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从?
安东尼久久凝望着地平线,但他的双眼空洞无神,似乎还散发着不同往常的颜色。他搜寻着那条直线,仿佛在寻找一处避难所,寻找一个从头再来、逆天改命的方法——这次他一定会反败为胜。但这些都是幻觉,一切都已结束,留给他的只有失败的苦涩。安东尼面色惨白,一脸茫然。他的头发在风中无助地飞舞,就像战场上飘扬的旗帜。三天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船首,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失败的滋味难以下咽,这是帕提亚远征以来他再次品尝失败,但这次失败更令他痛彻心扉,因为他输掉了与屋大维的关键一战——而对手只是个孩子。两场失利埋葬了两个梦想:他既没有成为恺撒之后最伟大的罗马军事统帅,也没能击败自己的敌人。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前路渺茫,甚至没有归途。他想起了所有失去的朋友,还有那些无数次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兵。有多少冤魂已经葬身海底?“安东尼亚达号”旗舰上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安东尼静静地躲在这里。据普鲁塔克记载,他沉浸在对克娄巴特拉的愤怒和羞愧中无法自拔。或许他意识到了她的通敌行为,明白是她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马塔潘角清晰的轮廓出现在他眼前,他感到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埃拉斯和夏米侬,两名女王的侍女试图帮助他排遣内心的孤独。据普鲁塔克称,在这两个女仆的撮合下,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恢复了交流,接着共进晚餐,最后同床共枕。其他运兵船也加入了他们周围的舰队;船上是安东尼从这场大败中死里逃生的朋友和支持者。
在一片消沉的气氛之中,克娄巴特拉表现出异常的清醒。她下令全速前进,在惨败的消息到达埃及之前赶回亚历山大,唯恐获悉战况的百姓发动叛乱,推翻自己和小恺撒的统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靠岸前她还命人在船首挂上花环,制造凯旋的假象;与此同时,甲板上的船员还在长笛的伴奏下高唱凯歌。
他们刚一上岸,战败的消息立刻不胫而走,但此时政权已经再次回到他们手中。他们很快得知,安东尼的大军已经倒戈,加入了屋大维阵营,卡尼狄乌斯不得不连夜出逃,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安东尼陷入沮丧。普鲁塔克再次刻画了一个万念俱灰的男人:“安东尼离群索居。他在两位朋友的陪伴下,心神不宁地四处漫步,他们分别是希腊修辞学家亚里斯托克拉底和罗马人路西里乌斯。他在亚历山大的小屋靠近法罗斯岛,那里还有一个码头。安东尼在那里过着远离人群的生活,声称乐在其中,并对泰门的生活方式充满向往,因为自己对他所经历的苦难感同身受。他同样对朋友忘恩负义的行为感到气愤,进而对所有人充满怀疑和仇恨。”
正当安东尼在亚历山大港简陋的行宫中自我放逐,追寻他所谓的泰门式生活期间,克娄巴特拉已经展开了冷酷无情的复仇行动。她下令处死了亚美尼亚国王阿塔瓦德斯,以及众多对她的失败幸灾乐祸的亚历山大达官显贵,接着便陷入了对未来的深思。屋大维兵临城下只是时间问题,她需要早做打算。
远走高飞
克娄巴特拉最具“法老”风格的逃跑计划是和安东尼携手在非洲或东方建立一个新王国。或许她曾设想过在希腊和大希腊地区开辟一片殖民地,号召广大青年跟随魅力非凡的领袖(她和安东尼)登船远行,抛弃自己的故乡。
然而作为这个疯狂计划的一部分,他们首先需要大量船只。克娄巴特拉立刻将她的部分舰队运往红海,进入位于苏伊士湾的一处海湾。这需要做出无懈可击的计划,此外还要穿越广袤的沙漠。迈克尔·格兰特称:“对于这次壮举的细节我们一无所知,船只可能被运上巨大的木质框架,在木架下安放滚筒或车轮,在人力推动下进行20多英里的路程。”然而到达目的地的船只刚一下水就被纳巴泰国王马里卡付之一炬。命运对克娄巴特拉和安东尼的冷酷无情还没有结束。
