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斗

平心而论,克娄巴特拉不仅足智多谋而且胆识过人。在冒着生命危险孤身一人前往亚历山大之后,她又藏身于麻袋之中潜入王宫。她不知道恺撒对自己的突然现身将会作何反应……但依然决定孤注一掷——最终大获全胜。她在密会恺撒时展现出的女性本能,足以令元老院和全体罗马人民心有余悸。克娄巴特拉凭借自身的力量、坚定和野心迎接命运的挑战,这种世间罕见的生命力即便在两千年后的今天依然令人叹为观止。每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时,背水一战就成了获得认同的唯一选择,因为没有人会在她一无所有时施以援手。而作为一个在男性世界孤军奋战的女人,她已经完成了通往卓越的人生蜕变。

这场出其不意密会恺撒的豪赌最终衍化成一场政治胜利。

当她的弟弟,托勒密十三世入宫觐见恺撒时,才发现自己的姐姐,那个此刻本应在沙漠帐篷中坐以待毙的女人,已经抢先一步结束了游戏。雪上加霜的是,恺撒还与她暗生情愫。当目睹克娄巴特拉(这个女人在理论上依然是他的妻子)与这位罗马统帅形影不离的场景时,他的惊诧和愤怒可想而知。

意识到败局已定的托勒密国王,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被夺走了心爱的玩具,迪奥对他的歇斯底里这样描述道:“只见他怒不可遏地冲入人群,大声叫嚷有人背叛了自己,最后一把扯下头上的王冠扔到一边。”这位历史学家接着写道,这场闹剧在亚历山大掀起了一场暴动,“恺撒的士兵挟持了年轻的国王,埃及人民纷纷加入暴动,从陆地和海上对王宫发起进攻”。

当恺撒在集会中当众宣读了托勒密·奥勒忒斯——克娄巴特拉和年轻的国王共同的父亲——留下的遗嘱时,暴动才稍有平息,遗嘱中写道,依照托勒密王朝传统,姐弟二人将在罗马人民的庇佑下共同执掌政权。此刻的恺撒忧心忡忡:自己的部下寡不敌众,而他面对的是一个国家和一支对他虎视眈眈的埃及大军。他被迫做出进一步妥协,试图令各方势力保持冷静。他将塞浦路斯岛赐予克娄巴特拉被排除在遗嘱之外的年幼弟妹——阿尔西诺伊和小托勒密。关于他们的故事将另行讲述……

作为埃及名副其实的资源“宝藏”,塞浦路斯在地中海的棋盘上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凭借自己的铜矿储备,其得以对这种金属实行垄断控制,而其广袤的森林又为这个沙漠中的国家提供了丰富的木材原料。

鸿门宴

为了达成和解,双方一致决定在未来几天内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然而,闷烧中的余烬随时都可能死灰复燃。年轻的托勒密十三世正式同意了这一安排,然而作为他的谋臣,诡计多端的博狄诺斯和阿基拉斯(此时狄奥多土早已出逃)已经背着天真的国王开始暗中密谋。两人不动声色地从沙漠中召回了托勒密王朝的军队,数周来,他们一直密切监视着克娄巴特拉空空如也的帐篷(或许克娄巴特拉的贴身侍女一直在帐篷中身着女王的服装,制造女王还在的假象以迷惑潜伏的眼线)。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策划了一场阴谋。目的是在宴会过程中对恺撒和克娄巴特拉进行刺杀。

对手清楚,恺撒正在使用缓兵之计,最终他一定会选择背信弃义,将王位归还克娄巴特拉。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意味着权力的终结,还意味着他们将被彻底挤出王国的统治阶层。已经成年的克娄巴特拉不仅不再需要碍手绊脚的国师,而且还对他们恨之入骨。

宴会当日,现场陈设极尽铺张奢靡,尽显王室威严。餐桌上,珍贵的餐具盛满山珍海味,杯盏中琼浆玉液浮光泛动。与此同时,在远离喧嚣的王宫内廷中,阿基拉斯或许正在对严阵以待的刺客面授机宜,等待动手的最佳时机。现场为数众多的罗马军团士兵为行刺增加了难度。但刺客坐拥“地利”之便,凭借对这座宫殿的了解,他们可以在对手觉察之前接近目标,趁其不备突然发动攻击。现在只剩下一个隐患:恺撒的理发师,一个似乎无足轻重的角色。此人生性多疑,对一切充满戒备,没有一丝风吹草动能够逃过他的双眼。形迹可疑的窃窃私语也不例外。据普鲁塔克称,就在所有人大快朵颐、尽情庆祝之时,这位理发师无意间撞破了这场箭在弦上的阴谋,他可能躲在门后,或者藏身暗处发现了阿基拉斯在密室中与刺客交头接耳的情景。真相无从考证。总之,他立即向恺撒报信,后者闻之暴跳如雷。

