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罗马最传统的地区之一,尽管特拉斯泰韦雷区今天已经化身为罗马夜生活的中心,但在公元前44年,这里却在某种程度上沦为人们口中破败的象征。这一地区地势低洼,部分区域甚至建造在沼泽之上,无论寒冬还是酷暑,空气总是潮湿而滞重,蚊虫肆虐,洪水泛滥。然而当我们越过河流对岸的房舍,登上贾尼科洛山(Janiculum)向下俯瞰时,眼前却出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远离了洪水和闷热的滋扰,微风为空气注入了清新的气息。放眼望去,罗马城壮观的景色尽收眼底。恺撒在此建造宅邸的原因不言而喻,从山脚向上一英里,就来到了坐落在港口大道旁的恺撒庄园——恺撒众多美轮美奂的宅邸之一。遗憾的是,关于恺撒庄园的记载早已失传,但根据我们对罗马园林的了解,依然不难依靠丰富的想象力勾勒出这座恺撒行宫的旧日风貌:在众多雅致的花园中,林荫大道纵横交错,各式喷泉、雕塑和小神庙点缀其间。
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中,夜莺的歌声淹没在无数鸟儿组成的大合唱中,一场大自然的音乐会在恺撒的花园中拉开了序幕。这里远离城市街道的喧嚣、商铺的嘈杂和马车夫的叫喊声。茂盛的树木笼罩在大自然的纯净气息中,空气中弥漫着挺拔松林散发的浓郁松香和晨露滋润下的草木芬芳。
一排松柏出现在人们面前,而在它们身后隐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绿色植物停止了随心所欲的生长,任由人类驯化夺去它们自然的天性。乔木和灌木的枝叶被修剪出优美的形状,芳香四溢的植物被包围在长长的篱笆中。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香桃木和方方正正的灌木丛,稍远处的草坪修剪整齐,草坪中央巨大的意大利石松宛若一顶顶张开的遮阳伞,仿佛一群巨人正在顽强地抵抗着人类意志的入侵。我们小心翼翼地踏入一片迷宫般纵横交错的整齐小径,沿着低矮的篱笆,间或矗立着镀金的铜像和小小的神庙,圣坛在花环的映衬下闪烁着一层明艳的光泽,无处不在的门廊随时准备为驻足闲谈的行人献上一片阴凉。这里俨然就是伊甸园在现实世界中的投影。
据苏维托尼乌斯记载,尤利乌斯·恺撒在公元前49年买下这处土地的初衷是为了让那些——现在已成为圣物的——马儿自由驰骋,他曾经骑着它们跨越卢比孔河。在宅邸的中部有一座壮丽的寝宫,尽管当时它还没有令克娄巴特拉赞不绝口的外观。随后这座建筑迎来了彻底翻新,扩建了崭新的柱廊和门廊,增加了大量壁画和镶嵌画装饰,最终成为一座掩映在小松林中的王家宅邸。那里原本就有一座供奉命运女神福尔图娜(Fortuna)的圣所。不远处,在一片精致的篱笆后,另一座神庙映入眼帘,一个女人正准备结束祭奠埃及女神伊希斯的仪式。环绕在她周围的一群祭司,无一例外顶着光秃秃的脑袋,**前胸,身裹及地长袍。他们有的吟唱悼词,有的用叉铃打着节拍,发出一连串节奏明快且勾魂摄魄的叮当声。就像每个清晨一样,典礼过程中还会加入其他乐器进行伴奏。这个女人此刻正俯首躬身站在女神雕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地诵读着仪式用语。黑色假发的发缕从头顶的王冠中垂落双颊。她身上的白色百褶睡袍看上去似曾相识……仿佛一只手套,越过高耸的**,紧贴平坦的小腹,爬上丰润的双臀,紧紧地包裹着每一寸皮肤。女人抬起头,双目紧闭,只见她向空中张开双臂,用埃及语大声呼喊着什么。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时刻,她正在陈述典礼的结语。突然,四周一片沉寂。终于,她起身转向众人——是克娄巴特拉。
女王快步离去,脚步所到之处,侍立两旁的祭司们如风吹麦浪般弯腰行礼。她的身姿又恢复了清晨时熟悉的模样:轻盈、飘忽、风情万种,就像一朵浮云从空中掠过。在她身后数码开外跟随着两名贴身仆人,出于谨慎,三名武装卫兵紧随其后。此刻,克娄巴特拉的身份是一位来自异邦的王后,很多罗马人对她疑虑重重,尤其对她与尤利乌斯·恺撒的私情心存芥蒂。难怪恺撒特意派来一支卫队保护她的安全,同时监视她的日常起居,并要求他们随时向自己汇报王后的到访宾客。她从亚历山大带来的私人卫队自然紧随左右,寸步不离。
罗马假日
