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辱负重
恺撒已死。克娄巴特拉返回亚历山大。保护自己、小恺撒和埃及的安全成为当务之急,来自埃及之外的威胁为克娄巴特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首先,她着手在全国范围内整顿行政体系,以提高生产效率,只有一个经济发达的国家才能笼络盟友、扩充舰队,维持令人生畏的军事力量。即便对埃及作为罗马保护国的地位心知肚明,克娄巴特拉的政治理念依然着眼于实现独立自主,并捍卫托勒密王朝的文化和身份。
同时,女王还获得了大自然的慷慨馈赠:尼罗河。一场罕见的洪水为这个古老的王国带来了大片沃野,百姓开始相信,一个孕育着好运和丰饶的新时代即将来临。
克娄巴特拉利用持续数月的和平恢复并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出于对传统的尊重,女王身边的王位上坐着自己仅存的弟弟——与她共同执政的托勒密十四世。恺撒遇刺时,正是这位国王与同样身处罗马的克娄巴特拉朝夕相伴。
然而此时地平线的尽头却阴云密布。她的妹妹——阿尔西诺伊依旧阴魂不散。这个曾参与亚历山大之围的年轻女人,随后于罗马被戴上镣铐,在恺撒的凯旋式中游行示众。眼见罗马舆论为之哗然,为了迎合民意,恺撒下令将她释放。阿尔西诺伊随后逃入位于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作为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观之一,与其他圣所一样,这座神庙为所有避难者提供安全庇护。事实上,阿尔西诺伊在这里受到了盛情款待,据悉,担任神庙大祭司的一位宦官就对她以“女王”相称。因此,这个年轻的女人依然是克娄巴特拉的心腹之患。她并没有遭受牢狱之灾,只是在暂时失势后过着锦衣玉食的流亡生活,一旦受到支持者从亚历山大,甚至克娄巴特拉王宫中发出的召唤,她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而恺撒留在亚历山大的罗马军团则成了另一个棘手的难题,随着对帕提亚帝国蓄势待发的远征因恺撒遇刺身亡而暂时搁浅,驻防埃及的罗马军团数量也由原来的三个增加到四个。尽管他们的统帅卢菲奥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老朋友,但克娄巴特拉依然无权对眼前这16 000名罗马士兵发号施令。一旦落入对她虎视眈眈的罗马强人之手,这支大军就可以轻而易举发动叛乱,将她推下王位。而归根结底,在恺撒遇刺后,企图强势崛起的各方势力,无不对埃及女王手中的这支罗马军队垂涎三尺。她将如何决定这些罗马军队的命运?多拉贝拉率先发难,为了保住自己刚刚接到任命的叙利亚行省总督头衔,他不惜放弃了执政官的位置。他对权力与荣耀充满野心,而且不知疲倦地对参与刺杀恺撒的凶手展开追捕。在对时任亚细亚行省执政官的刺客盖乌斯·特雷博尼乌斯进行围捕时,多拉贝拉经过草草审判就下令将他斩首,并命人用长矛挑着砍下的脑袋,拖着无头的尸体穿街过巷,最后将其抛入大海。在众多刺杀恺撒的凶手之中,特雷博尼乌斯第一个命丧黄泉。
多拉贝拉在与恺撒刺客阵营的对抗中急需援兵,因此向克娄巴特拉寻求帮助。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女王:“给我四个罗马军团和海军支援,作为回报,安东尼和我将承认埃及作为‘罗马人民盟友’的地位。”与此同时,正在中东集结军队和拉拢盟友的卡西乌斯也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女王的决定事关埃及的未来和小恺撒的明天。最终,克娄巴特拉选择了多拉贝拉,这位不遗余力地为恺撒之死复仇的战友。多拉贝拉随即派出一位军团长接收四个罗马军团,然而,他刚一离开,这位军团长就将手中的军队“献给”了卡西乌斯。这次明目张胆的变节令人难以置信。或许两人之间早已暗通款曲。
