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四年前,正是大家喊着“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之类)沉醉于一些空洞的革命词句的时候,“表现上海”的口号提出来了。
但是,结果如何呢?还是老毛病:大家只顾得“表现上海”,却忘记从人物性格、人与人的关系上去表现上海了。比“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自然实际多了,这回题材尽是些囤米啦、投机啦……之类,但人物同样的是架空的,虚构的。这样的作家,我们只能说他是观念论者,不管他口头上“唯物论,唯物论……”喊得多起劲。
发展到极致,更造成了“烦琐主义”的倾向(名词是我杜造的)。在这戏剧方面,表现得最明显。黄包车夫伸手要钱啦,分头不用,用分头票啦,铁丝网啦,娘姨买小菜啦等等。上海气味诚然十足,但我不承认这是作家对现实的透视。相反,这只是小市民对现实的追随。
“吴友如画宝”现在是很难买到了。里面就有这样的图文:《拔管灵方》,意谓将臭虫捣烂,和以面粉,插入肛门,即能治痔疮。图上并画出一张大而圆的屁股来,另一人自后将药剂插入。另有二幅,一题《医生受毒》,一题《粪淋娇客》,连呕吐的龌龊东西以及尿粪都一并画在图上。我人看后,知道清末有这样的风俗、传说,对民俗学的研究上不能说绝无裨助,然而艺术云乎哉!
我不想拿“吴友如画宝”和某些表现上海的作品比拟,从而来糟蹋那些作品的作者。我只是指出文学上“冷感症”所引起的许多坏结果,希望大家予以反省而已。
这许多病象,现在还存在不存在呢?还存在的。谓余不信,不妨随手举几个例子:
一、“关灯,关灯,防空警报来啦”,戏中颇多这样的噱头。这不显明的是烦琐主义的重复么?这和整个的戏有什么关系呢?由此可以帮助观众了解上海的什么呢?
二、关于几天内雪茄烟价格的变动,作者调查得非常仔细,并有人在特刊上捧之为新写实主义的典范。作者的心血,我们当然不可漠视,但也得看看心血花在了一些什么地方。如果新写实主义者只能为烟草公司制造一张统计表,那么,我宁取旧写实主义。
三、对话里面硬加许多上海白话,如“自说自话”“搅搅没关系”等,居然又有“惟一的诗情批评家”之某君为之吹嘘,“活的语言在作家笔下开了花了……”云云。这实在让人听了不舒服。比之作者,我是更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批评家们不满的。捧场就捧场得了,何苦糟蹋“新写实主义”“活的语言”呢?
这类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而这意见的出入,就在对“现实”两个字的诠释。
我对企图表现上海的作家的努力,敬致无上的仰慕。但有一点要请求他们的注意:勿卖弄才情,或硬套公式,或像《子夜》一样,先有了一番中国农村崩溃的理论再来“制造”作品。而是得颠倒过来:热烈地先去生活,在生活里,把到现在为止只是书斋的理论加以深化,糅合着作者的血泪,再拿来再现在作品里。
且慢谈表现什么,或者给观众带回去什么教训。只要作者真有要说的话,作者能自身也参加在里面,和作品里的人物一同哭,一同难受,有许多话自然而然地奔赴笔尖,一个字一个字,像活的东西一样蹦跳到纸上,那便是好作品的保证。也只有那样,才能真的“表现”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什么都是假的。决定一件艺术品的品格的,就是作者自身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