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谈表达(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1577 字 3个月前

问:顾名思义,“表达”和“表现”不同,你对表达的理解是怎样的?

答:表达一件作品,主要是传达作者的思想感情,既要忠实,又要生动。为了忠实,就得彻底认识原作者的精神,掌握他的风格,熟悉他的口吻、辞藻和他的习惯用语。为了生动,就得讲究表达方式、技巧与效果。而最要紧的是真实,真诚,自然,不能有半点儿勉强或是做作。搔首弄姿决不是艺术,自作解人的谎话更不是艺术。

问:原作者的乐曲经过演奏者的表达,会不会渗入演奏者的个性?两者会不会有矛盾?会不会因此而破坏原作的真面目?

答:绝对的客观是不可能的,便是照相也不免有科学的成分加在对象之上。演奏者的个性必然要渗入原作中去。假如他和原作者的个性相距太远,就会格格不入,弹出来的东西也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所以任何演奏家所能胜任的愉快的表达的作品,都有限度。一个人的个性越有弹性,他能体会的作品就越多。唯有在演奏者与原作者的精神气质融洽无间,以作者的精神为主,以演奏者的精神为副而决不喧宾夺主的情形之下,原作的面目才能又忠实又生动地再现出来。

问:怎样才能做到不喧宾夺主?

答:这个大题目,我一时还没有把握回答。根据我眼前的理解,关键不仅仅在于掌握原作者的风格和辞藻等等,而尤其在于生活在原作者的心中。那时,作者的呼吸好像就是演奏家本人的情潮起伏,乐曲的节奏在演奏家的手下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加的了。弹巴赫的某个乐曲,我们既要在心中体验到巴赫的总的精神,如虔诚、严肃、崇高等,又要体验到巴赫写那个乐曲的特殊感情与特殊精神。当然,以我们的渺小,要达到巴赫或贝多芬那样的天地未免是奢望;但既然演奏他们的作品,就得尽量往这个目标走去,越接近越好。正因为你或多或少生活在原作者心中,你的个性才会服从原作者的个性,不自觉地掌握了宾主的分寸。

问:演奏者的个性以怎样的方式渗入原作,可以具体地说一说吗?

答:谱上的音符,虽然西洋的记谱法已经非常精密,和真正的音乐相比还是很呆板的。按照谱上写定的音符的长短,速度,节奏,一小节一小节地极严格地弹奏,非但索然无味,不是原作的音乐,事实上也不可能这样做。例如文字,谁念起来每句总有轻重快慢的分别,这分别的准确与否是另一件事。同样,每个小节的音乐,演奏的人自然而然地会有自由伸缩;这伸缩包括音的长短顿挫(所谓rubato),节奏的或轻或重,或强或弱,音乐的或明或暗,以通篇而论还包括句读、休止、**、低潮、延长音等等的特殊处理。这些变化有时很明显,有时极细微,非内行人不辨。但演奏家的难处,第一是不能让这些自由的处理越出原作风格的范围,不但如此,还要把原作的精神发挥得更好,正如替古人的诗文做疏注,只能引申原义,而绝对不能插入与原义不相干或相背的议论;其次,一切自由处理(所谓自由要用极严格审慎的态度运用,幅度也是极小的!)都须有严密的逻辑与恰当的比例,切不可兴之所至,任意渲染,前后要统一,要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好的演奏家,总是令人觉得原作的精神面貌非常突出,直要细细琢磨,才能在转弯抹角的地方,发现一些特别的韵味,反映出演奏家个人的成分。相反,不高明的演奏家在任何乐曲中总是自己先站在听众前面,把他的声调口吻压倒了或是遮盖了原作者的声调口吻。

问:所谓原作的风格,似乎很抽象,它究竟指什么?

