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感觉。你别笑,现在想想似乎这样的话有点夸张,但看到、听到当时武汉那里成千上万求医无门、欲回无路的患者与家属们绝望的哭声与哀号时,你就不会再有笑颜了……这就是2020年春节前后一场大疫带给我的记忆,它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坎上,是很疼很疼的。

我发现,到了初二之后,突然间整个身处的环境变得异常压抑起来,有种“进牢”的感觉。虽然没有任何人给你枷锁,我所住的酒店房间仍旧跟平时一样大小,服务员仍然还是那个时间点来打扫卫生,只是她进门时戴了口罩,然而我们之间像是互相害怕对方,不说话,也不交流。她打扫这边,我人赶紧躲到另一边……很别扭,可又很本能的反应。

再下楼到饭堂里吃饭,突然发现已经没有人了,留下几个服务员都戴着口罩站在那里,第一眼看去,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不是医院嘛,但有点儿相仿。真是活见鬼了!这饭吃得心里有点堵。等第二天、第三天再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以前那个身板挺得直直的洋经理和很漂亮的法国籍服务员了。一打听,人家全都回国了。

剩下中国人你们自己去“宅”吧!

中国人确实蛮伟大,一声号令“宅”,14亿人全部、立即地“宅”在自己待的地方,无论是大都市,还是偏远的乡村。其他国家后来投降说他们绝对做不到,美国、法国、日本都说做不到。中国做到了,而且基本做得相当好。这很不容易。

我们都成为“宅男”“宅女”。作家嘛,“宅”在家本来就是一种常态。然而当全中国人民都一样“宅”了,我等又特别不习惯了,而且这会儿“宅”,是真正的而且是彻底的、长时间的“宅”……

庚子春节前后大约近一个月的时间,14亿人能够在同一时间里“齐步走”,这在世界文明史中极其罕见,也史无前例。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是一步无奈之举。否则此次新冠病毒肺炎会让多少中国人丧失生命、告别美好的未来呢?不敢深想。

但为了自己、为了亲人,也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生存,甚至为了整个世界的明天,中国人选择了听从政府的号令,全体“宅”在家中(所有不想“宅”和破坏“宅”者一律重刑),这是何等的悲壮之举!

孩子不能去学校上课,老人不能出屋散步,年轻人不能去上班,更不能约会、聚会和走亲访友,除了食品、药物等极少物品商店还在营业外,其他一律都停止,连天上飞的、地上转的、水上行的,一律停止……这是怎样的行动?

这是战争和战争动员。政府说了,总书记说了,要打赢这场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也就是大家现在都在说的“疫”战。既然是战争,就是无情和残酷的。然而这场战争又同人与人之间的敌我胜负的战争、国与国之间的血腥战争不一样,它是和平时期人类与病毒之间的一场无形的残酷战争,同样你死我活、血腥与血淋淋的。敌人在暗处,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在我们的呼吸之间,甚至在我们甜甜蜜蜜的接吻与拥抱之间,或者擦肩而过之间……

我们的对手在摸不着、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们虚弱的抗体之中,在我们稍不留神的行为之间,也可能早已潜入在我们亲人之间的某一个人身上。敌人太狡猾,狡猾的它或许是瞬间就可以置你于死地,或许根本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向你猛扑过来,甚至有时隐藏于你身上10天、半个月、20多天以后再向你发起进攻,直到弄死你为止。

太可恶!可恶到你拿它束手无策。

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在武汉疫情大暴发之后的春节假日期间,所有城市都处在一种随时被病毒吞噬的恐怖和恐慌之中……没有一个人敢拍胸脯说“我这里不会有人传染”,也没有人敢说“我这里防控铜墙铁壁一块,任何漏洞都没可能出现”,更没有一个人说“我把所有与外界接触的可能全部封死”。所以,在这无奈又不知所措时,中央和国家提出让所有中国人尽可能的“宅”在家中不出来,尤其是城市,一定要“宅”在家中。后来发现,像武汉这样的疫区,连“宅”在家中的一家人都要再分区,把每一个人之间都再“宅”开,直“宅”到独立的一个人……

