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收集到的《鼠之净土》的昔话已有五十余个。谈到《鼠之净土》,恐怕很多人都会声称自家也有收藏这种昔话。然而整个国家南北两端几乎完全一致的特征,就是其中的谎言过于夸张。原本昔话的真实性就没有得到过保证,大多数做法是在词尾加上“dakena”“attasauna”等,明确这是“我听说的”,以此来规避责任。然而有些人却会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偶尔有幼小的孩子认为故事的内容是事实,也会有人去思考如果那些是事实,又会有怎样的后续。于是,这些人就会恰好沿着事实与谎言的分界线将故事向前推进。这说明昔话的产生就不是少数人创作的结果,也不知是从谁开始传播而不知不觉之间就被整个社会传承下来。虽说这是我等之学问援引例证时的有力据点,但实际上,那一条真假的界线并未与讲述者的技巧事先“沟通”,就渐渐向后方退去,最终昔话被迫沦落到杜撰捏造的作品之地位。然而,两者尚存在差别,首先,讲述者们努力寻找相信自己的倾听者,以“既然是那么遥远的过去,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不是可能发生的吗”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这一传承所持有的忠诚之心,因此他们十分厌恶人们将之贬低为编造的故事,甚至连最近的童话作家都在尽可能地限制虚构的自由的情况下,追随昔话的讲述方式和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即使是现在,昔话自古以来的规定大致上仍被人遵守。然而,其中只有一部分昔话是在讲述者与倾听者共同知晓的前提下,将在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发生的“事实”,用与某个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相同的口吻而被讲述出来。我暂且将这类昔话称为“大话”,然而这个词还未被普遍接受。这种“大话”大致的目的在于逗笑,因此也可以被称为“笑话”,然而笑话并不局限于讲述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此外,其动机也并不相同。这一点对于上古史的研究来说也是一样,换言之,由于我们口中的真假界线的大范围移动,无论是讲述者还是倾听者,对于完全无法相信或者无法解释的昔话依然保持关心,这是其中一个处理方法。伴随着教育以及常识的近代变革,将这种方式付诸实践的机会当然有所增加,然而即便是过去,这种方法也时常显得十分必要。文字记录试图将遥远世界的姿态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而我们的口头传承却各自适应生活的要求,以实现不断的改造和发展。这是民俗之学问的独自的立足之地,同时也是我们应该重新观察的、未能得益于文字记录的、数不清的远岛之生活的一个侧面。
如果让这一说法适用于鼠之净土的昔话,则日本最初的大多数常民最难以相信的一点,是人类被邀请并前往这一小兽的国家时所经由的路径。这一疑惑源于对方的身份是老鼠,但这其实只是由于老鼠居住在地下的“隐乡”,因而人们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罢了。实际上,从很久以前访问龙宫的时代[20]开始,这种感觉就已经萌生。最初恐怕是基于海上漂流者的经验,人们得以想象,当穿越地平线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会有一个快乐的小岛坐落在海上。然而当陆地上的生活持续了数代以后,这一记忆也逐渐变得遥远淡薄。现实中在目光所能触及的范围内,无论是多么晴朗的天气也难见小岛踪影,于是人们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小岛其实就是隐藏在茫茫海水底部的“仙乡”,是拥有“天缘”之人才能够接近的地方。也就是说,从“八寻鳄”“一寻鳄”的侍奉[21]开始,人们又向前迈进了一步,想象出了“manashikata”这种与现代的潜水艇相近的结构。然而,这还不是我所说的“大话”。作为神代的奇迹,这种程度的故事无人不信。另一方面,民间的“说话”尤其以十分温和的语调被讲述,比如有乌龟出现并对他说“请暂时骑在我背上吧”。或者是龙宫的使者甚至说,“闭上眼睛抓住我,直到我说可以睁开为止”,主人公听了以后则会照做,继而瞬间就能到达金碧辉煌的“常世”海滨。这种讲述的口吻也使得一些人能够将信将疑地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如果是这种程度的不可思议,则尚有接受的余力,或许会有人感到惊奇但并无人怀疑,更何况无人认为这是一种荒谬的玩笑。
然而,一旦涉及鼠之净土,则人们再也不愿认真倾听。首先,现在的动物报恩型故事十分流行,人们一般会认为如果在事件发生以前就与故事中的动物有所接触,则主人公将无法离开现有的世界到达遥远的异乡。搭救鱼类或小蛇这类故事,内容一般是人们偶然到很远的地方玩耍,看到处于危难之中的动物就将其救起,这类故事是可以成立的。然而如果对方是老鼠则难以说通,在村庄附近的地底下,老鼠也拥有自己的“隐乡”,而“正直爷爷”到达“隐乡”的途径却越来越使人感到疑点重重。在数不清的异乡访问型故事中,只有这个系统的昔话成为了彻底的“大话”,除了让人捧腹大笑之外毫无其他意义,而这仿佛也成了昔话的某种功能,因此这种研究仿佛也具有了某种深层的意味,成为使人立即做出判断的理由。然而如果这是最初的目的,则迄今为止的努力也毫无必要。一言以蔽之,昔话一直在发生变化。我们必须去探寻它原本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