女王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设法令自己的爱人重新振作,此时他正将自己关在那座巨大灯塔下的避难所中。她劝说安东尼返回王宫,并在他的生日1月14日当天举办了一场非同寻常的派对。“场面极其绚丽奢华,以至很多宾客前来赴宴时还一贫如洗,散席回家时已经腰缠万贯。”普鲁塔克告诉我们。
在时间的见证下,这位军事统帅重获新生。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之间形成了一种“唇亡齿寒”的默契:两人早年间在派对、**、浮华和奢靡中营造的“亲密无间”的关系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死与共”的关系。他们的朋友无一例外,都从一开始就接受了同生共死的命运。他们整日寻欢作乐、挥金如土,轮流举办派对和宴会。
这幕末日将至的颓废景象令观者触目惊心。克娄巴特拉和安东尼的内心想法不难揣测。在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之后,他们奋力抗争,而现在结局已经近在眼前。他们清楚敌军进入亚历山大的那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因而他们努力直面命运、笑对人生,在美好生活中及时行乐、享受生命。秋天到了,屋大维的军队将在冬季结束时如期而至,这是每个人醉生梦死的最后机会。有人将在生命的终点走向死亡,而有人将落入曲折离奇的命运迷宫。
仿佛作为内心世界的印证,克娄巴特拉开始为自己和安东尼建造一座巨大的陵墓,就在伊希斯神庙附近。
她还为王朝传承筹备了一场盛大的全城庆典,旨在增强百姓的忠诚,并庆祝安东尼的长子安提乌斯和小恺撒同时步入成年。
这还远远不够。她非常清楚,屋大维的到来将对恺撒里昂构成严重威胁。因此,公元前31年新年过后,克娄巴特拉开始为她的儿子逃亡印度准备船只、财产和一支由心腹组成的护卫队。
数周后的春日,马克·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决定主动联系屋大维,并向他送去书信。此外,克娄巴特拉还随信送上了自己的王室徽章,并向屋大维保证,如果自己的孩子可以继承王位,她将以自己退位作为交换。屋大维留下了徽章,没有直接答复。
安东尼同样向屋大维献上了一份礼物。他派人送出一封书信,在信中回忆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和两个家族的私交,两人少年时代的顽皮往事,以及共同经历的浪漫冒险。随后,他还向屋大维透露了最后一名刺杀恺撒的刺客德西穆斯·图利乌斯的藏身之处。这一次,屋大维同样笑纳了这份大礼(并立刻派出雇佣兵前往图利乌斯躲藏的科斯岛将他处死),但没有做出答复。
安东尼随后将自己的长子安提乌斯,连同一笔巨款送给罗马的屋大维,称如果他愿意接受,自己将退出政坛,告老还乡。屋大维留下巨款,送回了两手空空的安提乌斯,仍旧没有答复。
这时,克娄巴特拉又写了一封信,并随信奉上大量金银珠宝,请求屋大维保护自己的后代使他们拥有王位继承权。这次,屋大维的回复令女王进退维谷:他提议女王杀死安东尼或将他驱逐出城,而自己将对她的更多合理请求仔细考虑。布里吉教授指出:“屋大维头脑清晰、直截了当而且冷酷无情。在他眼中,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手中的筹码与自己的囊中之物又有何分别。”
许多对克娄巴特拉心怀敌意的古代作家都将这些书信和屋大维提出的要求视为女王日后背叛安东尼的证据。
总之,屋大维对所有提议无动于衷。首先,因为他没有被收买的理由;其次,处于强势地位的他不屑与对手讨价还价。但归根结底在于他对埃及和其财富充满渴望。他的实力来自手中庞大的军队——刚刚收编了从安东尼阵营倒戈的罗马军团——但军费开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这还没有包括那些对许诺给自己的土地望眼欲穿的意大利老兵。因此,为了平息罗马军团的怨气、降低叛乱风险,屋大维以克娄巴特拉的巨额财富向他们做出保证,从而暴露了自己的恶毒用意和野蛮嘴脸,与放纵士兵全城洗劫的卡西乌斯和布鲁图之流无甚区别。
公元前30年夏天,屋大维准备对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残余势力发起总攻。
