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从老师那儿学到些什么?
答:主要是对各个乐派和各个作家的风格与精神的认识;在乐曲的结构、层次、逻辑方面学到很多;细枝小节的捉摸也得力于他的指导,这些都是我一向欠缺的。内容的理解,意境的领会,则多半靠自己。但即使偶尔有一支乐曲,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自己钻研得来,只有百分之几得之于老师,老师的功劳还是很大的,因为缺了这百分之几,我的表达就不完整。
问:你对作品的理解,有时是否跟老师有出入?
答:有出入,但多半在局部而不在整个乐曲。遇到这种情形,双方就反复讨论,甚至热烈争辩,结果是有时我接受了老师的意见,有时老师容纳了我的意见,也有时归纳成一个折衷的意见,倘或相持不下,便暂时把问题搁起,再经过几天的思索,双方仍旧能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方式的学与这种方式的教,可以说是纯学科的。师生都服从真理,服从艺术。学生不以说服老师为荣,老师不以向学生让步为耻。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虚心为学。一方面不盲从,也不标新立异;另一方面不保守,也不轻易附和。比如说,十九世纪末期以来的各种乐谱版本,很多被编订人弄得面目全非,为现代音乐学者所诟病;但老师遇到版本可疑的地方,仍然静静地想一想,然后决定取舍;他决不一笔抹煞,全盘否定。
问:我一向认为教师的主要本领是“能予”,学生的主要本领是“能取”。照你说来,你的老师除了“能予”,也是“能取”的了。
答:是的。老师告诉我,从前他是不肯听任学生有一点自由的,近十余年来觉得这办法不对,才改过来。可见他现在比以前更“能予”了。同时他也能吸收学生的见解和心得,加入他的教学经验中去;可见他因为“能取”而更“能予”了。这个榜样给我的启发很大:第一使我更感到虚心是求进步的主要关键;第二使我越来越觉得科学精神与客观态度的重要。
问:你的老师的教学还有什么特点?
答:他的分析能力强,耳朵特别灵,任何细小的错漏,都逃不过他,任何复杂的古怪的和声中一有错误,他都能指出来。他对艺术与教育的热诚也令人钦佩:不管怎么忙,给学生一上课就忘了疲劳,忘了时间;而且整个儿浸在音乐里,常常会自言自语地低声叹赏:“多美的音乐!多美的音乐!”
问:在你学习过程中,还有什么原则性的体会可以谈?
答:前年我在家信中提到“用脑”问题,我越来越觉得重要。不但分析乐曲,处理句法(phrasing),休止(pause),运用踏板(pedal)等等需要严密思考,便是手指练习及一切技巧的训练,都需要高度的脑力活动。有了头脑,即使感情冷一些,弹出来的东西还可以像样;没有头脑,就什么也不像。
根据我的学习经验,觉得先要知道自己对某个乐曲的要求与体会,对每章、每段、每句、每个音符的疾徐轻响,及其所包含的意义与感情,都要在头脑里刻画得愈清楚愈明确愈好。唯有这样,我的信心才越坚,意志越强,而实现我这些观念和意境的可能性也越大。
大家知道,学琴的人要学会听自己,就是说要永远保持自我批评的精神。但若脑海中先没有你所认为理想的境界,没有你认为最能表达你的意境的那些音,那末你即使听到自己的音,又怎么能决定它合不合你的要求?而且一个人对自己的要求是随着对艺术的认识而永远在提高的,所以在整个学习过程中,甚至在一生中,对自己满意的事是难得有的。
问:你对文学美术的爱好,究竟对你的音乐学习有什么具体的帮助?
答:最显著的是加强我的感受力,扩大我的感受的范围。往往在乐曲中遇到一个境界,一种情调,仿佛是相熟的;事后一想,原来是从前读过的某一首诗,或是喜欢的某一幅画,就有这个境界,这种情调。也许文学和美术替我在心中多装置了几根弦,使我能够对更多的音乐发生共鸣。
问:我经常寄给你的学习文件是不是对你的专业学习也有好处?
答:对我精神上的帮助是直接的,对我专业的帮助是间接的。伟大的建设事业,国家的政策,时时刻刻加强我的责任感;多多少少的新英雄、新创造,不断地给我有力的鞭策与鼓舞,使我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在我这个年纪,那也难免),更容易振作起来。对中华民族的信念与自豪,对祖国的热爱,给我一股活泼的生命力,使我能保持新鲜的感觉,抱着始终不衰的热情,浸到艺术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