答:我也一时说不清。粗疏地说,风格是作者的性情、气质、思想、感情、时代思潮、风气等等的混合产品。表现在乐曲中的,除旋律、和声、节奏方面的特点以外,还有乐句的长短,休止的安排,踏板的处理,对速度的观念,以至于音质的特色,装饰音、连音、半连音、断音等等的处理,都是构成一个作家的特殊风格的因素。古典作家的音,讲究圆转如珠;印象派作家如德彪西的音,多数要求含混朦胧;浪漫派如舒曼的音则要求浓郁。同是古典乐派,斯卡拉蒂的音比较轻灵明快,巴赫的音比较凝练沉着,韩德尔的音比较华丽豪放。稍晚一些,莫扎特的音除了轻灵明快之外,还要求妩媚。同样的速度,每个作家的观念也不同,最突出的例子是莫扎特作品中慢的乐章不像一般所理解的那么慢:他写给姊姊的信中就抱怨当时人把他的行板(andante)弹成柔板(adagio)。便是一组音阶,一组琶音,各家用来表现的情调与意境都有分别:萧邦的音阶与琶音固不同于莫扎特与贝多芬的,也不同于德彪西的(现代很多人把萧邦这些段落弹成德彪西式,歪曲了萧邦的面目)。总之,一个作家的风格是靠无数大大小小的特点来表现的,我们表达的时候往往要犯“太过”或“不及”的毛病。当然,整个时代整个乐派的风格,比单个人的风格容易掌握;因为一个作家早年、中年、晚年的风格也有变化,必须认识清楚。

问:批评家们称为“冷静的”(cold)演奏家是指哪一种类型?

答:上面提到的表达应当如何如何,只是大家期望的一个最高的理想,真正能达到那境界的人很少很少,因为在多数演奏家身上,理智与感情很难维持平衡。所谓冷静的人就是理智特别强,弹的作品条理分明,结构严密,线条清楚,手法干净,使听的人在理想方面得到很大的满足,但感到的程度就浅得多。严格说来,这种类型的演奏家病在“不足”;反之,感情丰富,生机旺盛的艺术家容易“太过”。

问:在你现在的学习阶段,你表达某些作家的成绩如何?对他们的理解与以前又有什么不同?

答:我的发展还不能说是平均的。至此为止,老师认为我最好的成绩,除了萧邦,便是莫扎特和德彪西。去年弹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我总觉得太**,不够炉火纯青,不够清明高远。弹贝多芬必须有火热的感情,同时又要有冰冷的理智镇压。《第四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尤其难:节奏变化极多,但不能显得散漫;要极轻灵妩媚,有一点儿不能缺少深刻与沉着。去年九月,我又重弹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觉得其中有种理想主义的精神,它深度不及第四,但给人一个崇高的境界,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第二乐章简直像一个先知向全世界发布的一篇宣言。表现这种音乐不能单靠热情和理智,最重要的是感觉到那崇高的理想,心灵的伟大与坚强,总而言之,要往“高处”走。

以前我弹巴赫,和国内多数钢琴学生一样用的是皮罗版本,太夸张,把巴赫的宗教气息沦为肤浅的戏剧化与浪漫底克情调。在某个意义上,巴赫是浪漫底克,但绝非十九世纪那种才子佳人式的浪漫底克。他是一种内在的,极深刻沉着的热情。巴赫也发怒,挣扎,控诉,甚而至于哀号,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巍峨庄严,像哥特式大教堂般的躯体包裹着,同时用一股信仰的力量支持着。

问:从一九五三年起,很多与你相熟的青年就说你台上的成绩总胜过台下的,为什么?

答:因为有了群众,无形中有种感情的交流使我心中温暖,也因为在群众面前,必须把作品的精华全部发掘出来,否则就对不起群众,对不起艺术品,所以我在台上特别能集中。我自己觉得能录的唱片就不如我台上弹的那么感情热烈,虽然技巧更完整。很多唱片都有类似的情形。

问:你演奏时把自己究竟放进几分?

答:这是没有比例可说的。我一上台就凝神壹志,把心中的杂念尽量扫除,尽量要我的心成为一张白纸,一面明净的镜子,反映出原作的真面目。那时我已不知有我,心中只有原作者的音乐。当然,最理想是要做到像王国维所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一点,我的修养还远远地够不上。我演奏时太急于要把我所体会到的原作的思想感情向大家倾诉,倾诉得愈详尽愈好,这个要求太迫切了,往往影响到手的神经,反而会出些小毛病。今后我要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也要锻炼我的技巧更能听从我的指挥。我此刻才不过跨进艺术的大门,许多体会和见解,也许过了三五年就要大变。艺术的境界无穷无极,渺小如我,在短促的人生中永远达不到“完美”的理想的;我只能竭尽所能地做一步,算一步。

一九五六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