他的计划很简单:在东西两线对埃及展开钳形攻势。他只需集中兵力进攻三角洲地区和亚历山大:一旦首都沦陷,整个王国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公元前30年夏:战事一触即发
早在亚克兴之战前,安东尼就曾在亚历山大西面的昔兰尼加和利比亚部署了4个罗马军团,用来抵御可能来自西线的进攻。这支部队由军团长卢修斯·皮纳里乌斯负责指挥,身为恺撒的外甥,皮纳里乌斯曾被写入遗嘱作为恺撒的继承人之一。皮纳里乌斯向来对安东尼忠心耿耿,甚至还曾经率领一个军团参加了腓力比之战,然而亚克兴之战结束后,善于见风使舵的他将自己的部队交给了屋大维的一名手下——特意乘船从罗马前来的科尼利厄斯·加卢斯。还记得他吗?就是那位与舞女丽科尔斯疯狂坠入爱河,遭到抛弃后又痛不欲生的诗人。此时他再度登场,率领安东尼的罗马军团旧部向亚历山大挺进。
攻占西线防御要塞,据首都仅186英里的帕拉托里厄姆[Paraetonium,如今它的遗迹矗立在著名旅游胜地马特鲁(Mersa Matruh)附近]成为当务之急。加卢斯从海上发起进攻,率领舰队突袭并占领了这座城市。
安东尼闻讯率军驰援,企图利用自己作为指挥官的个人魅力收服旧部。他来到城墙下,直接对这些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士兵进行喊话,然而科尼利厄斯识破了他的诡计,随即——据卡西乌斯·迪奥记载——“下令鼓号齐鸣,防止士兵被他的声音蛊惑”。
安东尼随即发动了一次海上进攻。他派出士兵乘船驶入看似疏于防范的港口,然而这是一个圈套:加卢斯趁着夜色在水下铺设了巨大的锁链,并佯装放松戒备,引诱安东尼上钩。当船队进入港口,开始向码头靠近时,他下令拉起长链封锁港口,切断了敌人身后的退路。一时间,只见燃烧的箭矢和梭镖如雨点般从天而降,甲板上一片火海,眼前的场景与亚克兴之战如出一辙,剩余的船只也沉入水底。这对安东尼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他被迫再次吞下失败的苦果。意识到帕拉托里厄姆已经失守,他只得返回亚历山大。一路上加卢斯的部队对他紧追不舍。
返程途中,另一个噩耗接踵而至:位于亚历山大东面的防御重镇培琉喜阿姆(Pelusium)已被敌军攻克。当安东尼忙于他出师不利的海上行动时,屋大维将它一举攻陷。
屋大维率领一支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阵中包括大量来自各中东王国的盟军,在这些曾经听命于安东尼的藩王就包括朱迪亚的希律王。没错,就是他。
这座城市被兵不血刃地征服了。身为培琉喜阿姆埃及驻军的指挥官,总督塞琉古向屋大维献城投降。许多古代作家怀疑克娄巴特拉在安东尼背后与屋大维订立密约:作为交换,女王可以保住自己的埃及王位。尽管无法辨别真伪,但这一说法似乎不太可信,因为克娄巴特拉的报复接踵而至:当她获悉这座城市不战而降的消息后,立刻下令将塞琉古的妻儿全部处死。
培琉喜阿姆的陷落发生在仲夏时节,尽管确切时间无从考证,但所有迹象都指向7月末。屋大维不愿贻误战机,命令各罗马军团向亚历山大进行急行。186英里的距离,这些罗马军团在短短数天就走完了。公元前30年7月31日清晨,亚历山大城已经出现在屋大维视线之中。
焦急的等待
连日来亚历山大的街头巷尾弥漫着怎样的气氛?可想而知。亚历山大之围已经过去近20年,但当年的画面对中老年人来说依然历历在目。如果帕拉托里厄姆的失守只是一道涟漪,那么培琉喜阿姆沦陷的消息无疑掀起了滔天巨浪。史料中并没有记载任何惊心动魄的场景,但恐惧无疑占领了城中的房屋和街道,商铺纷纷关门闭户。连日来,以中产阶层为主的市民纷纷举家逃离亚历山大,在他们乘坐的马车上装满了贵重财物、精美的家具以及随身物品。而普通百姓同样抛弃了他们的住宅,头顶日常用品、手中牵着孩子逃亡去了。人们前往远郊的乡村,寻找可供藏身的避难所。街道上布满行色匆匆的士兵,三五成群的市民正七嘴八舌地打探最新消息,搜集传播着荒唐可笑的小道新闻,到处弥漫着如临大敌的气氛。仓库中堆满了谷物和其他食品。各处城门戒备森严,港口同样重兵把守。货船纷纷起锚,驶向遥远的外海岛屿或海岸:船上不仅装着大量货物,有时还能看到拖家带口的逃难民众。
神庙中聚集着前来向众神祈求奇迹的人群。克娄巴特拉深受爱戴,人们无疑正在为她祈祷,为王朝和王国祈求平安。
最后,在一些精美的住宅和店铺黑暗的后堂中,可以看到秘密集会的军官或士兵,他们正在决定自己的命运:继续效忠安东尼还是效仿其他城市和军团投奔屋大维?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行为在极度痛苦的煎熬中变得越发明目张胆。