当我们跟随克娄巴特拉一如往常摇曳生姿的短袍穿过一条条小径,眼前的花园别墅恍若远隔重洋的埃及在罗马城中投下的倒影。
公元前46年,非洲远征大胜而归的恺撒返回罗马,在他的召见下,克娄巴特拉于当年前往罗马,并下榻在这座极尽奢华的宅邸中,两年时光一晃而过。
在3月15日这一天,没有人知道,在迄今为止的两年里,克娄巴特拉是否一直留在罗马城中。或许她曾在恺撒前往西班牙时独自返回埃及,并于公元前45年秋天赶回罗马,而短短几个月后,这位独裁暴君就遇刺身亡。
促使她返回罗马的不仅是对恺撒的爱,更出于其对政局的考量。罗马对帕提亚人的远征迫在眉睫,负责提供船只和人员补给的埃及将在其中扮演至关重要的战略角色。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充分展现了克娄巴特拉的政治天赋。在女王这个身份之前,克娄巴特拉首先是一个女人,但她归根结底无法摆脱不择手段为自己的王国谋取利益的政客本性。
事实上,在国家政权和经济秩序重新稳固之后,她就开始小心谨慎地筹备罗马之行,并公告全国自己即将踏上捍卫和推动王国福祉的征途。在这个微妙的时期,离开一个在此起彼伏的内斗中日渐支离破碎的埃及,踏上一段1 200英里的漫长旅途(在当时这是一段异常遥远的距离),并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决定。然而,克娄巴特拉充分利用了手中的每一个筹码:她用一个“公开”的儿子(尽管外界对此广为质疑)拉近与恺撒的关系,促使他派兵保证祖国埃及的稳定,以便达到使其抽身前往罗马的目的。或许恺撒本人也对自己作为小恺撒生父的身份满腹狐疑,但他并没有对此小题大做。主要原因在于,作为一个外邦人的后代,这个孩子已经在罗马王国中自动失去了一切法律权利或继承权;同时,也因为埃及富饶的国力为恺撒和他的雄心壮志提供了一座殷实的金库。归根结底,一个充满敌意或立场摇摆不定的埃及只会与他的根本利益背道而驰,克娄巴特拉是实现罗马稳定的最佳保障。换言之,在情欲交织的**背后,双方都有着更为现实的利益考量。
然而,克娄巴特拉毕竟是一个女人,确切说来是一位年轻的少妇。尽管拥有过人的智慧,但她的罗马之行——在政治考量背后——显然翻滚涌动着一股渴望,召唤着她前往这个已知世界中最伟大强盛的城市,去感受那里的人间百态,领略那里的风土人情,或许还可以在这个地中海霸主的权力中心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另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正如前文所说,身处罗马,她可以更加得心应手地守护埃及的命运。
这或许并不是克娄巴特拉第一次到访罗马。当她的父王奥勒忒斯,埃及国王托勒密十二世(“吹笛者”)被迫逃离亚历山大,躲避克娄巴特拉的姐姐贝蕾妮丝与她的丈夫——科马纳的阿基劳斯共同策划的叛乱时,克娄巴特拉可能就跟随父亲来过罗马。在罗马军队的野蛮干涉下,她的父亲重新登上了王位,并由一支罗马卫戍部队负责保卫他的安全。那时还是公元前55年。
世人普遍相信,在这次全新的旅途中,克娄巴特拉沿袭了父亲的出访规制,她乘坐轿舆,一路上不遗余力地展示着这个古老王国的物华天宝和异域风情。作为一位友邦女王,她无疑格外受用罗马人民无处不在的尊崇。恺撒甚至命人为她制作了一尊镀金铜像,并将其放置在供奉美丽女神维纳斯——一位罗马子民的守护神——的神庙中。她和她的儿子,托勒密恺撒或称托勒密十五世国王,即世人熟知的恺撒里昂——“小恺撒”——并不是作为奴隶,而是以朋友和盟友的身份来到罗马。这对她而言无疑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政治胜利。
甫抵达罗马,她就目睹了恺撒举行的凯旋式,她的妹妹阿尔西诺伊(曾试图篡夺王位,想置她和恺撒于死地)被戴上镣铐游行示众。眼前的一幕恍若隔世:贵为王后的克娄巴特拉身为罗马人的朋友和盟友,在高台上注视着自己的妹妹被当作罗马的敌人公开示众。为了结束这场尴尬的闹剧,恺撒释放了她的妹妹,后者躲入位于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寻求庇护,这里属于政治中立地区,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瑞士地位相当。