呵,全世界没有过这样的动员,没有第二个国家能做到如此步调一致的“国家行动”。老实说,仅此一点,没有一个人敢说共产党不伟大,也没有一个国家不在心底里真心敬佩中国的。

然而14亿人的一个国家真要“纹丝不动”地“宅”起来,确实不是一般的不容易,而是极大极大的不容易。

因为不在家,也不在上海某个家庭里生活,无法体会到那些只有几十平米的家中却有祖孙三代人的家庭,他们是如何几天、十几天后来是一个多月的“宅”在斗室内生活,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和怎样的一种心境?反正很难。有人说,这回疫情让原本准备离婚的许多家庭重新和好了,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但完全有可能。因为原本大家忙忙碌碌,许多人的感情被外面的世界“牵”走了,而这回夫妇重新“宅”在一起,朝夕相处,一个锅里吃饭,一张沙发上看疫情报告,一张**看手机里的各种笑话和奇谈怪论……于是,慢慢地发现原来“身边有个你”也是蛮好的嘛!

“侬已经好些年不正眼看阿拉了……其实侬要多陪我几天,阿拉老开心的。”妻子柔情地说。

“是啊,过去老觉得侬老得皮和塌下来了,现在侬有时间在屋里化妆一下,看起来其实侬跟以前差不多年轻呀!”丈夫说。

“哎呀,讲得阿拉牙齿要酸掉了。”

“哟哟,看侬美得小酒窝也出来了……”

夫妻如此重新恩爱,“宅”里洋溢出的幸福气息在弄堂内飘扬。

孩子当然开心。不用天天被家长逼得五六点钟起床:睡,睡它个天昏地暗!爹妈在一旁乐着问:睡够了吗?明天还可以困到下午三四点钟……

哈哈哈……

家庭和谐,让空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悦耳的“家庭交响曲”。

然而,这毕竟是“一部分”。现实中的“宅”后,还有更多“一部分”的日子并不好过,甚至非常难过。

2020年春节前后的漫长时间里,我们都经历了这样无奈的、沉闷的、压抑的,甚至是痛苦的,一直到烦恼的、愤怒的“宅”生活……

“宅”得我们心焦,“宅”得我们心沉,“宅”得我们心闷,“宅”得我们心在燃烧和忧苦……

老实说,这种“宅”的日子,对作家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不然我们就不叫“作家”。还可以老实说,这近两个月的“宅”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一点活儿没耽误,就是在大年初一,我也依然跟以前几十个“大年初一”一样,“宅”在房间码文字……可毕竟,除了码文字外,还是需要有些时间休息休息,调整一下情绪与活动一下身子,尤其是我这样浑身有不少毛病的人,长时间的“宅”在家里既不是事儿,也会很痛苦。而这个大疫之春的“宅”,其实全中国人民都非常痛苦,除非你没有丝毫感情和同理心,否则不可能不感内心的痛与闷。

“宅”在上海,本来是件幸福的事,你可以尽情地享受这座美丽城市的每一刻阳光与月色,你可以欣赏街头那些时尚的姑娘和生机活泼的男孩,还有那些款款而来、又款款而去的虽说上了年岁却依然风韵不减的真正的上海女人……外滩上恋爱的少男少女和手挽着手的情人撒下的浪漫永远是全世界最有味道的一景;南京路上俄罗斯姑娘与新疆小伙子之间的频频“眨眼”,以及韩国姑娘与上海本地大妈们有说有笑的清脆悦耳的声音总像当年响彻在马路中间的有轨电车铃一样让行人们特别注目;自然,最壮丽、最豪情的是黄浦江上一艘艘来来往往的豪华渡轮上的风物,它载着的是这座中国最美、世界独秀的东方大都市无与伦比的幸福感、欢快感和它的多情!