事实上,这位名叫阿利恩努斯的军团长是西塞罗的故交,而后者与卡西乌斯和布鲁图同属反恺撒阵营。历史的大河中显然难免暗流涌动。据其他历史学家记载,简而言之,当这位军团长发现自己手中的部队在卡西乌斯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时(四个罗马军团对七个罗马军团),他便不假思索地投降了。卡西乌斯一夜之间成为实至名归的中东霸主。在从指挥官手中兵不血刃地收编了四个罗马军团之后,卡西乌斯再次向克娄巴特拉施压——此时他将目光转向了如日中天的埃及舰队。面对卡西乌斯的步步紧逼,女王只能闪烁其词,说因遭遇严重饥荒,自己恕难从命(女王所言属实,埃及正因洪水而黑死病肆虐)。就在此时,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隶属埃及管辖的塞浦路斯总督毫无预兆地背叛了女王,将舰队拱手送给了卡西乌斯。形势变得一目了然。塞浦路斯总督对克娄巴特拉的忤逆或许令他作为阿尔西诺伊支持者的身份暴露无遗,同时他还勾结卡西乌斯,共同密谋将她推上埃及王位。噩耗接踵而至,克娄巴特拉得到消息,失去罗马军团的多拉贝拉,被恶名远扬的卡西乌斯围困在叙利亚城市劳迪西亚,已经自杀身亡。
克娄巴特拉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困境。她的盟友一败涂地,罗马军团丧失殆尽,王国内部叛党横行,就连价值连城的塞浦路斯岛也落入敌人手中。雪上加霜的是,中东地区正在沦为布鲁图和卡西乌斯耀武扬威的天下,亲恺撒势力的最后一丝抵抗也随之灰飞烟灭,埃及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一头富饶而肥沃的猎物——敌人或许有意废黜克娄巴特拉,扶持阿尔西诺伊取而代之。据阿庇安称,公元前43年年末,“卡西乌斯将他的目光转向了埃及……他一度认为,埃及的现状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有利,因为在饥荒的**下,这个国家已经无力维持一支常备军队”。
克娄巴特拉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她已经失去了恺撒的保护,而远在罗马的安东尼此时一面忙于巩固权力,一面还要疲于应对西塞罗家喻户晓的《斥安东尼篇》,在饥荒肆虐和强敌来犯的内忧外患之中,这个国家已经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事实上,女王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在她身边的王位上又出现了一位新“丈夫”的身影。公元前44年8月末,托勒密十四世去世,死因至今仍扑朔迷离。许多现代历史学家怀疑,正是克娄巴特拉派人杀害了自己的弟弟,以防他成为傀儡卷入推翻自己统治的密谋。倘若传闻属实,其中渗出的冷酷和无情也将成为贯穿她一生的鲜活注脚。至此,克娄巴特拉的所有至亲几乎无一幸存——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姐姐贝蕾妮丝四世以及她的兄弟托勒密十三世和托勒密十四世。唯一尚在人世的只有阿尔西诺伊,而克娄巴特拉已经对她起了浓浓的杀意。
身边的王位上坐着她的新“丈夫”,一位新国王:小恺撒。其中隐含的信息同样不言而喻。他的姓名托勒密十五世菲洛佩特,又译为“爱戴父亲之人”。而谁又是他的生父?或许正是传说中的恺撒本人。克娄巴特拉通过托勒密十五世菲洛佩特,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宣告,他才是恺撒的亲生骨肉,一位比在遗嘱中被收为养子的屋大维更加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