克娄巴特拉隐藏的王室珍宝
不经意间,无孔不入的焦虑开始肆意蔓延,它渗入住宅墙壁,越过门槛,闯入千家万户,溜进客栈,滑过酒桌,潜入港口,直奔仓库角落,最后钻进深宫内廷。据普鲁塔克记载,克娄巴特拉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背着安东尼与屋大维频繁通信,协商投降事宜。这场秘密交易为众多对她怀有敌意的古代作家提供了证据,将她钉在了背信弃义的耻辱柱上,让她沦为一个“出卖”培琉喜阿姆要塞换取自身安全和头顶王冠的毒妇。两人暗中勾结的可能无法排除。然而,当时的氛围可能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对手确实可能通过信件对女王进行别有用心的拉拢和安抚。因为屋大维担心克娄巴特拉销毁手中的王室珍宝。
事实上,人们对此类流言早有耳闻,有普鲁塔克的记载为证:“鉴于克娄巴特拉在伊希斯神庙附近拥有一座精美高大的纪念碑和众多墓室,她在那里收藏了价值连城的王室宝藏——金银珠宝、象牙、乌木和肉桂;但她同样在此堆放了大量火把和引线。因此,屋大维由于担心这些宝藏被毁,唯恐这个女人在绝望中将这些财富付之一炬,因而一边向城市进军一边不断承诺对她从轻发落。”
在这些王室财富之外,埃及才是屋大维的主要目标,这个国家拥有取之不尽的宝藏。克娄巴特拉已经走投无路,她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正在谋划一个更加深谋远虑的地缘战略布局:女王已然成为屋大维实现构想的障碍,因为她的存在将对罗马在中东和北非的霸权构成威胁。和约已经无济于事,埃及王国已经在历史中失去了生存空间。一个罗马统治下的地中海世界呼之欲出。
7月30日,前夜
王宫内一片死寂,到处弥漫着莫可名状的冰冷和空虚,只有几个仆人快步走过。香料正在小香炉中燃烧,怡人的芳香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其中还混入了内廷花园中观赏植物的芬芳。正是这属于夜晚的气味,如此迷人而浓烈,它曾经见证了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爱情,如今却散发着扑面而来的末日气息。没有宴会,没有庆典,空气中飘浮着一团滞重的沉寂,迎面而来的侍臣个个愁容满面,面对吉凶未卜的明天,一张张面孔上满是紧张和焦虑。明天他们就将迎接从天而降的未来。是生存还是死亡?这座宫殿的新主人又将是谁?
几天前,马克·安东尼回到亚历山大。他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对周围的一切漠然置之。前线传来的消息同样糟糕:屋大维已经在卡诺皮斯城扎营,距离亚历山大王宫只有数小时路程。
连日来,安东尼一直与自己的心腹部署防务,权衡所有——然而屈指可数——摆脱困境的对策。较之敌军,他的部队在人数和准备上都处于劣势。而且,他们的部队士气低落,难堪大用,军中涌动着一股临阵脱逃的暗流。港口停泊的舰队成了安东尼聊以慰藉的另一件武器。就连已经长大成人的恺撒里昂和安提乌斯也出现在军官座席中,身不由己地卷入眼前的纷争。他们的父亲无疑应该为他们安排一个万无一失的脱身之策。此时,他的心中一定填满了怒火。
克娄巴特拉呢?我们不知道她是否出席了会议,但她极有可能不遗余力地出谋划策,因为她的城市、王国、后代,还有自己的生命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而她显然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女人。
一些现代历史学家认为,导致两人的关系陷入紧张的原因或许在于,自培琉喜阿姆的诡异投降风波之后,关于她和屋大维暗中媾和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事实上,塞琉古在面对一支势不可当又已经胜利在望的敌军时所做的选择完全不难理解)。
在命运到来的前夜,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会不会各自度过?或许没有哪位将军在面对一位来势汹汹的强大对手时,会抛下一切与爱人共度良宵。他一定会热血沸腾、争分夺秒地计算自己可用的兵力,预测敌人可能的战略,筹划一次出其不意的进攻行动。