当时的场景可想而知。他接到密报后——或许通过理发师的低声耳语——立刻高声召集手下的罗马士兵,命令他们封锁大厅。现场鸦雀无声,只见恺撒的双眼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他命令一名士兵将毫无戒备的博狄诺斯处死。话音未落,士兵的短剑就刺穿了他的身体。片刻之后,这个男人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冰雕保持着之前的姿态。目睹这位诡计多端的谋臣血溅当场,人群尖叫着夺路而逃,大厅中只剩下博狄诺斯的尸体在地板上不住地抽搐。阿基拉斯,这位托勒密军队的最高统帅当场遭到搜捕,但随后他成功逃脱,并与自己的军队会合。名垂史册的亚历山大之围就此拉开序幕。

回顾整场阴谋,人们很难想象四年之后,回到罗马的恺撒会沦为另一场阴谋的牺牲品。在这场刺杀中,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依然迅速做出反应。而回到罗马,在3月15日月中日遇刺当天,他对众人针对自己的密谋早有耳闻,或许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朋友,那位哲学家送来的密信内容。然而,这一次他却匪夷所思地无动于衷。原因何在?长期以来,这桩悬案一直令学术界百思不得其解。可能只有恺撒本人才能给出答案。

亚历山大之围:克娄巴特拉与恺撒身陷囹圄

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能令克娄巴特拉触景生情,回想起自己和恺撒缱绻的往事。

忠诚的埃拉斯正小心翼翼地为克娄巴特拉的脸颊涂抹营养乳霜,这张经历了漫长海上航行的脸庞此刻写满忧虑。一群侍女一边在埃拉斯的带领下为女王的身体和面部进行护理,一边听她讲述旅居罗马时的所见所闻以及归途中的艰难险阻。

直到这一刻,卸下防备的克娄巴特拉才蓦然发觉,数周来如影随形的紧张和悲伤早已令自己身心俱疲。在女王躺卧之际,侍女们开始对她的双手和双脚进行护理(使用散沫花为指甲染色),此时屋顶隔板上的一处细节吸引了她的目光。只见华丽的木料上,一个巨大的豁口赫然在目。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或许是还没来得及进行修补。那是四年前,一枚从攻城机上呼啸而至的石弹留下的疤痕。那时她和恺撒已经被困城中长达数月,当时坐以待毙的恐惧此刻依然令她心有余悸。

这场战争仅仅持续了6个月,然而即便对恺撒而言,那也是一段异常惨烈的记忆。或许是由于眼前的敌人并非一支在正面战场严阵以待的部队,而是一头在亚历山大王宫波诡云谲的政治阴谋中孕育的怪物。

当恺撒首次踏上埃及的土地时,他并未意识到,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

阿基拉斯与自己的部队完成会合,他的命令简单而直接:围攻亚历山大。除了托勒密王朝的军队之外,这支部队还包括来自叙利亚各省和西里西亚的匪徒和海盗,其中既有被判处死刑和流放的囚犯,也有逃离罗马领地的大批奴隶。参军入伍是他们获取合法身份的唯一出路。参战总人数达到20 000之众(还有获悉年轻的托勒密十三世被恺撒囚禁后群情激愤的亚历山大市民)。反观恺撒手下只有区区4 000名罗马军团士兵,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构筑街垒、固守王宫。就连恺撒派出的两名谈判使者也惨遭毒手,一人丧命,一人重伤。在作者卢坎的描述中,进攻在“王宫上空从天而降的箭雨”中拉开了序幕。身经百战的罗马军团士兵顶住了一波又一波猛烈而骇人的攻势,各自为战的敌军被一一击溃。就在此时,克娄巴特拉的妹妹阿尔西诺伊,突然逃出王宫加入了叛军阵营,随即被暴乱的民众自行拥立为埃及女王。局势开始变得更加微妙。历史学家迈克尔·格兰特指出,“这一事件是对恺撒的沉重打击,因为它意味着,眼前的战争已经脱离了王室平定叛乱的范畴”。他已经被卷入了一场围绕埃及王位展开的权力争夺战。