然而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这些围绕尤利乌斯·恺撒的公开宣言和有关王室出身的种种影射却来得如此不合时宜。此时,一名刺杀恺撒的凶手正率军向埃及扑来。一切似乎都已无可挽回。然而,仿佛往事重现一般,克娄巴特拉再次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成功化险为夷。行军中的卡西乌斯接到布鲁图的快报,命令他班师回营,一个更大的威胁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征服埃及并非当务之急,克娄巴特拉就这样逃过一劫。
悬在半空的手指
西塞罗伸出的手指仿佛一杆长矛,刺向与自己不共戴天的死敌。它高悬在半空,因紧张和愤怒微微颤抖。西塞罗刚刚结束了对安东尼的指责,挤满议员的大厅此刻鸦雀无声。接着,作为这番精彩演说的结尾,他像往常一样用左手托住下巴,目光径直射向各位元老,脸上露出了邪恶而鄙夷的笑容。整个元老院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其中还不时夹杂着抗议的叫嚷。这就是第一次《斥安东尼篇》演讲结束时的场景,此后西塞罗还将陆续在元老院发表共计14篇(据不同学者称,或许共有17或18篇)针对安东尼的著名系列演说。这些演说的名称包含了对《斥菲利普篇》的致敬,几个世纪前,演说家德摩斯蒂尼(Demosthenes)曾在当年那些著名的演说中对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马其顿国王菲利普二世进行斥责(广为人知的《斥菲利普篇》正是因此得名)。这些通篇充斥污言秽语的演说,有些从未在元老院中公开宣读,而是结集成册在罗马政界进行传阅。西塞罗对安东尼和他的盟友(尤其是他的众多兄弟)大放厥词,经常对无中生有的事和行为以及为人不齿的传闻,进行添枝加叶的夸张描述。或许正是拜西塞罗的蓄意诋毁所赐,在此后数百年的历史中,安东尼被塑造成一位以贪婪残暴、野心勃勃、耽于声色、贪图享乐著称的反面人物。在第二篇从未公开的《斥安东尼篇》中,他声称安东尼曾在一场婚礼中喝得烂醉如泥,以至在随后的国家会议中当众呕吐不止。他不断对安东尼侵吞庞培财产的行径发起攻击,声称他对声名狼藉的丽科尔斯,一名形迹可疑的“舞女”始乱终弃。西塞罗的百般诘问清楚地暴露出罗马每况愈下的局势。然而在这一切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斥安东尼篇》问世超过一年之后,当时卡西乌斯对克娄巴特拉的进攻已经迫在眉睫。而这些演说从公元前44年9月2日,即恺撒死后近6个月开始,一直到公元前43年4月23日之间陆续发表。
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罗马的政治军事版图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剧烈变革,两位伟大的对手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万众瞩目的安东尼自不待言,而屋大维的崛起尤为令人印象深刻。
正是在这几个月中,当远在埃及的克娄巴特拉全力巩固政权之际,安东尼和屋大维的罗马军团摩擦不断,伴随着臭名昭著的公敌名单出炉,数百条鲜活的生命惨遭屠戮。对于数月中众多历史事件错综复杂的细枝末节本文将不予赘述,但这段古罗马世界暗无天日的岁月,以及贯穿其中的历史脉络却值得我们一探究竟。
就在恺撒遗嘱被宣读后数天,屋大维登陆布林迪西。此前他一直跟随恺撒的罗马军团,驻扎在阿波罗尼亚,位于今天的阿尔巴尼亚境内,准备对帕提亚帝国发动远征。他奉命在此等候恺撒,并追随后者参加即将开始的远征(这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恺撒在遗嘱中确立屋大维为继承人的佐证)。