就其个人而言,克娄巴特拉总有一天会走下历史舞台,享受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他们的命运无疑是她最深的牵挂。尤其是恺撒里昂,他将成为她和安东尼之后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女王在极力安抚众人的同时也一定对他满心牵挂。平复他的心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17岁的年纪,他对父母以及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这个男孩赢得了广泛的同情。显赫的出身为他赋予了不可思议的人生,却也无时无刻不使他面临死于非命的危险,而他唯一的过错或许就是恺撒儿子的身份。谁能冷酷无情地将一个孩子置于死地?那是一个双眼泛着生命之光的无辜灵魂。无疑有人会说这事关罗马大权:他将成为屋大维潜在的对手,反对派将聚集在他身边对抗屋大维。然而我们却在其中再次窥见了屋大维的残暴本性。这个数百年来被顶礼膜拜的男人内心,隐藏着一个阴险恶毒的灵魂。事实上,我们的错误在于通过现代视角审视古代世界。屋大维的冷血、精明和残酷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他的行为与包括克娄巴特拉在内的任何人并无二致。在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冷酷和残忍背后,隐藏着那个时代的固有底色。在那个与现在不同的古老世界中,有一套与现在截然不同的道德准则。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无须评判。
然而,百年沧桑也无法冲淡亲情的温度。最终,克娄巴特拉蜷缩在熟睡的托勒密·费拉德尔甫斯身后,将他弥漫发香的幼小身躯拥在怀中,就像她和恺撒里昂在罗马听到恺撒死讯时所做的一样。那一刻,她对这位伟大统帅的思念比以往更加强烈。此刻他怎能不在身边?这里是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的宫殿。或许他能找到比马克·安东尼更好的对策。如果恺撒依然在世,他们一定不会坠入这场从亚克兴开始一直萦绕不散的噩梦。
7月31日,凌晨:兵临城下
此时太阳尚未升起,海面风平浪静,天空一片澄澈。明媚的一天即将开始,置身其中令人不由得对生活充满热爱。然而,亚历山大即将迎来历史上最为苦涩的时刻。奇怪的是,码头上没有丝毫动静,街道上也空无一人。一群安东尼手下的罗马高级官员正在灯塔上注视着地平线。身为一名伟大而勇敢的统帅,忠心耿耿的总指挥普布利乌斯·卡尼狄乌斯·克拉苏的身影想必也出现在人群之中。眼前的景色美得令人窒息。当时众人所在的位置——从战略角度来看——相当于今天的一颗间谍卫星。尽管无从考证,这位统帅爬上灯塔或许是为了向自己的对手一探究竟。灯光早已熄灭,以免灯塔成为敌人的参照物。所有目光都投向东方,汇聚在那条从亚历山大向培琉喜阿姆延伸的道路上。那是屋大维的必经之路。
此刻,在黎明的晨曦中,那条尘土飞扬的道路就像一条苍白的丝带,消失在黑色的海岸植被之中。所有罗马军团士兵身上都裹着沉重的红色制式披风。尽管已经入夏,但凌晨时分高高的灯塔上潮湿的海风依然令人无所适从,甚至士兵身上的铁制盔甲就像冰块一样寒意刺骨。
转眼间,天空仿佛蒙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第一道刺眼的光束突然出现。在阳光洒满亚历山大之前,城中的人们照例在灯塔顶部看到了火红色的光芒。对一代又一代亚历山大人来说,灯塔顶部的第一缕阳光宣告了一天的开始,就像熠熠生辉的大本钟发出的报时声一样。然而,此时此刻,它却像是死亡的丧钟。每位官员的脸上都是一夜无眠的倦容,他们不仅要阅读气喘吁吁的信使送来的公文,还要面对城市地图为制订防御计划绞尽脑汁,或者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写下自己的遗书。
普布利乌斯接过一杯热酒准备驱散体内的寒气,他被朝阳映红的脸颊消失在银色的酒杯后,酒杯上的浮雕中一群丘比特正簇拥在酒神狄俄尼索斯四周。就在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时,许多人发现他未加修饰的脸颊上覆盖着一层花白的短须。这张陌生的面孔加剧了众人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尽管没有人愿意承认。
突然,有人大声惊呼:“快看!他们来了!”