随后的日日夜夜中发生的各种场景,此刻不断涌入克娄巴特拉的脑海。当时恺撒预感到死亡的阴影正在向两人逼近。陆地上的通道被全部切断,但海路依然畅通。敌人冲出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向王宫发起攻击,但他们却忽略了恺撒身后的王家码头和浩瀚的大海。如果亚历山大市民能够夺取锚泊在港口之外的埃及船只,那么罗马人与外部世界的最后联系就将被彻底切断,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恺撒迅速下令罗马战舰开出港口发起攻击,企图用涂满沥青的火箭引燃埃及战舰。然而在风向的帮助下,船上的火势开始向军火库蔓延,最终引燃了岸上的建筑。人们认为,亚历山大图书馆正是在此役中遭到焚毁的。事实上,今天的学者一致对这一历史谬论予以驳斥(如果史料所述属实,那么在数年后的奥古斯都时代,以斯特拉波和迪狄穆斯为首的众多古代博学之士将无从查阅资料)。因而,当时被大火付之一炬的显然只是几座港口附近的货仓,据历史学家卢西亚诺·坎福拉称,它们用来储存即将装船出港的书籍。恺撒此刻分秒必争。他以大火制造的混乱为掩护,在夜色中迅速出击,攻占灯塔,控制了通往海港的出口,并发出求援的信号。

阿尔西诺伊,这位敌方阵营的新女王下令处死阿基拉斯,令自己的心腹嘉尼米德取而代之,后者想出了一条歹毒的计策。借助大型机械装置,他将大量海水引入王宫水源所在地,导致那里的淡水逐渐变得无法饮用。但恺撒下令开凿水井化解了危机,这还要归功于他手下的罗马军团,这些能征善战的士兵不仅可以守卫城池,作为曾经的工匠、铁匠和木匠,他们还对筑路、开渠、凿井等工作得心应手。

另一段发生在亚历山大之围中的鲜活记忆此时浮现在克娄巴特拉眼前,那是一次令恺撒险些丧生的意外。当日的场景似乎依然历历在目……

站在王宫的顶部,克娄巴特拉看到恺撒正率领手下士兵奋力攻占防波堤,这道(著名的海波塔斯塔提翁)防波堤肩负着连接灯塔和陆地的使命。只见罗马人如潮水般涌上堤坝,并立即开始构筑壁垒工事,以切断埃及人进入亚历山大的通道。然而埃及战舰从后方快速逼近,随时可能切断他们的退路,罗马士兵瞬间乱作一团,不顾恺撒的呵斥转身逃窜,纷纷跳入海中,争先恐后游向停靠在防波堤旁的罗马战舰。尽管恺撒最终有惊无险地登上了自己的战舰,但紧随其后的人流很快就令船只因不堪重负而发生倾覆,大量士兵被沉船拖入水底。直到最后一刻,身披重甲的恺撒才跳入水中,高举随身携带的文书,冒着敌人的箭雨游行了近220码的距离。今天,普鲁塔克关于这一细节的转述遭到了大量质疑。然而,鉴于恺撒当时年逾55岁的年纪,这段插曲生动地展现了一个事实:这个男人不仅行动果断,而且体力充沛。出现在克娄巴特拉视线中的不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而是一位正值巅峰的壮年男性。或许正是和女王的爱情令他生机勃发,促使他在战斗中以身犯险力挽狂澜……尤其是当他觉察到王宫中的女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时。

最后,克娄巴特拉清楚地记得,令恺撒望眼欲穿的援兵如期而至,形势也随之转危为安。出现在埃及边境的并不是由罗马军团组成的部队,而是一支由帕加马的米特拉达梯国王率领,来自小亚细亚、叙利亚和阿拉伯的多国部队组成的联军。同时赶来的还有一支由安特帕提大祭司指挥的约旦大军,由与庞培势不两立的恺撒支持者组成。

与此同时,狡猾的恺撒释放了年幼的托勒密十三世国王,试图给他的对手制造混乱(王冠只有一顶——是选择年幼的国王还是新女王阿尔西诺伊?),数天后,两支大军在城外三角洲展开激战,战场所在区域名为奥尼阿斯之地。恺撒率领士兵迎来了有如“神兵天降”的援军,而他们面对的则是一支娃娃国王统率的埃及大军。持续数小时的战斗,以恺撒阵营的胜利告终,他的对手落荒而逃。托勒密十三世,这位同样为荣誉而战的国王,在仓皇逃窜中登上一艘战舰,然而,严重超载的战舰很快便沉入水底。狼狈落水的托勒密国王没能像恺撒一样化险为夷,沉重的黄金头盔令他最终溺水身亡。