屋大维年纪尚小。作为一个未满20岁的少年,他却展现出令人难忘的谨小慎微和政治本能。恺撒身亡的噩耗无疑令身处军营的他陷入沉默,在获悉自己成为他的第一继承人之后,更是良久无语。出于安全考虑,屋大维的母亲阿提娅和继父菲利普斯恳求他放弃继承权,以免卷入恺撒之死引发的险恶政治冲突,然而他执意前往罗马,迎接自己的命运。在抵达罗马前,他分别拜会了恺撒生前的谋臣,其中就有位高权重的马库斯·诺纽斯·拜耳巴斯,以及其他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听取他们的合理建议。随后,他来到坎帕尼亚,大肆笼络恺撒旧部,寻求他们的支持。当他赶到罗马时,克娄巴特拉刚刚率领王室随从启程返回埃及。屋大维眼前这座城市的形势不容乐观。众所周知,作为毋庸置疑的主宰,不可一世的安东尼正忙于利用自己手中的恺撒备忘录,随心所欲在要害部门遍植党羽、安插亲信。
更有甚者,他还掌握着国库中用于远征帕提亚帝国的巨额军费(总数高达7亿斯特迪)。数周来,他分别向解甲归田的老兵做出妥协,授予所有西西里岛居民罗马公民身份,还根据恺撒生前的承诺制定了有利于犹太群体的规定,借此不断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力根基。
起初,安东尼对屋大维不以为意,然而很快,这个在安东尼眼中乳臭未干的孩子就令他刮目相看了。屋大维用令人目不暇接的耀眼政绩为自己赢得了人民的爱戴。比如,他独自筹措资金向罗马人民发放恺撒生前承诺的遗赠,还为庆祝法萨罗大捷出资筹办各种竞技赛事(包括角斗士比赛和战车比赛)。一场奇异的天象为沉浸在各种赛事中的罗马人带来了深深的震撼。此时距恺撒身亡已过去了4个月时间。一颗明星在天际出现,随后的7天中,它不分昼夜散发着夺目的光芒。通常,突然出现的彗星被视为一种噩兆,而屋大维却为它赋予了积极的神谕。他声称,这种星象预示着恺撒已升入天堂,加入了诸神的行列。他还为此命人将一颗名为“朱利安之星”的星星置于恺撒的雕像之上。据美国历史学家巴里·施特劳斯称,“这是一次构思巧妙的宣传”。以至众多预言家也对这种说法趋之若鹜,他们信誓旦旦地宣称,这颗彗星的出现,就像太阳一样,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很快,安东尼和屋大维间积蓄已久的龃龉,就衍化为剑拔弩张的正面对抗,双方阵营也开始恶言相向。一贯以阴险狡诈著称的屋大维,暗中煽动所有来自马其顿的罗马军团背叛自己的统帅安东尼,并向变节士兵发放重金奖赏(向每人发放500德纳里,相当于两年的军饷)。令双方陷入胶着的拉锯战就此拉开序幕,在此后数月间惊心动魄的交锋中,安东尼对众多城市展开围攻,其中就包括德西穆斯负隅顽抗的摩德纳,甚至作为西塞罗口中的“人民公敌”,安东尼和屋大维以及其他两位执政官的军团间也冲突不断。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罗马内战。与尤利乌斯·恺撒生前的预测如出一辙。然而,局势风云突变:屋大维与安东尼达成协议,率领罗马军团上演了“进军罗马”的著名一幕(渡过卢比孔河后沿恺撒当年的行军路线前进),并在抵达罗马后威胁元老院,胁迫其授予他执政官头衔。几个世纪之后,在这一惊世骇俗的壮举感召下,拿破仑同样率领自己全副武装的部下,闯入法兰西议会成功夺权。此时,德西穆斯,这个曾在3月15日月中日前夜与恺撒共进晚餐,并前往恺撒宅邸劝说他出席元老院会议的叛徒,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在部下纷纷倒戈屋大维后,众叛亲离的德西穆斯带领少量高卢骑兵,试图翻越阿尔卑斯山脉,长途跋涉绕道投奔盘踞在马其顿的卡西乌斯和布鲁图。然而,刚一进入法兰西和瑞士之间的赛卡尼高卢领地,他就被识**份并被杀死。他的头颅随后被砍下并送给安东尼。
此时,恺撒阵营的先头部队已经再次会师。在博洛尼亚郊外,位于雷诺河的一座小岛上,各方在众望所归之下正式达成协议。正是在这里,安东尼、屋大维和李必达的会面,宣告了后三巨头时代的到来(为了与恺撒、庞培和克拉苏组成的广为人知的前三巨头进行区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三人各自率领五个罗马军团前来会面,各方士兵剑拔弩张严阵以待。随后三人各带300名随从,先后上桥过河。首先登岛的李必达,在对岛上环境和神庙巡视之后,挥动战袍向众人发出一切安全的信号。见此情景,安东尼和屋大维这才留下随从独自登岛,三人之间进行了长达两天的密谈。