普布利乌斯放下酒杯,抬起手背揩拭嘴角,一面眯起双眼仔细观察,一面低声苦笑道:“一望无际……”
阳光已经射向地面,淹没了依然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良田沃野。然而,一幕令人不安的景象出现在道路尽头,那是行进中的罗马军团扬起的尘土,就像一片巨大的云团,在地平线上壮丽的红色光圈照耀下呈现出闪闪发光的轮廓。此时,根据经验,普布利乌斯·卡尼狄乌斯和他的部下能够通过沿途的扬尘判断出这支军队的规模。那看上去就像一场正在逼近的沙尘暴。
统帅走下灯塔向地面上的部队发号施令。一位军官和几名士兵留在灯塔顶端,负责报告敌人的动向。此刻,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阳光抢在屋大维的部队到来之前穿过亚历山大城的东门,太阳之门并非徒有虚名。越过城门后,长长的光线继续向前,瞬间照亮了亚历山大的主街卡诺皮克大道,跨越时空与7月20日凌晨的日出完美契合。路易莎·费罗和朱利乌斯·马利教授的近期研究表明,那一天正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诞辰。今天,这非同寻常的奇观依然清晰可见,空无一人的街道让一切一览无余。只有一头骡子静静地站在马路中央,刚刚逃出正在研磨谷物的面包作坊。
太阳之门,早晨6时:准备迎敌
一匹风驰电掣般跑过的探马出现在通往亚历山大的道路上。
四下空无一人,只有马蹄声在周围回**。往日,这条街道早已挤满了进城的人流:其中不乏带着锥形头饰的农民,马车上堆满货物和农产品的商贾,还有乘轿出行的文官……然而今天这里却冷冷清清,一片寂静。马背上的骑手掠过一排房屋,屋内空空如也,屋门大敞。远处出现了几座用树枝搭建的圆筒状农舍,那是尼罗河三角洲地区特有的古老棚屋。在屋大维的罗马军团到来前,所有人都已经仓皇逃命。眼前的骑手也是最后一名侦察敌军位置的士兵,从他快马加鞭的速度中可以得知,敌人应该就在附近。他在人们的注视下朝亚历山大城墙的方向疾驰而来,路边名门望族的墓地和墓碑被飞驰的骏马甩在身后。此刻,骑手来到城墙外长达1 200英尺的巨大赛马场。年轻的骑手显然惊魂未定,他毫无勒马收缰的打算,所有负责瞭望的士兵都感到了一丝本能的不安。他像一道闪电穿过太阳之门,军官和战友们立刻围拢过来,给这位精疲力竭、满身尘土的年轻人端水解渴。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大口喝水,从嘴角溢出的水流顺着脸颊和脖子淋湿了盔甲。就像一位冲过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他努力调整着杂乱的呼吸,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等待着他带回的消息。就在他将要开口之际,周围的罗马军团士兵突然闪开了一个缺口。只见马克·安东尼正在普布利乌斯·卡尼狄乌斯和其他军官的簇拥下向他走来。骑手顿时紧张起来,此刻手忙脚乱的他已经来不及擦去身上的水迹和尘土。安东尼近在咫尺,与他四目相对。他甚至可以感到安东尼的呼吸和身上的药膏气味。他说出了自己看到的全部景象:敌军数量庞大、士气高昂,不出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安东尼看着眼前的士兵,心中明白数月来的等待和恐惧终于成为现实,命运即将迎来落幕的时刻。他拍了拍骑手的肩膀,随即迅速和部将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命令已经下达。仍然滞留城外的人员奉命撤回城内,随后城门被下令关闭。太阳之门由两条独立的通道组成,每条通道上方都建有一个拱门:一条供进城使用,另一条供出城使用。每侧城门各有两根巨大的塔柱。要想关闭城门绝非易事:数年来,城门从未遇到需要关闭的情况。空气中的盐分和沙尘使青铜铰链氧化,表面被侵蚀出一层硬壳。一队罗马军团士兵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最初纹丝不动的大门在他们的合力推动下才终于开始缓缓移动。此时大门伴随铰链的松动发出凄厉的哀号,小撮的铁锈不时掉落地面。最终,沉重的大门闭合,巨大的金属门闩突出沉重的声响。门后还用厚重的木板进行支撑加固,亚历山大彻底沦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与此同时,屋大维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开始在城中扩散。昨夜几乎无人入睡:每个人的瞳孔中都闪烁着恐惧和焦虑。