当晚,恺撒大胜而归,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就在早晨,恺撒还是一位人人得而诛之的罗马暴君)。他随即下令将阿尔西诺伊投入大牢。众所周知,不久她就将出现在恺撒的罗马凯旋仪式中,被戴上镣铐游街示众。

恺撒无意将埃及并入罗马行省,让这块盛产谷物和原料的战略要地落入某位食言而肥、贪婪无耻的执政官之手。他深知这群来自元老院的蛀虫,除了结党营私、钩心斗角之外一无所长。

因此他决定留下一支由三个罗马军团(分别为第27军团和第37军团,另一支军团番号不明)组成的庞大驻军,并任命自己的心腹卢菲奥,全名盖乌斯·尤利乌斯·卢菲奥,作为这支武装的统帅。他是“恺撒手下一名自由民的儿子,同时也是恺撒的情人”,苏维托尼乌斯写道,他特意使用了“exoletus”[1]一词来暗示成人间被动的同性关系。

匪夷所思的是,除了罗马的妻子卡尔普尼亚,恺撒在亚历山大还拥有至少两名不同性别的情人——这一男一女分别是卢菲奥和克娄巴特拉。而这或许只是为了引起轰动而编造的谣言。

从那一刻开始,埃及王位已经成了克娄巴特拉的囊中之物,而迫于传统的压力,恺撒不得不象征性地将女王仅存的弟弟——托勒密十四世推上王位与她共同执政。

爱人恺撒和蜜月航行

带着脑海中残存的画面,克娄巴特拉再次睁开双眼。她的妆容已经完成,埃拉斯和女孩们正托着一面镜子,仿佛正在惴惴不安地等候审判。女王赞许地微微颔首。镜中的妆容堪称完美。然而此刻的克娄巴特拉却显得魂不守舍。身处亚历山大,她第一次在闪闪发光的铜镜中端详自己仿佛被迷雾笼罩的面容。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只见镜中的双眼目光空洞,失去了往日颠倒众生的神采。熟悉她的人或许已经觉察到了异常,但为了顾及她的感受而三缄其口。此时的她需要一张“面具”,用坚定而充满活力的形象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无尽的悲伤几乎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而对于未来她更是充满恐惧。只有侍女夏米侬和女王本人曾经触摸过她真实的灵魂,而那个时常在夏米侬怀中暗自垂泪的寻常女子,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女王身份。高处不胜寒。如果她任由自己被脆弱吞噬,整个国家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等待小恺撒的将是灭顶之灾。儿子玩耍时无忧无虑的笑容映入脑海,仿佛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力量和决心。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步伐坚定地转身离开。

然而,在克娄巴特拉貌似坚强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灵魂,命运就像一头饥饿的猛兽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每一个房间、每一阶楼梯、每一扇窗户都令她想起恺撒,他的声音、他的怀抱,以及他在暗无天日的亚历山大之围中对未来的乐观。她想念他的乐观与自信,就像窒息的人渴望空气。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这座宫殿见证了恺撒和克娄巴特拉爱情的开始,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这座整个地中海上最华美的宫殿陷入敌人的包围,两人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度日如年。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柱廊中狂奔的狼狈情形,也曾于午夜时分惊醒,在手握短剑的卫队护送下,仓促逃往安全场所。较之于宫殿,这里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广场、亭台楼阁、花园、画廊、喷泉共同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到处弥漫着奢华绚烂的希腊化趣味。在这片非同寻常的小天地中,两人陷入疯狂的热恋。生死未卜的恐怖气氛为他们的关系注入了一丝罕见而壮美的热烈。曾有无数次,他们听着耳畔守城士兵的嘶吼声,冒着头顶敌人铺天盖地的箭石,在周围令人魂飞魄散的战斗中向彼此许下山盟海誓。两人的关系中涌动着一股热烈深沉而又旁若无人的**。那是战斗前热情似火的夜晚,也是激战后缠绵的拥抱,更是柱子后情不自禁的热吻。克娄巴特拉清楚地记得恺撒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他火热的双唇和手臂仿佛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魔力,令她无力抗拒。