时至今日,当年的河流早已改道,河上的小岛也不知去向,然而,一块被世人遗忘已久的纪念碑依然静静躺在撒赛尔诺地区的荒野一角。这是众多为了纪念后三巨头会面地点而如雨后春笋般问世的纪念石碑中硕果仅存的一块。众所周知,安东尼、屋大维和李必达选择此处会面,是因为这里距离三人各自的势力范围路程相当。这座岛屿具备理想的安全条件,除四面环水的地理环境外,岛上的神庙在当时也被视为中立区域的象征。据考古学家尼古拉·卡索奈称,撒赛尔诺的地名几乎肯定来自头顶鹿角的凯尔特自然之神塞努诺斯(Cernunnos)。在古人眼中,这暗示着神灵栖身之处,同时也使这座“神圣”的小岛成为后三巨头会面场所的佐证。时至今日,在早已灰飞烟灭的远古异教圣所之上,一座教堂拔地而起,古老的本地信仰传统正在遭到基督教势力一如既往的蚕食。
安东尼、屋大维和李必达在这里达成一致,暂时搁置争议,共同建立一条反抗恺撒刺客联盟的统一阵线,作为如日中天的中东霸主,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三人建立了一套三权分立的执政体系——所谓的罗马后三巨头同盟——借此对行省进行瓜分,并向士兵们许诺,将包括卡普亚、利基翁、贝内文托、维努西亚、努凯里亚、阿里米努姆,以及维伯在内的18座繁荣富足的意大利城市占为殖民地。这些城市俨然已经沦为任由他们瓜分的战利品。
此时,在遣散了各自的心腹后,三人共同炮制出一份写满仇敌姓名的死亡清单,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公敌名单。
国家公敌
试想某位无辜平民未经审判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沦为死囚。仿佛你的头像被印上了一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逮捕令,就像登上古代通缉令的要犯,随时可能遭到揭发或捕杀——杀人或揭发者甚至还能因此获得一笔酬金。作为内战的众多缩影之一,公敌名单的出现令人触目惊心。整个罗马社会仿佛沦为一台绞肉机器,无情地吞噬着名单中来自三教九流的受害者。阿庇安写道:“有人因为手中的权力或私人恩怨而遭牵连。人们互相揭发自己的亲朋好友,欲除之而后快……在敌意和怨恨的驱使下,陌生的姓名不断涌入名单,那些敌人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敌人同样无法幸免,就连拥有财富也会招致杀身之祸,由于后三巨头需要大量军费用于战争开销……那些被判处死刑并没收财产的元老数量高达300人,而同病相怜的骑士数量则接近2 000人。后三巨头的叔舅兄弟的姓名在流放名单中比比皆是,其中甚至还包括曾追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军官部将。”
一场屠杀在所难免。在动身返回之前,三人派遣雇佣军率先潜入罗马城,杀了12名位高权重的政敌(西塞罗也在其中)。其中4人在毫无防备的场合被当场处决,有的血溅餐桌,有的横尸街头。
奉后三巨头之命赶到罗马的雇佣兵,在全城掀起了一股恐慌的浪潮。“人们四散奔逃,哀号声响彻全城,”阿庇安写道,“无处不在的抓捕和杀戮令所有人不寒而栗,由于对犯人的身份一无所知,一时间罗马市民人人自危,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几天后,后三巨头返回罗马,他们手下的士兵纷纷抢占战略要地,把守各处门户。公敌名单在城中四处公开张贴。名单上并没有列出全部公敌的姓名,而是隔三岔五进行补充,生死未卜的恐怖气氛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不断加剧。名单上还对民间捕杀和告密行为进行明码标价。阿庇安引述道:“凡杀死国家公敌者务必上交人犯头颅,并凭此获得:自由民25 000德拉克马;奴隶重获自由,外加10 000希腊德拉克马,以及公民身份。告密者赏金数目同上。”恐怖的气氛在城市上空迅速蔓延,从左邻右舍到曾经发生口角的亲戚,全城百姓无不互相猜忌,风声鹤唳。
