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是止于反对噱头(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932 字 3个月前

战后,话剧运动专注意“生意眼”,脱离了文艺的立场很远(虽然营业蒸蒸日上,竟可以和京戏绍兴戏媲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特别是《秋海棠》演出以后,这种情形更为触目,以致使一部分有心人慨叹起来,纷纷对于情节戏和清唱噱头加以指摘。综其大成者为某君一篇题为《圮忧》的文章,里面除了对明星制的抨击外,主要提出了目前话剧倾向上两点病象:一曰“闹剧第一主义”,一曰“演出杂耍化”。

刚好手头有这份报纸,免得我重新解释,就择要剪贴在下面:

闹剧第一主义

其实,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不过现在死灰复燃,益发白热化罢了。主要,我想这是基于商业上的要求;什么类型的观众最欢迎?这当然是剧团企业化后的先决问题。于是适应这要求,剧作家大都屈尊就辱,放弃了他们的“人生派”或“艺术派”的固守的主见,群趋“闹剧”(melodrama)的一条路上走去,因为只有这玩意儿:情节曲折,剧情热闹,苦——苦个痛快,死——死个精光,不求合理,莫问个性。观众看了够刺激,好在他们跑来求享受或发泄;自己写起来也方便,只要竭尽“出奇”和“噱头”的能事!

……岂知这种荒谬的无原则的“闹剧第一主义”,不仅断送了剧艺的光荣的史迹,阻碍了演出和演技的进步,使中国戏剧团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嗣后只有等而下之,不会再向上发展一步,同时可能得到“争取观众”的反面——赶走真正热心拥护它的群众,因之,作为一个欣赏剧艺的观众,今后要想看一出有意义的真正的悲剧或喜剧,恐怕也将不可能了!

演出“杂耍化”

年来,剧人们确是进步了,懂得观众心理,能投其所好。导演们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他们的特殊的功绩,这就是演出“杂耍化”。安得列夫的名著里,居然出现了一段河南杂耍,来无影去无踪,博得观众一些愚昧的哄笑!其间,穿串些什么象舞、牛舞、马舞——纯好莱坞电影的无聊的噱头。最近,话剧里插京剧,似乎成了最时髦的玩意儿,于是清唱,插科打诨,锣鼓场面,彩排串戏……甚至连夫子庙里的群芳会唱都搬上了舞台,兴之所至,再加上这么一段昆曲或大鼓,如果他们想到申曲或绍兴戏,又何尝安插不上?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连科天影的魔术邓某某的绝技,何什么的扯铃……独角戏,口技,或草裙舞等,都有搬上舞台的可能,这样,观众花了一次代价,看了许多有兴味的杂耍,岂不比上游戏场还更便宜,经济!……

上面所引,大部分我是非常同感的。但我以为:光是这样指出,还是不够。固然,“闹剧第一”和“杂耍化”等都是非常要不得的,但我想反问一句:不讲情节,不加噱头,难道剧本一定就“要得”了么?那又不尽然。

在上文作者没有别的文章可以被我征引之前,我不敢说他的文章一定有毛病,但至少是不充分的。

一个非常明显的破绽,他引《大马戏团》里的象舞、牛舞、马舞为演出杂耍化作佐证,似乎就不大妥当。事实如此,《大马戏团》是我一二年来看到的少数满意戏中的一个,这样的戏而被列为抨击对象,未免不大公允。也许说的不是剧本,但导演又有什么引起公愤的地方呢?加了象舞、牛舞、马舞,不见得就破坏了戏剧的统一的情调。演员所表达的“惜别”的气氛不大够,这或许是事实,但这决不是导演手法的全盘的失败。同一导演在《阿Q正传》中所用的许多样式化(可以这样说吗?)手法,说实话,我是不大喜欢的。我对《大马戏团》的导演并无袒护之处,该文作者将《大马戏团》和《秋海棠》等戏并列,加以攻击,我总觉得不能心服。

然而,抱有这样理论的人,却非常之多。手头没有材料,就记忆所及,就有某周刊“一年来”的文章,其中列为一年来好戏者有四五个,固然,《称心如意》是我所爱好的,其余几个,我却不但不以为好戏,而且对之反感非常之深。我奇怪:“一年来”的作者为什么欣赏《称心如意》呢?外国人的虚构而被认为“表现大地气息”,外国三四流的作品而被视作“社会教化名剧”……抱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文艺观的人,他对《称心如意》是否真的欣赏呢?其理解是否真的理解呢?在这些地方,我不免深于世故而有了坏的猜测。我想一定是为了《称心如意》中没有曲折情节或京剧清唱之故。这样,就成了为“反对”而反对。对恶劣倾向的反对的意义也就减弱了。

我并不拥护噱头。相反,我对噱头有同样深的厌恶。但是,我想提起大家注意,这样一窝蜂地去反对噱头是不好的。我们不应该止于反对噱头,我们得更进一步,加深对戏剧的文学的认识,加深对人物性格的把握。一篇乌七八糟的充文艺的作品,并不一定比噱头戏强多少。反之,如果把噱头归纳成几点,挂在城门口,画影图形起来,说:凡这样的,就是坏作品,那倒是滑天下之大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