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结论——艺术美之来源为技术——艺术借助于自然:素材与暗示——技术是人为的、个人的、同时集体的;举例——技术在风格上的作用——自然为艺术的动力而非法则——自然的素材与暗示不影响艺术品的价值
以上两节的批评,归纳起来是:
(一)自然予人的生命感非美感;(二)自然皆美说不成立;(三)艺术再现自然说不成立;(四)自然美非艺术美;(五)自然无艺术上之美丑,正如自然无道德上之善恶;(六)所谓自然美是:A.与美丑无关之实用价值;B.从艺术假借得来的价值;(七)自然美与艺术美之一致为偶合而非艺术的条件;(八)艺术美的来源是技术。
自然和艺术真正的关系,可比之于资源与运用的关系。艺术向自然借取的,是物质的素材与感觉的暗示:那是人类任何活动所离不开的。就因为此,自然的材料与暗示,绝非艺术的特征。艺术活动本身是一种技术,是和谐化,风格化,装饰化,理想化……这些都是技术的同义字,而意义的广狭不尽适合。人类凭了技术,才能用创造的精神,把淡漠的生命中一切的内容变为美。
技术包括些什么?很难用公式来确定。它永远在演化的长流中动**。它内在的特殊的元素,在“美”的发展过程中,常和外界的、非美的条件融合在一起。一方面,技术是过去的成就与遗产,一方面又多少是个人的发明,创造的、天才的发明。
倘若把一本古书上的插图跟教堂里的一幅壁画相比,或同一幅小型的油画相比,你是否把它们最特殊的差别归之于画中的物象?归之于画家的个性?若果如此,你只能解释若干极其皮表的外貌。因为确定它们各个的特点的,有(一)应用的材料不同:水彩,金碧,油色,羊皮纸,墙壁,粗麻布;(二)用途之各殊:书籍,建筑物,教堂,宫殿,私宅;(三)制作的物质条件有异:中古僧侣的惨淡经营,迅速的壁画手法,屡次修改的油画技巧;(四)作品产生的时代各别:原始时代,古典时代,浪漫时代,文艺复兴前期,盛期,后期。这还不过是略举技术元素中之一小部;但对于作品的技术,和画上的物象相比时,岂非显得后者的作用渺乎其小吗?
这些人为的技术条件,可以说明不同风格的产生。例如在各式各样的穹窿形中,为何希腊人采取直线的平面的天顶,为何罗马人采取圆满中空的一种,为何哥特派偏爱切碎的交错的一种,为何文艺复兴以后又倾向更复杂的曲线,所有这些曲线,在自然里毫无等差地存在着,而在艺术品的每种风格里,却各各占领着领导地位。而且这运用又是集体的,因为每一种的风格,见之于某一整个的时代,某一整体的民族。作风不同的最大因素,依然是技术。
一件艺术品,去掉了技术部分,所剩下的还有什么?准确地抄袭自然的形象,和实物相比,只是一件可怜的复制品,连自然美的再现都谈不到,遑论艺术美了。可知艺术的美绝不依存于自然,因为它不依存于表现的物象。没有技术,才会没有艺术。没有自然,照样可有艺术,例如音乐。
那末自然就和艺术不产生关系了吗?并不。上文说过,艺术向自然汲取暗示,借用素材。但这些都不是艺术活动的法则,而不过是动力。动机并不能支配活动,只能产生活动。除了自然,其他的感觉,情操,本能,或任何种的力,都能产生活动,而都不能支配活动。“暗示艺术家做技术活动的是什么”这问题,与艺术品的价值根本无关;正像电力电光的价值,与发电马达之为何(利用水力还是蒸汽)不生干系一样。
我们加之于自然的种种价值,原非自然所固有,乃具备于我们自身。自然之不理会美不美,正如它不理会道德不道德,逻辑不逻辑。自然不能把技术授予艺术家,因为它不能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授人。当然,自然之于艺术,是暗示的源泉,动机的贮藏库。但自然所暗示给艺术家的内容,不是自然的特色,而是艺术的特色。所以自然不能因有所暗示而即支配艺术。艺术家需要学习的是技术而非自然;向自然,他只须觅取暗示——或者说觅取刺激,觅取灵感,来唤起他的想象力。
(原载《新语》半月刊一九四二年十二月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