死亡宴席
第一个惨遭雇佣兵毒手的地方官是一位名叫赛尔维乌斯的护民官。以他当时的身份本可以高枕无忧,然而作为西塞罗的死党,他知道自己注定在劫难逃,因此大摆筵席,与家人和朋友诀别。就在席间宾主交谈进食之际,一群士兵破门而入,喝令众人不得轻举妄动。只见为首的百夫长一把抓住赛尔维乌斯的头发,将他拖下酒席,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颅,随后在魂飞魄散的满堂宾客面前捡起首级,扬长而去。
六亲不认
就连后三巨头自己的亲人也难逃沦为公敌的厄运。安东尼就将自己的一位舅舅,卢修斯·恺撒扔进了名单,而李必达的兄弟保卢斯同样榜上有名,但他得以成功脱身,随后逃往亚细亚,藏身于米莱托,“作为后三巨头之一李必达的兄弟,他凭借自己的声望在逃亡时获得了百夫长的暗中接应”,阿庇安写道。
父子反目
儿子为了吞占家产而出卖父亲的事件更是层出不穷。如此一来,家人间的信任何以为继?古代历史学家维莱乌斯·帕特尔库鲁斯感慨万千:“妻子普遍忠贞,自由民的忠诚差强人意,可靠的奴隶寥寥无几,薄情之首当数儿子。”
无辜冤魂
公敌名单引发的暴力浪潮并未对幼小的生命网开一面,而出身公敌家族或成为身家不菲的遗孤往往就是他们背负的唯一罪名。阿庇安告诉我们,“其中一个孩子在和老师前往学校的途中不幸遇害,老师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凶手,最后两人双双遇难”。
忠贞的妻子
大多数情况下,名单上的人都会徒劳无功地东躲西藏。有人在幸运女神的眷顾之下,依靠妻子的帮助侥幸逃生。而这正是第16罗马军团前指挥官的亲身经历。这位曾追随恺撒征战高卢的指挥官名叫盖乌斯·安提斯提乌斯·雷吉努斯。据阿庇安记载,他的妻子“在夜色的掩护下,将他藏入下水道中,翌日前来搜查的士兵在散发着恶臭的阴沟面前望而却步。当晚,她将丈夫扮成一名烧炭工,手牵一头驮着木炭的毛驴,而她自己乘坐的轿子则在前方不远处带路。一名守卫城门的士兵感到事有蹊跷,决定对轿子进行搜查。忐忑不安的雷吉努斯快步上前,装作一名普通的路人,请求士兵不要为难这位夫人。士兵刚要对这位不自量力的烧炭工大发雷霆,突然他认出了眼前的不速之客(正是自己在叙利亚服役期间的长官),随即说道:‘一路平安,将军,您永远都是我的将军。’”
不忠的女人
阿庇安还为我们讲述了一则凄惨的故事:“有的毒妇对丈夫的背叛简直丧尽天良。其中就包括塞普蒂米乌斯的妻子,她与安东尼的一位好友勾搭成奸。担心丑事败露的她急于改嫁,通过自己的姘头请求安东尼除掉自己的丈夫。塞普蒂米乌斯的姓名随即被加入了公敌名单。在发现危险逼近时,他逃入妻子的房间躲避,浑然不觉眼前的女人就是那个出卖自己的**。在佯装关切之后,这个女人将两人锁在屋内,直到闻讯赶来的杀手一拥而入。丈夫丧命的当天她就迫不及待地钻入了洞房。”
西塞罗的末日
公敌名单中最为瞩目的受害者无疑非安东尼的死敌——西塞罗莫属。他们之间的恩怨可以追溯到恺撒遇刺之前。早在担任执政官时期,西塞罗就曾下令处死了安东尼母亲的第二任丈夫,而幼年丧父的安东尼和他的继父情同父子。
然而真正将西塞罗送上绝路的,正是他一手炮制的《斥安东尼篇》。安东尼执意将西塞罗列入公敌名单,尽管并不认同这一决定,屋大维也只能无奈接受。西塞罗曾经试图远走他乡,但在福尔米亚通向大海的幽暗街道上,他乘坐的轿子遭到士兵拦截。看着眼前的士兵,这位大名鼎鼎的演说家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随即示意奴隶放下轿子。“他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普鲁塔克写道,“一如往日,目光逼视着面前的雇佣兵……而他探出轿外的头颅随即被人砍下。”执行斩首的是一位护民官,马库斯·波皮利乌斯·拉埃纳斯,正是西塞罗曾经为被控犯下杀父罪行的他进行辩护。他在砍头时遇到了麻烦。阿庇安写道:“……他的接连三次尝试均未成功,最后这位笨手笨脚的护民官几乎活生生地锯下了西塞罗的头颅。”