曾经有无数次,她温柔地轻抚爱人的脖颈。尽管史料中没有任何记载,但这些**燃烧的瞬间依然在世人的想象中恣意生长,它们在爱情的浇灌下,伴随着生命的喜悦和死亡的恐惧,在这片湮灭在时光中的大地上一同绽放。如今这片土地已经被千篇一律的建筑、餐馆和商店覆盖。包括克娄巴特拉、恺撒、罗马军团、亚历山大还有其全体居民(母亲、孩子、水手、 仆人、缪斯庙的哲学家)在内的所有生命早已化作尘埃,尸骨无存。但他们为世界留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传说,在时光的长河中静静等待后世的探索和解读。

众所周知,恺撒于公元前48年10月2日来到亚历山大。让我们言归正传,假如出生于次年6月(公元前47年)的小恺撒确为恺撒的亲生骨肉,那么克娄巴特拉应该早在前一年10月就已有孕在身,而那时她刚刚与恺撒相识不久(或许就在初次相见的那天)。据历史学家迈克尔·格兰特称,她在12月就已经确定自己怀有身孕。在这个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中,每一个情节似乎都按照完美的轨迹发生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必须强调的是,时至今日,为数不少的学者依然坚持恺撒并不是小恺撒的亲生父亲,并以此控诉克娄巴特拉为了政治利益不惜煽动舆论的险恶用心。

每当清晨来临,两人裹在色彩鲜艳的丝毯中,在一张大**睁开惺忪的睡眼,身边堆满靠垫。克娄巴特拉将头枕在恺撒强壮的胸膛上,享受着他温柔的爱抚。这美丽的一幕来自人们对这段经久不衰的爱情佳话生动的演绎。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生活中,恺撒和克娄巴特拉并未同床共枕,而这毫不奇怪。生活在古罗马时代的特权阶层中,甚至直到不久前,几乎所有夫妻都睡在不同的卧室,这或许是由于在他们的包办婚姻中缺乏爱情的滋润。克娄巴特拉和恺撒就遵守着这一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风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整个白天形影不离。然而事情或许另有隐情。格兰特本人特别强调,在那个长达数月的非常时期,身处同一座王宫的两人分别在不同翼楼过夜显得至关重要。在被围困时期,亚历山大王宫或许已经成为叛徒和刺客的藏身之地。正如现代王室成员在旅行时分别乘坐不同航班,以避免整个王室家族同时遇难的意外发生。因而,在卫兵和心腹的环绕下,分别前往不同翼楼就寝不失为一种更为稳妥的生存方式。

恺撒很可能隐居在一座楼阁,置身部下将士的保护之中,而年轻的托勒密十三世则带着数量庞大的宫廷随从居住在另一座宅邸中(其中就包括众多亚历山大的名门世家成员,以及臭名昭著的博狄诺斯)。另外,克娄巴特拉或许稍显形单影只,因为亚历山大人一致认为她大势已去、自身难保,因此陪伴在她左右的可能只有几名贴身心腹。此外,她的行宫还被围困在国境之外的沙漠之中。此时,克娄巴特拉一如既往地选择直面困境。在这具惹人爱怜的身躯中,或许就隐藏着一位孤身对抗历史的女王。

然而就在公元前47年3月27日,当战争结束后,克娄巴特拉和恺撒决定开始共度一段二人时光。恺撒的放纵令众多历史名人(甚至包括拿破仑·波拿巴在内)大跌眼镜,因为此时他的祖国正内患重重。时值他离开罗马一年之际,人民对安东尼的所作所为怨声载道,他利用自己身为意大利统帅之便,借恺撒缺席之机,大肆侵吞庞培被充公的财产,企图扩充势力。此外,尽管庞培在法萨罗战役之后一蹶不振,但共和派势力依旧蠢蠢欲动,伺机反扑。而长达数月的等待将是一场危机四伏的冒险,除了恺撒本人和克娄巴特拉,没有人知道他消失背后的真正原因。

此时,二人已经成为埃及的绝对主宰,并化身为彼此不可或缺的亲密盟友。克娄巴特拉为恺撒的政治野心提供财政支持,作为交换,他为女王治国安邦充当后盾。此时,他们决定共同开启一场梦幻之旅——尼罗河巡航。

这无疑堪称地中海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历史事件。两位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决定在全世界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国度进行一场浪漫旅行,仿佛小说中的情节在现实中上演。所有到过埃及的人都不会忘记金字塔和尼罗河畔卢克索的壮观日落,在火红的天空下,一艘艘帆船往来穿行在镜面般平滑的河水之上。恺撒从身后将克娄巴特拉拥入怀中,亲吻着她的脖子。这幅温存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史料中,但两人间的柔情蜜意不难想象。