在太阳之门附近的一座城防高塔上,安东尼挺拔的身姿清晰可见,只见他身穿精美的战甲,表面凸起的金属轮廓令胸肌和各处肌肉的位置一览无余,一头浓密的鬈发令人过目不忘。他正在与身边的卡尼狄乌斯和几个军官进行交谈。恺撒里昂和安提乌斯的身影似乎也在其中。
早晨7时:屋大维的第一支侦察部队
几乎又过了一个小时。在灯塔顶部负责瞭望的军官突然听到一名军团士兵的叫喊,只见他正指向道路远方出现的几个黑点,那是敌人派出的第一批侦察兵。卡尼狄乌斯和安东尼立刻接到了报告(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使用了可以发出闪光信号的透镜或是彩色信号旗)。
不久,城墙上的守军也发现了那些不断增大的黑点。一小队身手敏捷的骑兵正在快速靠近。他们在距离城墙数百码远的道路起点处勒住了缰绳,徘徊在蝎子弩致命射程之外的安全区域,这种大型十字弩发射的长箭拥有惊人的力道和准度。
战马焦躁地甩动头颅。美轮美奂的亚历山大城和它的城墙、房屋以及各式建筑在屋大维的骑兵面前一览无余。而在他们右侧,海面上高耸的灯塔正俯瞰着这片大地。驻足观望的骑兵隐约看到几个晃动的人影,那是正在远远向他们眺望的卡尼狄乌斯的军官和军团士兵。
第一批骑兵出现在城墙上引发了一阵明显的**,报警的号角声开始在空中回**,恐惧的浪潮席卷全城,此时弃城而逃为时已晚。城门早已关闭,敌人兵临城下。
早晨7时30分:如期而至的屋大维军团
灯塔成了屋大维的罗马军团行军时的参照地标。尽管为了防止被敌人利用,灯塔已经被连夜熄灭,然而它雄伟的轮廓和明亮的颜色在黎明时分依然格外醒目,为前进的部队指明了方向。这“短短”12.5英里的距离并不是一段轻松的路程:这些罗马军团士兵的双腿刚刚经受了155英里急行军的考验。
罗马军团行军的声音几乎被海涛声完全淹没。他们所到之处总是伴随着一阵不祥的喧闹,成千上万副盔甲上的金属条发出的刺耳噪声,各种兵器发出的金属碰撞声,还有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声,以及数以万计军团士兵的脚步声,这些声音无不令人心惊肉跳。这种压抑的噪声在大军进入视线之前就已经令人不寒而栗。
大约10分钟后,敌人的罗马军团来到了道路的终点,甚至前排士兵的徽章都已经清晰可辨,后面的队伍依然笼罩在飞扬的尘土中,而屋大维的身影就隐藏在其中某处。
早晨7时30分:屋大维眼中的亚历山大
马背上的屋大维头戴铜盔,被簇拥在部将之中。他不禁对眼前这座美丽的城市心生赞叹,它无处不在的异域情调中弥漫着摄人心魄的东方气息。面对这座生命中第一次出现在眼前的城市,屋大维心潮澎湃:他已经听过关于这座城市的太多传说。恺撒对亚历山大之围的描述为他打开了一扇了解亚历山大的窗户。
屋大维从震撼中回到现实,紧闭的城门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不会重蹈培琉喜阿姆不战而降的覆辙。
见此情景,他下令部队在赛马场附近的小山丘上扎营。他丝毫不敢轻敌。尽管安东尼主动出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屋大维还是选择了一处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地点,并将骑兵部署在阵前,同时传令士兵深沟高垒、安营扎寨。
早晨8时:马克·安东尼最后的胜利
马克·安东尼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敌军的动向,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指挥官,他深知屋大维的罗马军团在日夜兼程急行军之后已经人困马乏,他决定在对手立足未稳之际发动进攻。安东尼提前将骑兵埋伏在位于城墙外的竞技场附近,随后他率领部队从侧门出城与之会合。只见戴着头盔的安东尼在马背上注视着自己的士兵,在一番简短的动员后——时间不允许他进行冗长的演说——立即发动进攻。
屋大维这边负责保护罗马军团的骑兵部队面对突如其来的进攻猝不及防。他们在安东尼部队的攻势下溃不成军,或许不得不扔下伤亡人员,夺路而逃。安东尼的攻势并没有减弱的迹象,而是将目标瞄准屋大维的军营,此时敌人的骑兵已经退入营中。谁知道呢?安东尼或许想要趁敌军顾此失彼之机,一鼓作气突破防线、攻入大营,在一片混乱之中,或许他有机会手刃自己的对手。这难道不正是亚历山大大帝当年的用兵之道?这将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一幕。试想屋大维阵亡后,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安东尼重掌罗马大权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此外,恺撒里昂还为恺撒派的胜利披上了名正言顺的外衣。
