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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之路 柳田国男 1093 字 2个月前

率先主张“nezumi”这一日语词并非来自“根之国”的居住者的,似乎是新井白石[24]先生,然而如此简单的想法也不能说是前所未有的。他在《东雅》[25]中将“根之国”解释为“幽暗的地方”,说明他从未仔细读过《古事记》中有关根坚洲国的一段。大穴牟迟神所访问的“根之国”是非常明亮的。其境内有能够自由来往于人世与“根之国”之间的旅行之神,还有人间的恋情和纠葛,这都使得“根之国”的黄泉比良坂这一地方的存在显得更为怪异。神灵为了寻找鸣镝之箭而进入大野之中,结果被熊熊烈火围绕,难以脱身。于是老鼠说道“里头亮堂堂,出口似羊肠”,接着神灵一脚踩下,掉入洞中后,顷刻间烈火掠过洞口,然后神灵得以幸免。虽不能直接说这就是《鼠之净土》的古老形态,但也算是一则昔话。并不会有人主张这个故事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实,总之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故事就如此这般地这样流传下来,因此,人们只是试图将其原封不动地用文字记录下来。只是与后世的同类故事之间的不同点在于,并没有人会因为觉得无人相信而抱着“干脆天马行空地胡编乱造吧”这种态度,从而进行不负责任的改写。虽说这个故事里面并没有像后来的同类故事那样,主人公抓住老鼠的尾巴紧闭双眼且进入狭小洞穴的情节,取而代之的是主人公试着踩踏洞口却使得洞口的泥土下陷,从而到达并隐藏在地下的广阔的世界,然而我们也从中可以窥探出这些尝试续写上代某个故事的人们那朴素无邪的态度。换言之,我们意识到在所谓的“如是我闻”[26]——因为我听来了这样的故事因此不得不讲述——这样的状况下,仍有许多丝毫不怀疑故事的真实性而认真倾听的人们。

最终,我们的“根之国”思想还是发生了变化。首先,“根之国”就是老鼠们的避风港这一传说不可能是最初就有的,然而它已经横跨南北两个群岛,依然保留了模糊的近似的痕迹。如此一来,至少在日本的古文献中,这一传说比“根之国”成为彻底的“死者之岛”的时代要早。沿着这个传说中的某几条线索推理的话可以发现,我们的来世观原本并非阴郁而单调的思想。大多数人既未经历过死后坠入地狱的悲惨结局,也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该被迎去极乐之土。虽说那念佛法门的说教图解极有诚意,然而在人们心中,日本人死后灵魂的归宿还未有明确的定论。如此一来,在种种的杂说俗话并存的过程中,大多想象“根之国”是明亮且自由的、充满欢笑且愉悦的、来去自由的地方,这也是来自上古习俗的残留吧。虽说不假思索地借用汉语的“黄泉”一词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与“黄泉”相关的葬法和那个时候惯用的葬法并不一致。更不用说将“根之国”看作黑暗阴冷的地下世界,它是某种应该被称为“神道家的哲学”的观点,他们极其厌恶死者身上的污秽,因此将这一解释的责任托付给佛教的僧侣们。有关清净灵魂的问题,与时代相应的研究还远远没有完成。

我将这一部分论述略去,总之,通过与南方诸岛的“niruyakanaya”进行比较,可以更加明确地判断,我们的“根之国”并非单纯的阴森凶险之地。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结果。老鼠给人类带来的灾害愈加严重,它们常在深夜穿梭来往,使得人们甚至曲解了“yomono”这一禁忌语,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据此而主张“根之国”是黑夜世界的新井白石先生的观点则有些夸大其词了。关于“yomi”一词,与它相关的“yomotsuhira阪”等词,它们究竟是不是“夜见(yomi)”之意还不确定。因此也无法确定“yomi”就是“根之国”或者前往“根之国”的必经之路。当时,似乎还有人认为获得光明的“夜见国”其实就是“常世乡”。上述两种说法哪个在先,这是我们今后要考虑的问题。尤其是南方诸岛的“niruyakanaya”,最初就是“teda”大神冉冉升起的地方,同时也是被选中的灵魂前往的岛屿,也是昔话中提到的“常世乡”。虽然越来越难以想象岛上所有居民都渴望死后能够前往那里,然而暂时还未出现第二个“夜见国”。虽已出现了“后生(gusho)”一词以及“hansa”一名,但这一观念在每个岛屿都有所不同。读了冲永良部岛等岛屿的《昔话集》可以发现,人们与世长辞之后前往的目的地是“鬼岛”,或者被称为“nigusuku”,恰好如唐朝小说中“冥宫”一样的“后生”使者三人同行前来迎接,而后查看生死簿来确认死期。广阔草原的正中间有一块巨大的表面平整的石头,将其搬开后,会发现下面有一个洞穴,这里就是“鬼岛”的入口,另有一根棕榈绳编成的网垂在洞口下面。小鬼们每次都靠攀爬绳网出入洞口,这似乎也是受到“鼠之净土”影响的近世的某种空想吧。而比这还要稀奇的是,就在“鬼城”洞穴的旁边,另有一个洞穴,而垂在洞口下面的是用芭蕉丝编成的粗网。这里被称为“anda国”或者“daku国”,很明显是借用了“安乐国”也就是“安乐净土”的名称,其地下的另一个世界也与人类世界一样,有许多村落,也有一家之主。这与其他许多“nirai”访问型故事并无不同,只是故事里提到,一个角落的长屋[27]中,正在进行对生前作恶之人的审判。在佛教势力较为弱小的南方诸岛,即使没有经历过大幅度改写的转折点也不足为怪,然而南方“根之国”的观念自始至终没有令人感到任何分化的必要,也没有人尝试过任何解释上的扩展,只是一味地模糊身影、淡化印象,这一点让人稍感落寞,而在尚未为时已晚的时候努力,为其点亮比较之学问之烛光,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