在外滩的对岸,是现今全球最华丽的浦东陆家嘴金融区,平时的这里,你会被林立的摩天大厦所迷失,所征服。尤其是我,一部《浦东史诗》的书写,让我了解了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场伟大的创业史和奋斗史,它集中体现了上海精神和上海人的风采,它甚至是上海人昨天和未来所有品质的一次完美呈现。它也让我重新认识了“上海”——“上海”二字其实是一个动词,它是我祖先在对一片海的畏惧感和好奇感之间所产生的那些梦想和理想交织在一起的冲动之后的一种行动:我们到海的那个地方去看看,上海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可能捕到更多的鱼,垦出更多的地……于是,我的祖先一批又一批地到了海边的地方,甚至向海的方向迁徙,先是有一些渔民在那里栖息、居住,再后来有其他人到海边搭棚、建房,开垦沙丘,种上庄稼和植上树木。再之后,那里成了小渔村,成了小市镇,一直到成为东方大港,中国第一个大城……

这就是上海。“上——海的地方”,我母亲至今做饭和到街头办事,仍会说“上灶”“上街”去……这是我对“上海”的理解,也是我先祖对一个伟大的城市所起的名字。

没有人跟我争辩这“无史记载”的事实,因为没有比我家族的祖先更早来到这块土地上耕耘与冒险探求的……所以我本质上是上海人,血脉中的血比现今的上海人更要纯些。

我对此骄傲。

我因此对上海感情更深。

感情越深,一旦陷入痛苦的境界时也会陷得更深、更不能自拔。

疫情,让我对着这座连着我生命与骨肉的大都市时常泪流满面——

那些高楼。它们平时不会被人以另一种方式注意到,人们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工具:或为办公,或为居住,或为放置物品,甚至是显耀财富和能力的一种场所与标志。

它们似乎只是人类生活和幸福感的某种需求,或者是作为城市的必需物……总之,在奔忙着一直想往前行的现代人眼里,它仅仅是“我的高楼大厦”,“我的富贵天堂”……

而现在,上海的所有高楼大厦里,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空****的它的躯体与筋骨……

风在吹,雨在下,大楼和大厦依然与平常一样站在原来的地方。然而在我看来,疫情中的它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角色:它们是这座城市最孤独的孤独者,它们不再每天有形形色色、兴高采烈,面带各种表情、心怀各种理想的男男女女走过它们的胸怀,去喧哗,去争吵,去谈情说爱、海阔天空、纵论天下风云……它们在独守一个城市的尊严,它们在维护一个国家的尊严,它们以它们昂首挺立的姿态在为这个伟大城市里的2400万市民抵御着病毒的毒浪与寒冬的风雪,它们没有被任何冰与雹所折服与屈服,它们也没有被远方的哀声和身边的悲吟动摇意志,它们继续从容着,继续展现着大上海应有的风采与风姿,无论在最飘摇的风雨之夜,还是万巷寂静的深更黎明之前,总是如同平常一样永远灯火通明,虹光四射,而且总有那些“中国加油”“武汉加油”“上海加油”的一句句钢铁誓言,时常在鼓励和提醒我们所有“宅”在家里的人并不孤独、增强力量……

呵,它们——这些“疫”中的高楼大厦,已经不再是冰冷的水泥与钢铁,它们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是与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是2400万市民之外的同为一个城市的“阿拉上海人”!

