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内容与技巧孰重?(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1082 字 3个月前

新文艺运动上一个永远争论,但是永远争论不出结果来的问题——需要不需要“意识”?或者换一种说法:内容与技巧孰重?

对这问题,一向是有三种非常单纯的答案。

一、主张意识(亦即内容——他们认为)超于一切的极左派;

二、主张技巧胜于一切的极右派;

三、主张内容与技巧并重的折衷派。

其中,第二种技巧论是最落伍的一种。目前,它的公开的拥护者差不多已经绝迹,但“成名作家”躲在它的羽翼下的,还是非常之多。第一种最时髦,也最简便,他像前清的官吏,不问青红皂白,把犯人拉上堂来打屁股三十了事,口中念念有词,只要背熟一套“意识”呀“社会”呀的江湖诀就行。第三种更是四平八稳,“意识要,技巧也要”,而实际只是从第一派支衍出来的调和论而已。

说得刻薄点,这三派其实都是“瞎子看匾”,争论了半天,匾根本还没有挂出来哩。

第一、第三派的理论普遍,刊物上、报纸上到处可以看到不少。这一点,如《海国英雄》上演时有人要求添写第五幕以示光明之到来,近则有某君评某剧“……主人公之恋爱只写到了如‘罗亭’一样而缺乏‘前夜’的写实”云云的妙语。尤其有趣的,是两个人对《北京人》的两种看法,一个说他表达出了返璞归真的“意识”——好!一个又说他表达出了茹毛饮血的“意识”——不好!这哪里是在谈文艺?简直是小学生把了笔在写描红格,写大了不好,写小了不好,写正了不好,写歪了不好,总之,不能跳出批评老爷们所“钦定”的范围才谓之“好”。可惜老爷们的意见又是这样的歧异,两个人往往就有两种不同的批示!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要问一句了:譬如《海国英雄》吧,左右是那么一出戏,加了第五幕怎样?不加第五幕又怎样呢?难道一个“尾巴”的去留就能决定一篇作品价值之高下吗?《北京人》是一部好作品,有优点,也有缺点,但是,优点就在返璞归真,缺点就在茹毛饮血吗?

光明尾巴早已是被申斥了的,但这种理论是残余,却还一直深印在人们的脑海,久久不易拔去。人们总是要求教训——直接的单纯的教训(此前些年“历史剧”之所以煊赫一时也)。《秋海棠》的观众们(大概是些小姐太太之流)要求的是善恶分明的伦理观念,戏子可怜,姨太太多情,军阀及其走狗可恶等等。前进派的先生们看法又不同了,但是所要求的伦理观念还是一样,戏子姨太太不过换了“到远远的地方去……”的革命青年罢了。

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觉得过分。前进派的批评家们到底不能和姨太太小姐并提呀!自然,前者在政治认识上的进步,是不容否认的。但是,政治认识尽管“正确”,假使没有把握住文艺的本质,也还是徒然。这样的批评家是应该淘汰的。这样的批评家孵育下所产生的文艺作家,更应该被淘汰。

现在要说到第二派了。前面说过,他们的理论是非常落伍的。目下凡是一些不自甘于落伍的青年,大都一听见他们的理论就要头痛。但是,我又要说一句不合时流的话: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唯技巧论是应该反对的,但也得看你拿什么来反对。如果为了反技巧而走入标语口号或比标语口号略胜一筹的革命伦理剧,那正是单刀换双鞭,半斤对八两,我以为殊无从判别轩轾。

总括地说,第一、第三派的毛病是根本不知文艺为何物,第二派的毛病则在亲王尔德、莫里哀等人的作品,而同样没有认清楚这些作家的真面目——至多只记熟一些警句,以自炫其博学而已。

那么,文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第一,它的构成条件决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政治“意识”。历史上许多伟大的文艺作家,他们的意识未必都“正确”,甚至还有好些非常成问题的。

第二,也决不是为了他们的技巧好,场面安排得紧凑,或者对白写得“帅”。事实上,有许多伟大的作家是不讲辞藻的,而中国许多斤斤于修辞锻句的作家,其在文学上的成就,却非常可怜(这里得补充一点,技巧倘指均衡、谐和、节奏等所构成的那整个的艺术效果而言,自然我也不反对,文体冗长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基调的。但这,与其说陀氏的技巧如何如何好,倒不如说他作品里另外有感人的东西在)。

第三,当然更不是因为什么意识与技巧之“辩证法的统一”。这些人大言不惭地谈辩证法,其实却是在辩证法的旗帜下偷贩着机械论的私货。

曹禺的成功处,是在他意识的正确么?技术的圆熟么?或者此二者的机械的糅合么?都不是的。拿《北京人》来说,愫芳一个人在哭,陈奶妈进来,安慰她……这样富有感情的场面,我们可以说一句:是好场面。前进作家写得出来么?艺术大师写得出来么?曹禺写出来了,那就是因为曹禺蘸着同情的泪深入了曾文清、曾思懿、愫芳等人的生活了之故。意识需要么?需要的。但决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单纯的政治“意识”。决定一件艺术品优胜劣败的,说了归齐,乃是通过文艺这个角度反映出来的——作家对现实之认识。

这里,就存在着一切大作家成功的秘诀。

作品不是匠人的东西。在任何场合,它都展示给我们看作家内在的灵魂。当我们读一篇好作品时,眼泪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但是还不得不继续读下去,我们完全被作品里人物的命运抓住了。这样,一直到结束,为哭泣所疲倦,所征服,我们禁不住从心窝里感谢作者——是他,使我们的胸襟扩大,澄清,想抛弃了生命去爱所有的人!……

在这种对比之下,字句雕琢者、文字游戏者……以及“打肿脸充胖子”的口头革命家之流,岂不要像浪花一样显得生命之渺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