然而,恺撒滞留埃及的决定只是一个匪夷所思的表象。恺撒必须确保这个刚刚恢复平静的国家,在他返回罗马后不会节外生枝,为此他将亲自访查民意乡情,试探教会立场。令恺撒寝食不安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克娄巴特拉统治下的埃及不仅是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同时还担负着为罗马供应谷物的重要任务。

此外,恺撒的决定中还隐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鲜为人知的是,身为统帅的恺撒不只是一介武夫,他还是一名求知欲旺盛的地理爱好者(详情参见他的备忘录)。就像所有罗马贵族一样,他从儿时起就对埃及的世界奇迹耳熟能详,而如今深入这个古老国度,对尼罗河沿岸流域进行探索的**无疑令他无法抗拒。据卢坎记载,恺撒曾在一次宴会上亲口承认:“再没有什么能比尼罗河数千年来依旧扑朔迷离的泛滥原因和神秘源头更令我心驰神往了。与有幸一睹尼罗河的源头相比,罗马内战不值一提。”

而促使恺撒决定留在埃及的最终原因,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躯:克娄巴特拉。世人曾无数次领略过克娄巴特拉无与伦比的口才天赋。卢坎的描述更加直白:“克娄巴特拉擅长施展魔术瓦解一位老者的防线。”与其称为“魔术”,诸如“口才”“诡辩之术”“引诱”“色相”之类的词语或许更为贴切。这些与生俱来的天赋冥冥中注定令各位罗马军事统帅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安东尼即将成为下一个鲜活的例子。

两人于4月初动身起航,在随后的至少三个月中“不知去向”。恺撒杳无音信。他的身影从军政两界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在罗马,各种猜测之声甚嚣尘上。例如,据西塞罗透露,关于恺撒遭遇不测的谣言不胫而走,尽管他实际上安然无事。恺撒很快便沦为各种流言攻击的目标。

这并非一次只有两个人的浪漫旅程。据阿庇安称,各种随行船只有400余艘。因此它同时也是一次兴师动众的军事探险。这归根结底还是一项政治任务,为了向天下昭告克娄巴特拉强大的后盾,从而巩固她的统治地位。

即便如此,对两人来说,这仍不失为一次名副其实的蜜月旅行。

阿庇安一语道破天机:“恺撒率领400余艘船只浩浩****沿尼罗河而上,携克娄巴特拉巡视全国,途中两人纵情欢娱。”此处无须赘述“纵情”细节,一幅活色生香的蜜月图卷已经跃然纸上,尽管此时两人尚未正式成婚。

两人乘坐的船只外形庞大。托勒密王室为此类航行量身打造的巨轮极尽豪华,其中就包括宏伟壮观的“浮宫号”。

在他关于亚历山大港的书中(书中的大量章节都得益于埃及作家阿忒那乌斯),希腊历史学家罗德岛的卡里克赛诺斯告诉后人,这些船只拥有适应内河航行的平坦船底,但高大的船体直插空中:“上层船体尤其是与船首连接处高高耸起,呈现规则的圆弧状。”这些描述已经勾勒出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画面,而其他作者又补充了匪夷所思的细节。众所周知,这种巨轮的第一艘样船由托勒密四世下令建造,长度接近300英尺,高度超过一座7层的现代楼房:约90英尺。实际上,它就是一座可以在水上航行的建筑,与现代游轮颇为相似,或许甚至更胜一筹,堪称一座漂浮的小型宫殿。

就像现代社会的远洋轮船,每层甲板的外围都有供人行走的通道,此外船上还设有各种圣堂、小花园、沙龙、餐厅、回廊以及威严的金色雕像。理所当然,室内陈设也极尽奢华,黄金象牙、精美木雕以及各种装饰触目皆是,脚下或许还铺设着造价昂贵的大理石地板。可想而知,除弥漫着高雅气息的洗礼和沐浴场所外,还备有一间奢华的卧室作为这对情侣的爱巢。

只见这支船队沿着尼罗河蜿蜒航行,载有恺撒和克娄巴特拉的“浮宫号”巨大的身影被簇拥在各种船只中间。

船队缓慢地航行着,作为一次胜利游行,这也正是此次旅程的目的。这对爱人尽情享受着生命中无与伦比的欢乐时光。光阴流转,否极泰来。

能否对恺撒和克娄巴特拉尼罗河浪漫之旅的全部行程一一追溯?历史学家做出了尝试。在离开亚历山大的马里奥特湖之后,船队溯尼罗河三角洲而上到达赫利奥波利斯。在那里,恺撒和克娄巴特拉瞻仰了历史长达2 600年的金字塔群和狮身人面像。它们依然保存完好,轻盈的涂层质地平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恺撒当时作何感想?克娄巴特拉又是如何将法老时代的前朝往事向他娓娓道来的?