这场惨剧至此尚未落幕:据老塞内卡称,由于曾经执笔讨伐安东尼的檄文,西塞罗的双手被全部砍下,随后这些鲜血淋淋的战利品被送往古罗马讲坛进行展示,就在数月之前,他还曾站在这里对安东尼破口大骂。最后,西塞罗之死在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中尘埃落定。据称,他的头颅在被示众前,安东尼的妻子富尔维娅曾执意手抓头颅,咬牙切齿地向它啐出一口唾沫。她还将头颅摆在自己的大腿上,揪出死者的舌头,拔下发簪将它刺穿,并对这颗头颅尽情凌辱。还有传闻称,安东尼曾在宴会进餐时,将西塞罗的头颅摆在自己面前。而这多半只是后人为了诋毁安东尼而故意散布的谣言。
这场惨剧持续数月时间,公敌名单的余波直到公元前39年才最终烟消云散。开始的数周惨不忍睹。随着时间的推移,名单上的逃亡人数不断增加,一场大搜捕在意大利境内全面展开。名单中的人有的不顾一切设法投奔庞培的儿子赛克斯图斯,他所在的西西里岛成为所有逃亡者的避风港;有的则逃往东方,加入了中东霸主布鲁图和卡西乌斯的阵营。而后三巨头此时已经将目光投向东方,一场生死存亡的决战正在紧锣密鼓酝酿之中。
此时,天神恺撒(尤利乌斯)化身为一尊被顶礼膜拜的新神,横空出世。元老院通过决议,允许恺撒成为罗马诸神的一员,并为这位新神在古罗马广场修建了一座神庙。此举最大的受益者非屋大维莫属。正如施特劳斯所述,“屋大维因此成为神的子嗣,一位人神之子。被尊为最高主宰的屋大维也正式成为‘恺撒大帝之神的子嗣’”。
克娄巴特拉勇闯地中海
天空一片漆黑,地平线的轮廓在闪电耀眼的光芒下时隐时现。舵手紧盯翻滚的波涛,努力捕捉海天之间稍纵即逝的异样,希望从中发现天气变化的迹象。白色的浪峰此起彼伏,风势渐强,黑云欲摧,飞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最坏的结果。无数双眼睛正在焦急地搜寻地平线。克娄巴特拉正置身其中。
地中海是一片危机四伏的海域,有时甚至比浩瀚的大洋更令人闻之色变,因为只需短短几个小时,它就能化身为一头嗜血的怪兽。而那将是令每位船员魂飞魄散的噩梦。
克娄巴特拉端坐在大船中部的华盖之下,纹丝不动。她双手紧抓王冠,四周华美的丝质帷幔薄如蝉翼,此刻正在海风中歇斯底里地颤抖。风势骤然变强。头顶的天空愈发灰暗。飞溅的浪花打湿了众人的脸颊,海面缓缓地上下起伏。仿佛一位巨人的胸膛正在发出风箱般深沉的喘息,就像一位即将醒来的巨人。大海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平日泛出乌黑、亮蓝和碧绿的海水,此刻被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海面之下。在漆黑的苍穹下,克娄巴特拉的舰队航行在幽暗的大海上,他们无所畏惧的身影中仿佛散发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光芒。在一片令人心如死灰的晦暗之中,就连这些五彩斑斓的船只也失去了往日的明艳色泽。作为整个地中海上最令人胆寒的一支海军,这些往日雄伟壮观的帆船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和无助。面对咆哮的大海,那片片白帆就像巨人指间的羽毛一样微不足道。在这场与死神的对决中,克娄巴特拉庞大的旗舰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中被高高抛起,就像一下失去了所有重量。在巨浪之巅,船首从波涛中一跃而出,仿佛就要腾空而起,转眼却又从小山般的浪尖一头向下扎去。瞬间就消失在护航船只和整支舰队的视线中。此时克娄巴特拉和所有船员纷纷瞪大双眼,随着一声爆裂的巨响划破天空,旗舰载着众人忐忑不安的期待砸向波谷。颤抖的船身不停摇晃着。整个船首钻入海中,在仿佛漫无止境的几秒钟后再次浮出水面,就像溺水的海员正在大口吸入空气。甲板上一片狼藉,东倒西歪的水手随处可见。海面漂浮着从船上飞落的各种物品。然而,此时众人已经无暇他顾。每个人都紧抓桅杆和拉索,在死神的脚步声中瑟瑟发抖。
克娄巴特拉为何出现在这片风高浪急的浩瀚大海中?