克娄巴特拉顺理成章地将埃及的一切搬到了罗马。在恺撒的协助之下,坐落在特韦雷河岸区的恺撒庄园摇身一变成为一座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埃及宫廷。这里生活着克娄巴特拉的谋臣、亲信、侍女、众多奴隶。除此之外,还有御医、哲学家、裁缝、厨师听候差遣……就连她的儿子——恺撒里昂,也拥有自己的私人随从。
阿莫尼乌斯(Ammonius)无疑随她一同来到了罗马。作为首席谋臣,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将会令西塞罗怀恨在心,因为他拒不交出女王为报答西塞罗而许诺的珍贵书籍(几乎可以断定保存于亚历山大图书馆中)。恺撒的暴毙令这些书籍的交付之日变得遥遥无期。
赛拉皮翁(Serapion)此刻也在罗马,这位克娄巴特拉父亲的前朝老臣,在跟随法老托勒密十二世奥勒忒斯流亡途中,曾经到访罗马。宫廷中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永恒之城和它的政治生态。
西西里的阿波罗多洛斯或许也在这里,正是这名力大无穷的仆人,将克娄巴特拉秘密送往与恺撒初次会面的地点。
最后,我们不能忘记奥林波斯,作为克娄巴特拉的御用医师,或许正是他在最后时刻帮助女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克娄巴特拉的要求下,一批文官和权贵加入了她的随从队伍,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位体态臃肿的秃顶抄写员,他此刻正匍匐在地将手中的莎草纸呈送给女王。然而,除处理日常政务外,这些相伴左右的宫廷随从主要负责营造令她朝思暮念的亚历山大起居氛围:她对生活充满热爱,并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
历史上的克娄巴特拉既不是一位嗜权如命的女王,也没有沉迷于贵族阶层纸醉金迷的浮华表象。作为一名女性,她热衷于文化事业,拥有与生俱来的求知欲,乐于接受新颖的见解。后世的众多杰出女性,诸如希帕蒂娅(希腊女数学家)、拜占庭皇后西奥多拉、阿基坦的埃莉诺、斯福尔扎的卡特琳娜、伊莎贝拉·德艾斯特、卡特琳娜·德·美第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俄国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无不展现出类似特质。短短两年时间,恺撒的宫殿就变成了一座弥漫着文化甘醇的圣殿。哲学成为花园中最受欢迎的话题,尽管身处罗马,置身埃及特有的异域氛围之中,但人们既没有使用拉丁语也没有使用埃及语,而是选择用希腊语进行对话,因为在当时这是一种象征着智慧的语言。
在各种宴会上,你可以同菲洛斯特拉托斯(Philostratus)就主要世界制度展开一番友好讨论,作为亚历山大城最著名的演说家,他也是克娄巴特拉的老师,负责向她教授哲学、修辞学和演讲术。
你还可能偶遇亚历山大的索西琴尼并与之交谈,此人堪称当时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克娄巴特拉曾向到访埃及的恺撒引荐了他,索西琴尼对新儒略历的贡献获得了世人的普遍认可(这种历法一直沿用到文艺复兴时期才被公历取而代之)。
如果你发现一个身影时而在花园中漫步,时而静坐在棚架下,周围簇拥着全神贯注的听众,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狄迪穆斯(Didymus),亚历山大城的著名文法学家,同时也是克娄巴特拉宫廷中最著名的知识分子之一。他供职于阿里斯塔克在亚历山大城创办的学校,并长期在此授课。塞内卡称,他至少著有3 500部书籍和论文。这种文学“暴食症”为他赢得了“铜肠铁胃”的昵称;而其另一个绰号“书本遗忘者”则更为亲切,因为他时常忘记之前著作的内容,以至做出自相矛盾的论述。
经常出入克娄巴特拉沙龙的贵族人士,无不为她优雅的品位折服,她在营造融洽氛围、获得高雅审美品位以及展现纯正东方奢华方面的天赋,也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罗马妇女纷纷对这位埃及女王首创的新发型趋之若鹜,她的白色紧身女祭司装扮着实令罗马城的男人们耳目一新。