他们无疑还曾拜访卡纳克神庙。恺撒是否曾像数代之后到访埃及的罗马皇帝、物理学家和内科医生一样,进入法老墓穴探访(彩绘墙壁上,他们的随手涂鸦依然清晰可见)?据考古学家兼古代史学者杜安·W.罗勒称,恺撒和克娄巴特拉可能在赛伊尼,即今天的阿斯旺做短暂停留,古希腊天文学家埃拉托色尼正是在这里成功计算出了地球的周长。恺撒对这里的痴迷之情可想而知。亚历山大的学者和知识分子同样功不可没,或许正是在那里,恺撒收获了改革公历的灵感。最后,他们来到埃勒芬蒂尼,恺撒得以目睹尼罗河水位计,它曾出现在帕勒斯特里纳那幅著名的尼罗河马赛克画作中。这是一条由52级石阶组成的坡道,分布在墙体上的刻度用来在洪水期间测量水位。水位变化中包含着农业耕作所需的信息。

苏维托尼乌斯动情地写道:“(恺撒)对克娄巴特拉宠爱有加,经常与她彻夜狂欢直至天明,他乘坐这艘满是房间的大船,深入埃及腹地,几乎抵达埃塞俄比亚,如果不是军队拒绝前进,他本可以挥师越过边境。”恺撒是否与亚历山大大帝遭遇了同样的困境,在抗旨不遵的士兵劝说下掉头返航,世人将永远无从得知。但此次旅程的匪夷所思由此可见一斑。而它的结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最终,这场旅行不得不在5月底匆匆结束。恺撒收到了东线法尔纳斯告急的快报。在迅速返回亚历山大后,他随即动身前往叙利亚。6月初,恺撒离开埃及。他留下了一支由三个军团组成的庞大部队,共计12 000名罗马士兵由忠诚的卢菲奥统一指挥(为了支援克娄巴特拉,同时也对她的活动进行“掣肘”)。在他所谓的儿子出生时,恺撒并不在场,这可能发生在他离开埃及两到三周之后。然而,此后数月间,就在他盼望着在罗马与克娄巴特拉和小恺撒团聚时……生命的钟摆却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停摆……在与克娄巴特拉咫尺之遥的地方。

某日清晨,在最后一次深情拥抱心中挚爱克娄巴特拉之后,他告别埃及和亚历山大,离开了这座天堂般的城市。

数年之后,另一个男人将会发出似曾相识的感慨,他正是马克·安东尼。

小恺撒的降生

穿过王宫中宽阔的柱廊,远处的几间房屋进入克娄巴特拉的视线,那是小恺撒出生的地方。她继续前进,仿佛要穿越时光,重返自己人生中的重要时刻——第一个孩子的降生。一位托勒密王朝的女王如何进行生产?就像那个时代的所有埃及妇女一样——双膝跪地。

世人如何得知女王的生产姿势与百姓无异?这还要得益于她在赫尔孟提斯建造的一座寺庙,自登上王位起她就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因为她曾亲自为这座城市送来神牛布希斯。遗憾的是,这座寺庙已经遭到损毁(大兴土木的马穆鲁克骑兵将它夷为平地)。这是一座典型的埃及建筑,是克娄巴特拉为小恺撒建造的“生育之庙”(玛米西)。按照法老夫妻间的古老传统,托勒密王朝在女性生育后代时沿袭着一套复杂的仪式。只见画像中的克娄巴特拉双膝跪地,众女神在身旁予以帮助(鉴于亚历山大学者先进的妇科手术知识以及这场生产特殊的政治敏感性,没有人知道,在她生产时身旁有没有男性助产士进行协助)。在画像上方用象形文字写着她的新名字:“拉的母亲”(太阳神)。新生儿的上方绘有一只圣甲虫,象征着小恺撒的化身,冉冉升起的太阳之神。稍远处,两位牛头女神正在为小恺撒哺乳。小恺撒身旁还有一名幼儿——太阳神荷鲁斯。两名分别来自王室和神灵的婴儿同时出现尚属首次。