公敌名单引发的骇人屠杀事件传入克娄巴特拉耳中的确切时间无从考证。或许直到公元前42年年初,她才收到了完整的报告,也许是在春季。她或许会为西塞罗之死感到震惊,为恺撒封神的决定欣喜万分,而屋大维以神之子自居的消息无疑点燃了她的怒火,这也意味着他从此将成为小恺撒的直接威胁。面对与布鲁图和卡西乌斯一触即发的战争,迫切需要东线盟友的后三巨头此时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女王规模庞大的舰队对登陆希腊来说至关重要——形势日趋明朗——而那里将见证双方最后的决战。后三巨头为换取支持而为克娄巴特拉开出的价码不为人知,然而参照多拉贝拉一年前的做法,他们极有可能做出了承认埃及自治和小恺撒国王身份的许诺。面对卡西乌斯对埃及迫在眉睫的进攻威胁,克娄巴特拉除欣然接受外别无选择。因此,她武装了一支强大的舰队准备加入安东尼和屋大维的阵营,并将亲自上阵,统率这支恐怖的攻击力量。在托勒密王朝的历史上,从未有一位女王拥有过自己的舰队,一位活力四射、开拓进取、独一无二的女性形象至此跃然纸上。克娄巴特拉是希腊女王中的真正异类,只有另一位生活在400年前的伟大女王——哈利卡纳苏斯的阿尔特米西亚可以与之媲美。正如杜安·W.罗勒所说,这次远航不但加强了她同伊希斯女神间的联系,同时也在她与大海间建立了一条意味深长的纽带。这将是一番何等壮观的景象——一支庞大的舰队扬帆起航,仿佛一颗彗星拖着嵌满风帆的尾巴,浩浩****划过蔚蓝的大海,将亚历山大灯塔甩在身后。
然而这次远征却最终沦为一场灾难。公元前42年的夏天,阿庇安提供了一个真实可信的细节,据斯泰乌斯·墨库斯,一位奉命前往拦截克娄巴特拉的敌军指挥官亲眼所见:“支离破碎的船只残骸被海浪冲往遥远的拉科尼亚海岸,据说拖着病体的女王,历尽艰险才最终返回祖国。”
关于这一点,一个惊人的事实值得注意,在地中海底或许隐藏着这颗星球上规模最大、藏品最为丰富的“考古博物馆”。如果按照平均每天三艘沉船的速度(鉴于这片海域从直布罗陀直到黎巴嫩海岸的宽广跨度,这称得上一个合理的假设),在2 000年的时光长河中,海底沉船总数达到令人惊讶的200万艘。而每艘沉船通常都满载价值不菲的货物。
关于女王在海上航行中的种种遭遇,世人不得而知。或许只是地中海恶劣海况下的晕船反应令她身心俱疲。晕船是人类最严重的身体不适之一。无论如何,身为一名舰队指挥,这都是一次炼狱般的严酷考验。这次插曲之后,史料中再未出现关于克娄巴特拉的任何征战记载。直到遇见安东尼并坠入爱河后,她才作为一名统帅再次出现在战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