在罗马人眼中,这位年轻的少妇光彩照人,她使那些孤陋寡闻、呆板乏味的罗马主妇相形见绌。在她的男性化语言中,散发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女性魅力。她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令人不禁陷入她的知性光芒中无法自拔。
克娄巴特拉的别墅不仅是一个文化的沙龙,更是一片精神的绿洲。人们的思绪伴随着精美的食物、悠扬的乐声、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以及熟悉的氛围回到了久违的亚历山大城,来到了尼罗河畔,来到了祖国埃及……就连她的御船也静静地停泊在专用码头。今天,这个特韦雷河岸边的奇幻世界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考古遗迹,与哈德良皇帝的宫殿和其他豪华宅邸的命运如出一辙。一切浮华往昔都消失在世纪更迭的历史迷雾中,那些前尘往事和浸**其中的古老建筑更是没有留下可供后人缅怀凭吊的雪泥鸿爪。我们只能对旧日世界展开自以为是的重建。
恺撒和克娄巴特拉,不忠的爱人
尤利乌斯·恺撒此时身在何处?他在现实中已有家室。尽管对自己所冒的风险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将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当作情人,甚至是一份战利品,带往罗马。罗马城中暗流涌动,他的众多政敌虎视眈眈,一个恶毒的谣言在民间不胫而走:这位征服者被一位外邦女王征服,他以最高礼仪迎接这个女人的到来,甚至对她是伊希斯化身的传说置若罔闻。
恺撒并不是一介莽夫,即便以现代视角审视,他和克娄巴特拉的关系也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恺撒对她宠幸有加的真正原因来自她的女王身份和与之相伴的政治权力。为了保持低调,恺撒将她安置在特韦雷河畔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远离罗马城中心、元老院和公众的视野,方便他们进行不为人知的幽会。请不要忘记恺撒的已婚身份……卡尔普尼亚,他的妻子,每个夜晚都在位于永恒之城中心的家中等待他。
换而言之,恺撒的妻子和情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轮流与两人缠绵。按照现代社会的道德准则,这种明目张胆的三角关系足以使一个人的政治生涯画上句号。但在共和时代的古罗马,尤利乌斯·恺撒却面临着截然不同的处境,这并非他特殊的身份使然。彼时的罗马,男人可以同时公开拥有一位妻子和多名情妇,法律对此予以认可。但每个男人不能同时拥有两位妻子。现实中,克娄巴特拉同样面临着尴尬的处境,因为她的合法丈夫此刻就和她生活在同一座宅邸中。她的丈夫就是托勒密十四世国王,同时也是她的弟弟。托勒密王朝的独特传统鼓励王室兄妹通婚,从而避免他们神圣或半神圣的血统受到玷污。然而对克娄巴特拉而言,她的弟弟更像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摆设,而不是名副其实的丈夫,因为两人从未同床共枕。而且这位幼小的丈夫很难对恺撒构成威胁:毕竟他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
然而,克娄巴特拉心机深重,她带着作为弟弟的年幼丈夫前往罗马的行为,充分展现了她的政治远见。尽管恺撒做出承诺,并派遣罗马卫戍部队驻守埃及,但将身为丈夫的弟弟留在处于王权真空中的亚历山大城实在过于冒险。
此刻,在这座宅邸中,另一个年幼的身影牢牢地占据着克娄巴特拉的心。作为一个两岁的孩子,恺撒里昂是恺撒的儿子,至少克娄巴特拉宣称如此。
然而,关于恺撒里昂亲生父亲的身份,学术界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个有利的事实是,托勒密王朝的王后们大多没有糜烂混乱的私生活。因而恺撒极有可能是克娄巴特拉的第一个男人。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的所有风流韵事中,恺撒只有一个公开承认的女儿茱莉亚。
史料中同样出现了分歧:普鲁塔克和苏维托尼乌斯声称,恺撒里昂是恺撒的亲生儿子。此外,苏维托尼乌斯还补充道,“据大量希腊史料记载,恺撒里昂的外貌和举止都与恺撒本人如出一辙”。而其他人,如盖乌斯·欧庇乌斯和卡西乌斯·迪奥,则驳斥了恺撒的生父身份,迪奥称,“是她一口咬定,这个继承了托勒密姓氏的儿子就是恺撒的亲生骨肉,因而为他取名恺撒里昂”。