然而孤军深入的骑兵很难突破罗马军团大营,他们需要步兵的配合。安东尼初战告捷后,部将卡尼狄乌斯见状立刻打开城门,果断按照事先约定,派出至关重要的地面部队进行支援。与援兵会合后,安东尼继续乘胜追击;与此同时,屋大维的士兵已经克服时间紧迫的困难,在仓促中稳住阵脚,并加强了营地防御。守军展开了激烈的抵抗,攻击随之迎来尾声,安东尼下令收兵。回城之前,他命人使用弓箭将传单射入敌营,许诺给弃暗投明的士兵每人发放1 500德拉克马。显而易见,埃及和亚历山大的丰饶富足久负盛名,只需要一纸承诺就能“收买”士兵为其卖命;然而这也暴露出士兵参军打仗背后的唯一真实动机:金钱和掠夺。这与海盗如出一辙。
这场冲突只是一次数百名骑兵和步兵参与的小规模战斗,两军主力并没有卷入其中,即便如此,它也足以令过去几个月中噩耗不断的安东尼一方士气大振。
上午10时:屋大维重振士气
安东尼的孤注一掷令屋大维和他的部将猝不及防。他们本以为只会遭遇零星的抵抗,直到自己的骑兵部队在这位后三巨头之一的进攻中溃不成军。硝烟散去,屋大维亲自整顿军纪,并对安东尼的挑衅进行了巧妙而狡猾的回应。卡西乌斯·迪奥这样写道:“他决定亲自向士兵宣读劝降传单,同时痛斥安东尼,唤起士兵们对接受劝降的羞耻之心,使他们忠于自己的事业:这样,他们才能怀着对安东尼的蔑视,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迫不及待洗刷叛徒的嫌疑。”
上午11时:安东尼探视克娄巴特拉
安东尼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场胜利,不过他似乎重新找回了往日的**。回到亚历山大,他受到了部将卡尼狄乌斯和士兵们的热烈欢迎,他随后率领几名刚刚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骑兵战士前往王宫探望克娄巴特拉。据普鲁塔克记载:“安东尼走进王宫,尽管依然身披盔甲、腰挎短剑,他还是拥抱了克娄巴特拉,他还特别介绍了一名今天作战英勇的骑兵战士。作为奖励,克娄巴特拉赐给那位战士一套铠甲和一顶黄金打造的头盔。”令人遗憾的是,普鲁塔克补充道,“这名士兵在收下礼物的当晚就投入了屋大维的阵营”。
午后2时:屋大维军营
大概在正午时分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插曲。也许是被热情冲昏了头脑,也许是受战场上双方力量的悬殊困扰,安东尼向屋大维提出了一个盛气凌人的建议:二人进行决斗。
当看到来信内容时,帐篷中的屋大维不禁哑然失笑。在回信中,屋大维拒绝了这一提议,还不忘揶揄道……自己有很多种死法供他选择。
在当天剩下的时间里,一切风平浪静。屋大维继续加固营地,当务之急是为筋疲力尽的将士争取喘息的时间。罗马军团士兵在为最后的决战养精蓄锐,城墙内的人同样对此心知肚明,这也加剧了他们内心的沮丧和恐惧。
夜幕下的亚历山大
整个下午,从高大的建筑物和灯塔上向下俯瞰,罗马人的两座军营尽收眼底:屋大维在东,加卢斯在西。游弋在海面上的敌方战舰控制了整片海域。这座城市已经陷入重围。克娄巴特拉和安东尼此刻插翅难逃。
在此期间上演了怎样的剧情?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两人的故事(和结局)已经家喻户晓,但关于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的史料却少之又少。目前流传的故事存在两个版本,分别出自普鲁塔克和卡西乌斯·迪奥。必须说明的是,两人的记载为还原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和最终结局提供了唯一线索,除此之外的一切内容纯属演绎。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可以在记忆的空白中对当年的情景进行令人信服的重建,同时牢记一个事实:历史的真相将永远不为人知。为了实现文化诚信,这种澄清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