而其中隐藏的寓意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克娄巴特拉的真实内心:太阳神荷鲁斯肩负着为自己的父亲——死于非命的冥神欧西里斯报仇雪恨的使命。据迈克尔·格兰特记载,在托勒密王朝时期,太阳神荷鲁斯依然被称为“报父仇者”。因此,女王的用意昭然若揭:小恺撒将为恺撒的遇刺展开复仇。除了随之而来的血雨腥风,这还是一份公然的宣言:克娄巴特拉依然站在恺撒一边,与所有杀害他的凶手或任何推动共和的势力不共戴天。这份宣言也象征着从作为“地中海粮仓”的埃及向安东尼伸出的一束橄榄枝。

然而当时神庙或许还未建成。如今,克娄巴特拉将小恺撒作为天神的爱情结晶昭告天下,同时下令将自己怀抱小恺撒的图案铸造在钱币上。如此一来,小恺撒将不仅是她的儿子,而且还成为一份政治自白,向女王的每一位支持者和盟友,以及她极力拉拢的各方势力表明心意。在赫尔孟提斯和丹德拉的神庙中,女王和小恺撒的画像无处不在,同样旨在为克娄巴特拉与历史悠久的法老传统之间建立联系。这还不是全部。即便在仿照250年前的风格为自己创作画像的决定中,都清晰地隐含着对那些“气势如虹”的托勒密前朝女王的致敬,比如至今依然广受爱戴的阿尔西诺伊二世。克娄巴特拉需要重整旗鼓,背负历史的馈赠坚定地向未来迈进。

克娄巴特拉之针

克娄巴特拉巧妙“政治隐喻”的另一个象征来自恺撒瑞姆神庙,作为一座名副其实的恺撒纪念堂,这座宏大而非凡的建筑俯视着整个亚历山大港,然而恺撒本人却未能在生前一睹它的全貌。几个世纪以来,它一直广受尊崇,这里供奉着大量祭品,其中就包括金银制成的画作和雕像。作为城市的犹太社区领袖,亚历山大哲学家斐罗在大约一个世纪之后这样描述道,点缀其中的众多柱廊、图书馆、花园、拱廊以及宽大的露台蔚为壮观。其中无疑陈列着各式雕像,那些金质雕像象征着死后升天的恺撒,被祭司们用来举行缅怀仪式。匪夷所思的是,这座神庙并非由克娄巴特拉或安东尼建成,而是在屋大维时期完工,用来寄托其对养父恺撒的怀念。最后,让我们带着好奇回到现代世界。这座宏伟的神庙如今已经无迹可寻,只有几堵厚度12英尺的断壁残垣被发掘出土,但人们只需漫步在伦敦或纽约街头,就能领略它昔日的雄伟英姿。公元前12年,屋大维命人在恺撒瑞姆神庙之外竖起两座巨大的方尖碑。这两座从临近城市赫利奥波利斯运来的方尖碑,是图特摩斯三世的杰作,这位伟大的法老生活在距克娄巴特拉1 400年前的远古时期。这对高耸的花岗岩双塔来自阿斯旺,遍布象形文字的碑身高达60英尺,每座石碑重量超过200吨。它们被亲切地称为“克娄巴特拉之针”。在时光的长河中,它们或许曾在一场地震中轰然倒塌,深埋地下长达数百年。在重见天日之后,它们被埃及王室分别“献给”两个19世纪的超级大国——1819年赠予大不列颠,为了巩固两国外交关系;1881年赠予美利坚合众国,用来感谢其在埃及现代化进程中的慷慨捐赠。在经历了漫长的海上颠簸后,这两座方尖碑如今在两座世界都市——伦敦泰晤士河畔以及纽约中央公园中傲然挺立。然而,那些端坐在双层巴士中的游客,或从泰晤士河畔的方尖碑前飞驰而过的司机,抑或纽约中央公园中头戴耳机的慢跑者中,又有谁能真正参透眼前遗迹的历史风霜,抑或对克娄巴特拉之针曾经见证过的非凡瞬间了然于胸?寥寥无几,非常遗憾。沉浸在各自世界中的人们与这些历史的丰碑擦肩而过。如果有人愿意驻足片刻,那么他将有幸进入一段难以置信的时光之旅。

[1] 一种可以变性的龙隆头鱼。——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