更为扑朔迷离的是,对恺撒里昂出生时间的质疑从未停止。一些学者认为其出生于公元前47年,而其他人则坚称是在数年之后。
然而,出于以下原因我们无法接受上述假设。恺撒和当时的人们不会轻易遭到蒙骗。他们和我们一样,懂得计算妊娠月份的方法,作为他们的批评者,尤其是克娄巴特拉的死敌们同样对此心知肚明。如果当时都没有人(对克娄巴特拉怀恨在心的西塞罗除外)对恺撒里昂的生父身份提出质疑,那么如今恺撒里昂作为恺撒亲生儿子的事实就不应受到怀疑。
此外,如果没有迹象表明小恺撒就是恺撒的亲生骨肉,屋大维必然会对他斩草除根。而且,除了恺撒本人,恺撒里昂生父没有其他可信的人选。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公元前45年,恺撒命人按照克娄巴特拉的画像,为其在古罗马广场上竖起了一座镀金铜像。这一系列现象令公众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更加模棱两可。我们不妨接受恺撒确为恺撒里昂生父的答案,停止深究。
除此之外,旁人着实无能为力,正如一句拉丁谚语所说——妈妈的话总是对的。因此,我们不妨选择相信现有公论,作为恺撒的儿子,恺撒里昂出生于公元前47年6月23日。
此刻,恺撒里昂正奔向柱廊下的克娄巴特拉,一名女仆紧随其后,以防止他不慎摔倒。随之而来的是长久而有力的拥抱。恺撒里昂的小手探入妈妈的短袍,追寻着温柔的臂弯。在一瞬间,这位非洲大陆不可一世的女王已然化身为一位充满慈爱和体贴的普通母亲。
摆弄短剑的男人
特韦雷河对岸,遥望着克娄巴特拉宅邸灯火通明的花园和金色大殿中的欢笑与寂静,一个男人的内心正在接受灵魂的拷问。他独自待在房中,端坐在一张带有狮形桌腿的精致桌子前。桌面上,一盏油灯映出他疲惫憔悴的脸庞。精美的白色大理石桌面正中摆着一块不起眼的小木片,男人用一柄短剑的剑尖抵住木片,以木片上的凹痕为支点,开始转动短剑。他将手指搭在剑柄圆头上,猛然拨动拇指,短剑随即快速旋转起来,就像一位踩在硬鞋尖上疯狂起舞的芭蕾舞演员。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剑刃上不时闪现的寒光。这种灵魂出窍的场面已经持续了很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有人轻叩房门。他的贴身奴隶前来查看是否需要为主人准备早餐。男人抬起头,出神地注视着房门,依旧一言不发。此人正是马库斯·尤利乌斯·布鲁图。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气息。仿佛一声叹息,触不可及,稍纵即逝,无影无踪。就像渗入城墙的毒药,悄无声息地漫过大街,潜入巷陌,飞舞在公共浴室蒸汽缭绕的窃窃私语中,盘旋在上流宴会的躺卧餐桌上方,偷偷溜入私下密会的元老脑海……一个邪恶的词语无处不在:死亡。尤利乌斯·恺撒的死亡。
一个阴谋在城市中酝酿已久,有史以来最为险恶的阴谋,矛头直指这个或许最受罗马人民爱戴的男人。一个在未来数百年间备受尊崇的伟大领袖,与亚历山大大帝的盛名不相上下。一切就像梦境一样荒诞。
古罗马时代的历史学家卡西乌斯·迪奥称,真相来自蜂拥而至的荣誉,它们为恺撒招来了铺天盖地的怨恨和嫉妒,最终加速了他的死亡。
现实中,真正的原因可以追溯到更加久远和深邃的过去。崛起的恺撒成为罗马城的绝对主宰,这实际上剥夺了元老院的特权。恺撒掌握了最高决策权,元老院和元老们的利益名存实亡。
古往今来,势力庞大的贵族家庭一直通过身着宽袍的元老院代表,掌控着罗马的权力缰绳和商业命脉。每一个决策都显而易见地服务于这些家族的利益和便利。根据一些历史学家的说法,在公元前44年的共和国,稳固的贵族制度已经不复存在。彼时的罗马已经耗尽了能量,丧失了理想,曾经开明温和的思想也不复存在。元老院彻底沦为一个充斥着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滥用权力的场所(堕落程度远甚于之前)。有人将其形象地比喻为一棵从内部腐烂的大树。元老院元老的贪得无厌(在自由民的帮助下,元老被明令禁止从事任何牟利活动)令共和国深陷危机,同时也为政治强人的出现铺平了道路,尤其是像尤利乌斯·恺撒一样的独裁暴君。