每每想到这里,我总会在“疫”中之夜拉开窗帘,独自深情地凝视着它们……会凝视很久很久,一直到满眼泪水。

那些马路。它们平时同样仅仅是被人们作为出行、作为双脚的落地处,它们总是默默地承受着并且是欢欣地承受着万千人足的踩踏与来去过往的车轮重压,它们不会因此说一声苦与累,它们只在炎夏里流汗流油,冬天里呲牙咧嘴地忍受无情的风寒……

上海的马路,从来都是为了解决繁华与拥挤之间的矛盾所修所建,是为了城市更多的商场与居民弄堂的延伸而延伸,是为了孩子的欢笑与快乐的未来而所铺设与加固,是为了现代都市的堂皇而扩展又扩展。

上海的马路曾因为沾染了“洋鬼子”鄙视和奴役中国人的吐沫而灰暗过,上海的马路也曾因托起过工人运动的浩**队伍而雄壮与豪迈过,上海的马路更曾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此筑巢起步而响彻过庄严的《国际歌》,自然还有《马路天使》里那清朗中的苦涩笑声……

上海的马路,是中国通向工业化、现代化和未来世界的康庄大道。它比所有中国城市都承载了更多的责任与使命,它因此具有必须的担当与奉献精神,它同样还需要更多的创新与自压能力,所以它不仅仅应该在成功时笑迎天下客,它还必须在一次次风暴中坦然与坦**。

这就是上海的马路。而今天——疫情中的它们,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清、孤寞、凋零与无助……像一个可怜的弃儿瞬间失去了往日簇拥的温暖,也像一幅涂在纸上的画,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任何动感,更没有作为马路所要履行任何职能的反应,宛如失血的僵尸躺在地面,那表情叫人心酸与悲凉……

呵,上海的马路哟,从你诞生那天起,你似乎就没有被人如此遗弃过,因为现在的你并非以往坎坎洼洼、劣迹斑斑的模样而让行者生厌,现今的你可谓光彩照人、美颜如画、平坦宽敞、四通八达。然而就是因为这场由病毒魔鬼导演的疫情之战,你被冷落了,你被无视了,你甚至被搁置到了人们心灵世界的远远的地方,连成堆的垃圾和满地的枯叶遮掩住了你的容貌都无人理会!

这是多么的凄然,多么的不可思议!然而,现在,这些都在我眼前发生了。

那一天,为了抚摸一下特殊时期的上海马路,我轻轻地迈开双腿,怕触痛了马路的痛处,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那路本来是人走的,每天有无数人走的路,有无数车轮滚轧于它身上的路,如今远远望去,路上唯我一人。独行在这宽阔而长长的上海马路上时,为何我感觉双脚变得那么无力,那么谨慎,那么脆弱,那么摇摇晃晃……呵,我竟然不敢走出一百米的距离,那一百米的距离就如一段一千公里的陌生天险、荒野末途,走得我好苦、好难呵!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大喊,可嗓子却像塞了棉絮般的干燥和哽咽……

“屏牢!”

“我们要屏牢——!”

“不能到马路上乱走了!”

在我回头走那一百米的半途中,我被一位穿着警服的人拦住了,他要查我的证件。证件不在身边,于是我掏出酒店的房卡给他看。“回去吧,别在外面走来走去,说不准哪个人是患者,一阵风吹过来把病毒吹到了你的鼻孔里就不晓得啥结果呢!还是到屋里‘宅’着保险点!”戴口罩的警察很好心地朝我挥挥手,示意我早点离开马路。

我就这样离开了马路,我像失去了亲人的流浪儿,不知前面的路在何方……

等我再回头看了一眼那长长的、宽阔的、四通八达的马路上无一人影和车子时,我的眼泪竟然又一次夺眶而出。

那些商场与商店。上海的商场与商店其实就像上海的女人那样,最风情,最撩人,也是最能吸引外界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些融汇中西方时尚和文化的商场与商店,上海就是一堆生硬的水泥和钢铁结构,毫无意义。因为有了自己独特的商场,上海的建筑才随之变得各异,外滩的“万国风情建筑”,就是为了开辟各式各样、尽量不重复的商场与商店,所以才把全世界各个时代、不同风格的建筑搬到了上海,加之中国传统的建筑和江南文化,组成了“东方不败”的上海。

