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派的批判:自然美的标准为实用主义的标准——自然的美不一定是艺术的美——自然的丑可成为艺术的美,举例——自然中无技术——艺术美为表现之美——理想派自然美之由来——自然美之借重于艺术美:“江山如画”——自然美与艺术美为语言之混淆
理想派的自然主义者,只认自然中正常的事物与现象为美——这已经容许了价值问题,和绝对派的出发点大不相同了。但他们所定的正常反常的标准,恰是日常生活的标准,绝非艺术上美丑的标准。凡有利于人类的安宁福利、繁殖健全的典型,不论是实物或现象,都名之为正常,理想派的自然主义者更名之美。其实所谓正常是生理的、道德的、社会的价值,以人类为中心的功利观念;而艺术对这些价值和观念是完全漠然的。
自然的美丑和艺术的美丑一致——这个论见是更易被事实推翻了。
一个面目俊秀的男子,尽可在社交场中获得成功,在情人眼中成为极美的对象,但在美学的见地上是平庸的,无意义的。一匹强壮的马,通常被称为“好马”“美马”,然而画家并不一定挑选这种美马做模型。纵使他采取美女或好马为题材,也纯是从技术的发展上着眼,而非受世俗所谓美好的影响——这是说明自然的美(即正常的美,健康的美)并不一定为艺术美。
近代风景画,往往以猥琐的村落街道做对象;小说家又以日常所见所闻、无人注意的事物现象做题材。可知在自然中无所谓美丑的、中性的材料,倒反可成为艺术美。唯有寻常的群众,才爱看吉庆终场的戏剧,年轻美貌的人的肖像,爱听柔媚的靡靡之音,因为他们的智力只能限于实用世界,只能欣赏以生理、道德标准为基础的自然美。
牟利罗画上的捉虱化子,委拉斯开兹的残废者,荷兰画家的吸烟室,夏尔丹的厨房用具,米勒的农夫,都是我们赞赏的。但你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个容貌怪异的人而回顾,却绝非为了纯美的欣赏。农夫到处皆是,厨房用具家家具备,却只在米勒与夏丹的画上才美。在自然中,绝没有人说一个残废的乞丐跟一个少妇或一抹蓝天同美;但在画面上,三个对象是同样的美——这是说自然的丑可成为艺术的美。康德说:“艺术的特长,是能把自然中可憎厌的东西变美。”
自然的丑可成为艺术的美,但艺术的丑却永远是丑。在乐曲中,可用不协和音来强调协和音的价值,却不能用错误的音来发生任何作用。在一首诗里羼入平板无味的段落,也不能烘托什么美妙的意境。
以上所云,尽够说明自然的美丑与艺术的美丑完全是两个标准。但还可加以申说。
美的艺术品可能是写实的;但那实景在自然中无所谓美,或竟是老老实实的丑。你要享受美感时,会去观赏米勒的乡土画,或读左拉的小说;可决不会去寻找那些艺术品的模型,以便在自然中去欣赏它们。因为在自然中,它们并不值得欣赏。模型的确存在于自然里面;不在自然里的,是表现艺术。所以康德说:“自然的美,是一件美丽之物;艺术的美,是一物的美的表现。”我们不妨补充说:所表现之物,在自然中是无美丑可言的,或竟是丑的。
我们对一件作品所欣赏的,是线条的、空间的(我们称之为虚实)、色彩的美,统称为技术的美;至于作品上的物象,和美的体验完全不涉。
即或自然美在历史上曾和艺术美一致,也不是为了美的缘故。如前所述,原始艺术的动机,并非为了艺术的纯美。原始人类为了宗教、政治、军事上的需要,才把崇拜的或夸耀的对象,跟纯美的作用相混。实际作用与纯美作用的分离,乃是文化史上极其晚近的事。过去那些“非美的”自然品性(例如体格的壮健,原野的富饶,春夏的繁荣等等),到了宗教性淡薄,个人主义占优势的近代人的口里,就称为“自然的美”。但所谓自然美,依旧是以实际生活为准的估价,不过加上一个美的名字,实非以技术表现为准的纯美。因为艺术史上颇多“自然美”和“艺术美”一致的例证,愈益令人误会自然美即艺术美。古希腊,文艺复兴期三大家,以及一切古典时代的作者,几乎全都表现愉快的、健全的、卓越的对象,表现大众在自然中认为美的事物。反之,和“自然美”背驰的例证,在艺术史上同样屡见不鲜。中世纪的雕塑,文艺复兴初期、浪漫派、写实派的绘画,都是不关心自然有何美丑的,反而常常表现在自然中被认为丑的东西。
周期性的历史循环,只能证明时代心理的动**,不能摇撼客观的真理。自然无美丑,正如自然无善恶。古人形容美丽的风景时会说:“江山如画”,这才是真悟艺术与自然的关系的卓识,这也真正说明自然美之借光于艺术美。具有世界艺术常识的人常常会说“好一幅提香!”来形容自然界富丽的风光,或者说“好一幅达·芬奇的肖像!”来赞赏一个女子。没有艺术,我们就不知有自然的美。自然界给人以纯洁、健康、伟大、和谐的印象时,我们指这些印象为美;欣赏名作时,我们也指为美:实际上两种美是两回事。我们既无法使美之一字让艺术专用,便只有尽力防止语言的混淆,诱使我们发生错误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