恺撒同样出身于贵族家庭,但属于平民派别,他以公众利益为先,作为回馈,他也获得了人民的广泛爱戴。一些贵族不断借此对他进行指责(尽管并不完全出于上述原因)。
阴谋者的目的非常简单:除掉不可一世的恺撒,制造混乱和不安的气氛,因为没有继任者拥有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个人魅力。如此一来,元老院就可以如愿以偿重操旧业,继续肆无忌惮地玩弄权柄。
杀人诛心
阿特米多鲁斯,这个带领我们穿行在古罗马街道中的男人,再次一头钻进了迷宫般的小巷。与拥挤的街道相比,这里的环境让他感觉更加安全。周围的建筑鳞次栉比,以至人们探出窗户就可以互相握手,就像马尔西亚经常在《铭辞集》中提到的那样。奋力刺入地面的日光,就像一片薄薄的刀刃高悬在阿特米多鲁斯的头顶。内心的恐惧和昏暗的光线使他的瞳孔在不经意间开始放大。他在一片黑暗中陷入沉思,现在抽身返回是否更加明智。这些穷街陋巷中时常发生袭击和凶杀案件。每天清晨,总有倒伏在污泥中的尸体被市民发现,而行凶者早已逃之夭夭。他在理智的敦促下继续向前。污秽的气味已经被抛在身后,此刻他的周围弥漫着某栋房屋中牛奶沸腾散发的甜蜜气息。四面八方——头顶敞开的窗户中、各家各户的阳台上、身边一排虚掩的房门中,以及小巷的尽头——传来的各种声音令他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它们就像不时拂过的无形面纱,提醒着他正在穿越一片平行生命组成的真正星系,漫游在这个被称为苏布拉的人类蜂巢中,这里或许是罗马最地道的工人住宅区。他的双耳中仿佛充斥着居民日常对话组成的声音大杂烩。这里,一位母亲哼起一首摇篮曲;那里,一名男子轻声默念晨祷词;附近,一名劳作的奴隶正在浅吟低唱一首遥远故土的挽歌,一位妇人正在与即将远行的爱人依依话别;而远处,一个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与丈夫争吵,这个可怜的男人真是活该。阿特米多鲁斯微笑着继续前进。一阵婴儿的哭声隐约传来。工人住宅区的居民早已对这种声音习以为常,尽管他越是靠近,哭声就越发响亮。他满腹狐疑地发现,这声音似乎并非来自某户人家,而是从巷子的尽头传来,黑暗中看不到一扇门窗。又走了几码远,哲学家愣在原地。在小巷的尽头,一根柱子孤零零地矗立在十字路口。在一口废弃竖井的底座下,赫然放着一个装有襁褓的篮子。这里就是哭闹声的发源地,一个降生不久的婴儿躺在篮子里。婴儿篮中甚至还有一张便条,详细提供了亲生父母的信息。这个可怜的孩子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被自己的家庭或父亲无情遗弃。是这位丈夫怀疑自己遭到妻子的背叛,还是这个婴儿有某种严重残疾?又或者是这个家庭面对接连降生的男孩或女孩万念俱灰?难道这个家庭无力抚养新生的婴儿?原因不得而知。罗马法律允许将婴儿遗弃在街道上,任何人都有权将领养的弃婴抚养成人。领养人可能出身正派,并对婴儿的遭遇感到痛心;也可能心术不正,蓄谋将婴儿变成自己的奴隶。弃婴通常被遗弃在众所周知的地点,就像这根柱子一样(罗马最著名的遗弃地点就是所谓的牛奶柱,因为它与牛奶相关联,象征着新生的婴儿)。一张便条或私人物品可以帮助领养人将婴儿送还合法父母,并要求偿付整个“暂时”收养期间的抚养费用。在古罗马,这里就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弃婴轮盘”,一个放置遗弃儿童的场所。
阿特米多鲁斯一动不动地站在婴儿旁边。让他止步不前的并不是这个被遗弃的生命,而是柱子旁边墙壁上醒目的字迹。墨迹未干的墙壁上,两滴墨水顺墙而下,顽强地向地面流去。字迹的内容矛头直指尤利乌斯·恺撒,将他斥为一名窃国大盗,甚至暗示他将席卷罗马的财富,携情妇克娄巴特拉逃往亚历山大。
阿特米多鲁斯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他必须找到恺撒。想到这里,他开始在巷子中奔跑起来,转眼就消失在一片昏暗之中。
几天来,为了诋毁恺撒,阴谋参与者们发动了一场诽谤运动。虚假消息被蓄意散播以点燃公众的怒火,有时是墙壁上的神秘字迹,大多数情况下,以假乱真的流言蜚语经过舆论的发酵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理发店、咖啡馆、宴席、浴场,当然也包括古罗马广场,都成了散布流言的舞台。
然而,关于恺撒的流言究竟透露了什么信息?