上海的商场和商店,曾经让上海有了“十里洋场”和“滚滚红尘”之说。

当然,因为有了商场和商店,人们才发现它的周边又开始多了居民与居民“白相”的公园、城隍庙……于是上海就开始从商业化、商品化,慢慢又多了些市井化、民俗化。

而自改革开放之后,上海商场与商店的格局又发生巨大变化,那些占一方天地而独尊的传统商场与商店,似乎被一座座摩天大厦“压”成了另一种景观——它们或在群楼底,或在摩天大厦之巅,或在地铁站内,或与小区的公共娱乐地“比翼双飞”……也许它和它不再独立,然而它和它更成为了城市更多的人除了工作与家庭之外的最重要的去处:许多年轻人或许一日三餐在其中,许多老人把逛超市当作每日“必修课”,即使成家立业者,又有谁能离得开商场与商店那丰富多彩的**?

也就是说,商场和商店,如今已是人们生活和生命中陪伴最多的场所之一,它和它的丰富多彩,就是人们生活和生命的丰富多彩。

然而现在,所有的那些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诱人无限的商场与商店,不再有人,全部关闭,悄然无声,万籁俱寂……如死一般的沉静,叫人走近它和它的时候,内心顿长恐怖感。

我曾几次独自路过那些曾经去过的大商场,在“疫”中甚至不堪侧脸去看一眼它们。那些曾经让人特别羡慕的华丽的衣帽店,现在已“封店”关门,大玻璃柜内,那些色彩依旧、吊挂在模特衣架上的世界品牌、中国名牌的服装,如今看上去十分“鬼气”,怎么一点儿不吸引人了,反而叫人感觉浑身有些毛骨悚然?

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一个个如此庞大的天地? 是什么力量让原本生机勃勃的场所,变得像坟地一样吓人?

简直不可思议!有几回我从这样的商场和商店走过时,竟然不敢往它们的里面斜一眼,直直地快步走开,一直到远远的地方才敢回头看一眼,而后长叹一声,心头念道:阿弥陀佛!

人们对疫情的恐惧和生畏,其实并不尽是对病毒,与病毒同样令人惧怕的还有生存的环境。

一个庞大的、繁华的、充满生动和生机的城市,一个人们每天与之相伴、相存的城市,街头突然没了人、没了车,商店和商场没了购物者和喧哗声,这种恐怖对于人的心理压力和视觉冲击,一点也不会比病毒本身攻击我们身体的威力小。

2400多万人口的城市,每天需要多少食品,又有多少生活垃圾?需要多少水和多少电?我不知道,但可以想象:假如每人一天喝一瓶矿泉水,2400万瓶矿泉水放在一起会是座小山吧?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一天至少喝四五瓶才能活下去。饭量再小你一天也要吃各种食物一公斤吧!2400万人乘1公斤是多少,我已经不会算了,如果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要用多少车子才拉得走呢?一公斤的进食,拉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同样重量,那这么多垃圾谁去拉走呢?

哎哟哟,想想这些问题,就觉得那个上海市长太难当了!实在太难当了!

现在,上海就是这个样!而且必须确保丝毫不影响市民们的正常生活,也就是说尽管你“宅”在家里,你不去商店,你不去上班,你不去医院,你不去银行……但你照样可以过你的日子,花你的钱,看你的病,甚至《晨报》《晚报》一样不缺。上海大市长不好当,上海的每一个“当家人”不好当,尤其是在疫情猖獗之时,各地之间交通断行、限制交流、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别说2400万人口的大城市的“当家人”难,就是小小三口之家的一个小家长,你也会愁出白发……