他被指控软弱、胆怯、自甘堕落,只有独裁美梦才能浇灭他无尽的野心,罗马人记忆中尘封已久的幽灵在这一刻被专制的阴霾唤醒,与伊特鲁里亚政权艰苦卓绝的抗争,曾给永恒之城带来刻骨铭心的伤痛。恺撒对此心知肚明,并着手展开反击。一个月前,在被任命为终身独裁者后翌日的罗马牧神节上,他联合安东尼在古罗马广场中心的讲坛上举行了一场典礼。据卡西乌斯·迪奥记述,恺撒端坐在黄金王位上,安东尼手捧一顶王冠(有人称,那只是饰有珍珠的白色布带,而不是真正的王冠),走向恺撒,口中说道:“这是人民借我之手献给陛下的礼物。”恺撒面露鄙夷,表情夸张地予以拒绝,并回答道:“只有朱庇特才是罗马人永远的皇帝。”这场闹剧果真能够平息民愤吗?纯属痴人说梦。
在这历史上的重要一天,主角恺撒消失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中,他将如何度过?
恺撒最后的晚餐
数小时前,恺撒正慵懒地躺卧在餐桌旁,身处自己忠诚的朋友马库斯·埃米利乌斯·李必达家中。身为当时的罗马裁判官,李必达是独裁统治时期的最高政府长官。根据记载,德西穆斯·布鲁图也在现场,但此人并非数小时后举剑刺向恺撒的马库斯·尤利乌斯·布鲁图。
作为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为了避免混淆,此后我们将称他为德西穆斯。他是恺撒的挚友和同党——或者说恺撒如此认为。他并不知道,德西穆斯正是阴谋参与者之一——事实上,他还是主谋之一。恺撒正若无其事地和一名刺客同桌共进晚餐,这幅画面令人不寒而栗。
席间宾主相谈甚欢,仆人默默地为他们斟满美酒,或许现场还有乐师进行演奏助兴。据历史学家阿庇安记载,三人在席间讨论了罗马的政治局势和即将到来的远征行动。事实上,三天后,恺撒就将对罗马的死敌——帕提亚人宣战。作为罗马人的眼中钉,这个强大的王国从叙利亚一直延伸到今天的伊朗东部,覆盖了包括伊拉克在内的广大区域。《高卢战记》中的故事,将在全新的中东战场上面对全新的敌人再次上演。或者说,“原本即将上演”,恺撒将在数小时后遭到刺杀,因而历史终究无法假设,更为重要的是,数百年迥然不同的历史就此与我们擦肩而过。那将是怎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平行宇宙?这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本将见证开疆拓土的伟大帝国,以及数不胜数的纪念碑和从未实现的丰功伟业……
在晚宴中,关于死亡的讨论突然改变了方向。普鲁塔克这样写道:“恺撒像往常一样躺在桌边批阅信函,一个新的主题被引入讨论——哪种死亡最完美?恺撒抢在所有人之前大喊:‘始料未及的死亡!’”阿庇安坚称,是恺撒自己提起了这一话题。无论如何,这一即将被现实印证的巧合令人不寒而栗。他的内心难道没有产生过一丝怀疑?当然,他一定对大量流言心知肚明。果真如此,他为何按兵不动?这是一个令众多历史学家倍感困惑的问题。
两年多以来,关于阴谋的流言一直甚嚣尘上。就连西塞罗都在他的一封信中暗示,空气中充满了阴谋的气息。其中至少有一桩阴谋已经败露,然而奇怪的是,恺撒没有发起任何调查行动。他只是通过一份宣布自己无所不知的简单法令,向阴谋参与者传递信息,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恺撒没有发起任何针对参与者和“幕后主使”的抓捕和调查行动。
他的所有支持者、朋友和盟友(所谓的恺撒阵营)无不为他草率的行为感到不安。恺撒甚至解散了自己的卫队,这些伊比利亚战士每天刀剑出鞘,寸步不离守护在他左右的原因何在?他声称,元老院和议员已经宣誓保卫他的安全,因而一个形影不离的武装卫队是对元老院缺乏信任的明显信号。
此外,各种征兆显示,攻击行动已经迫在眉睫。据普鲁塔克记载,就在数天前,敦促布鲁图行动的传单开始出现。内容再清楚不过:“嘿,布鲁图,你还没睡醒吗?”以及“你不是真正的布鲁图后人”(暗指他的先祖,同样名叫“尤利乌斯·布鲁图”,曾因驱逐罗马统治者而成为罗马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这些传单是参与阴谋的元老和贵族指使奴隶所为,为了敦促依然犹豫不决的布鲁图开始行动。
但是,如果恺撒知道真相(而且早已知道),他为何迟迟没有行动?一些学者认为,在癫痫症的折磨下,年事已高的恺撒决定选择一种蓄谋已久的自杀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拖着日渐虚弱的身体被赶下舞台。然而,很难相信一个像他一样果断强大的男人,能够主动放弃自己未竟的事业、正在进行中的改革、征服帕提亚人的宏图大业以及唾手可得的全面胜利,并亲手埋葬自己与克娄巴特拉的爱情。另一些学者则提出了截然不同但更加符合历史逻辑的推断。简而言之,恺撒根本没有采取任何反制措施,他的想法不难理解。面对向他指出布鲁图可能是阴谋主使的人,他平静地回答,自己年事已高,等待继位比弑君篡权更符合布鲁图的利益,因为踏着政敌的鲜血,背着谋逆的骂名登上王位,对布鲁图来说显然得不偿失。
然而,恺撒的解释并没有让身边的人心存侥幸,他们开始注意各种可疑的举动,不仅来自作为死敌的布鲁图和卡西乌斯,就连以安东尼和多拉贝拉为首的忠于恺撒的军营中也出现异动。据普鲁塔克记载,面对贴身随从的恐慌,恺撒的一番话体现了他的沉着冷静:“与长发披肩的胖子相比,我更担心那些面色苍白的瘦子。”事实上,后者正是对布鲁图和卡西乌斯的影射,而安东尼和多拉贝拉恰恰属于前者。
最后——作为至关重要的一点——尽管警报频频拉响,恺撒似乎确信,根据罗马的当前形势,针对自己的袭击毫无道理而且“不合逻辑”,自己的死亡不仅无法为罗马带来任何好处,恰恰相反,如历史学家安东尼·斯宾诺莎所说,可能将这个国家拖入血流成河、四分五裂的内战之中。换而言之,所有人都从罗马当前的稳定和局势中获益良多,而这正是他一手开创的局面:从军队到政府,商业贸易,黎民百姓……恺撒是正确的。在摆脱了连年内战的劫难之后,稳定或许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因此,恺撒笃定自己就是整个罗马世界的定海神针。
问题恰恰出现在他放眼全局的政客思维上。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自己的敌人和那些阴谋制造者只是一群鼠目寸光、急功近利的自私之徒。
恺撒的错误在于,他高估了自己的对手,对它们的狭隘和愚蠢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事实上,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自己的死亡也宣告了阴谋参与者的末日)。阴谋参与者无知和天真地夺去了恺撒的生命,他们没有意识到贵族政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从此刻开始,在肆意蔓延的腐败和对个人利益的疯狂追求中日益堕落的元老院,将在未来数百年中,成为政治强人铁腕统治下微不足道的傀儡机构:从恺撒开始,历经奥古斯都和他的元首政治,以及不断涌现的所有皇帝,才是帝国未来五百年间的真正主角。
恺撒的疏忽在于,他以一个士兵的视角审视危险。在南征北战的岁月里,他的手下败将包括高卢人、日耳曼人、埃及人、不列颠凯尔特人、伊比利亚半岛部落势力,甚至还有罗马军团的将士。在浴血厮杀、出生入死之后,他或许认为,骄奢**逸的元老院元老们久疏战阵,或许就连对如何使用短剑都一无所知。这正是他致命的错误:这些元老正是利用惯用伎俩——如簧巧舌——将他诱入陷阱。战场上的恺撒绝不会陷入这种阴谋诡计,然而作为一名士兵,他习惯于从正面击败敌人,而对于背后的冷枪暗箭则疏于防范。
晚宴进入尾声,在退席前,恺撒或许曾经呕吐不止。据西塞罗透露,他一直保持着餐后催吐的饮食习惯:他通常先是大快朵颐,饭后立刻将所有食物呕吐干净。
晚10时或11时许,他上床就寝……在一个女人的陪伴下。这个女人是谁?克娄巴特拉?显然不是。普鲁塔克透露:“像往常一样,他选择睡在自己的妻子身旁。”
[1] 1码=91.44厘米。——编者注
[2] 1加仑≈3.79升。——编者注
[3] 1平方英尺≈0.093平方米。———编者注
[4] 1英尺=30.48厘米。——编者注
[5] 古代罗马的货币单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