上海没有出现任何供应断链,人们的生活依旧如常,这让人感到欣慰和敬佩。自然,我们也会碰到一些问题,有些属于自己的事。

我记得正月初三那天去了一次附近的超市,因为房间里的东西断货了。所住的酒店后来人越来越少了,相互之间都心存害怕,虽然上海公布的确诊患者并不多,疑似病人也仅二三百人,但人们相互之间的心理是:你可能就是个“病毒患者”,于是你就基本上是我要防御和警惕的“敌人”,至少是潜在的“敌人”。所以即使都戴着口罩,还得远远地躲着你——这种疫情时的“相互为敌”再正常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对阻止病毒传染起了积极作用。

酒店因为没有人了,也怕相互之间有传染,所以后来除了早餐可以去原来的餐厅外,中餐晚餐就只能自己解决。自已解决就得备粮,这样我就必须去超市。

超市是上午十点开门。第一次去,我想我必须赶上最早一批“冲”进去,因为那样感染的机率可能会小些……那一幕想起来便觉好笑:像打仗时的冲锋一样,首先要想好买什么,然后一双眼睛就要像瞄准器般迅捷地盯上目标,再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毫不犹豫地、也不作任何选择地、自然更不会去瞧一眼价格的问题,便将货架上的东西拿到手上,再以最快的步伐走到结账柜台——如果半途遇到同在超市买东西的人,就远远地绕过他,再向前半奔跑起来。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完成,进店时已经预设时间:十分钟完成。

结果,当我拎了两塑料袋沉甸甸的东西从商场底层的超市飞步冲到地面,站到空旷的街头时,再掏出手机一看:11分钟30秒。

唉,还是慢了1分多钟!我认真检讨了一遍,心想:主要是服务员在结账时给耽误了两分钟。

此刻,我站在路边直喘大气,心里笑个不停:这日子过得……

“手中有粮心不慌。”回到住处的酒店,又开始我的“屏牢”生活了。但马上发现其实“屏牢”很不容易,因为不说24小时呆在房间发闷难受——这对我们作家来说倒也不是问题,反正我天天有事干、有码不完的字,但一天三顿,可就不是件简单的事了。平时家人管着,伸手张口就来。现在要自己管自己,还真有点不知所措。比如发现,有些食物没两天就不能再吃了,而有的东西还不适合我这种血糖高的人吃。最后总结出所买的东西中鲜毛豆比较适合我,此物又填饥,又有营养,还不太升高血糖。

于是我决定把毛豆作为主要“战备粮”。初四早晨,我又重返那个超市,而且此次我已事先预算好了要用更短的时间“完成任务”——因为“目标明确”,“任务清楚”,再者就是“行动迅速”、“撤离及时”!这都是当年部队里学过的常识。

上午十点整,超市的铁帘门缓缓升起后,我立即往里冲锋,然后快步奔到新鲜蔬菜货架那里。这时,超市的服务员仍在摆放新上架的货物。而我关注的是毛豆是否已落架。一看,太好了,架上已经有了新鲜袋装毛豆,整整齐齐的排列着的“毛豆”阵营,相比其他蔬菜,相当不少。我没顾上数架上有多少袋,只是张开宽阔的双臂,左右手指完全抵达了所有毛豆口袋的边缘,而后双手一合,所有毛豆全部被我一卷而空……当我推着装满毛豆的小车正要离开货架时,见摆货的服务员站在一旁看着我刚才的一幕,竟然愣在那里。他的眼神里所表达的东西我都看懂了,意思是:天哪,这个男的疯了吧!一下弄走了这么多毛豆!他准备吃辖边了啊!

他那眼神,差点让我在现场笑出声,估计这位模样有50岁的服务员,还是第一次在超市见我这样“勇猛”、“果断”和“毫不留情”的顾客!

哈哈……哈哈哈……至今,每每想起超市的这一幕,我自己依然会笑出眼泪。

老实说,在“宅”内“屏牢”十天、二十天,甚至三个月,我绝对不成问题,可这趟超市之行,我实在是“屏”不住笑的。

请“阿拉上海人”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