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海上之路 柳田国男 1026 字 2个月前

奄美大岛的农民们虽然每年都深受其害,却依然没有丧失对鼠类的敬意,不仅用敬语称呼它们,在一年当中至少有一天,一般是旧历八月以后的甲子之日,专为鼠类设置“物忌日”[11],在这一天不仅禁止说“鼠”一词,人们甚至相信,如果见到老鼠就会遭受灾难,于是终日足不出户,也决不前往田间或草原。这样的现象本该有某种原因,然而原因本身已然被记忆所抛弃了。过去,鼠类生活在神山的茂密森林中,也未有破坏村庄生计的行为,虽说确实有过这样的时代,然而在这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共存之中,尚无法酝酿出人们对老鼠所抱有的那种敬畏吧。正如“habu”这种毒蛇偶尔会显示出可怕的暴力使人们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力量一样,其他地方的那些饥饿的鼠群在渡海而来的时候,人们对鼠的信仰也扩散开来。

升曙梦的《大奄美史》[12]中说道,在大岛,鼠类也是一种“kami(神)ganashi”,被看作“teruko神”的使者,意味着直到如今,仍有一些村庄保留着那些传说。在新的文化普及之前,这座岛屿上有一位叫作“narukoteruko”的神灵,每年二月请神四月送神,其祭祀仪式十分庄重,有关其仪式的流程和做法也被人们详细地记下来。原本冲绳诸岛的“niruyakanaya大主”也是一样,属于一位神灵两种称呼的情况,而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却将其理解为两位不同的神,一位是山神“naruko神”,另一位是自海而来的神灵“teruko神”。伊平屋岛上也保留着“narukumi”“terukumi”两个词,如果认为它们曾是“nirai”“kanai”,也就是大海彼岸遥远的神之世界的话,那么古老的信仰就没有一个传承的核心,随着岁月的流逝,每个岛屿也会发生越来越多的变化。岛屿的神歌必定是以对句的形式反复被吟唱,一神二名的情况实际上非常普遍。而当神歌本身逐渐衰退,人们专门去记忆神灵的名字时,将其理解为两位不同的神也无可厚非。在冲绳本岛,人们倾向于将其中一位神看作天神,然而在奄美岛对于蓝天的信仰还未形成,神山的灵力还占据重要地位,因此,这样解释也是行得通的。我们可以想象,渡海而来潜入深山的鼠群,实际上促使了这种双神信仰的形成。

所谓的“niraikanai”是海上的净土,是位于遥远地平线之外的不可思议的世界的名字,根据现在流传的各种资料来看,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然而如果要继续论述的话,则会耗费大量的篇幅。在这里,我仅想说明一点,那就是过去的人们相信这些岛上的老鼠最初仍然是由“niraikanai”渡海而来的。冲绳学者伊波普猷已经就这一点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研究。那些岛屿的鼠害绝不逊色于北邻的奄美群岛,再加上那些面积狭小的孤岛很早以前就已经被开辟,自然界几乎不存在能与鼠害对抗的力量,导致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长期以来都深受其苦。久米岛、伊平屋这两个岛屿上,还保存着每年向神灵祈祷驱除鼠类的祭文,最早的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对于岛民们来说,只要心里知道祈祷的对象是哪位神灵便好,没有挂在嘴上的必要。而这一点还尚未明确。在久米岛,之所以人们向“jiruya(niruya)noootsukasa”或者叫作“kanayanowakatsukasa”的神祈祷,希望神灵能为他们驱除毁坏田地的恶鼠,将之尽数囚禁于礁石之下,并令其发誓永不登岛,或许是因为人们将捕捉到的老鼠放入小船流放至海中,并认为小船前往的目的地就是“niraikanai”吧。关于这个岛上的“送鼠”的“otakabe”(祭文)有数篇留存,每个村庄的祭文内容稍有不同,但开头部分都会涉及老鼠的习性以及来到此世的理由。这或许是基于古代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这种思考方式吧。据此说法,老鼠的元祖是天之“teda”,或者是“大teda”这一太阳神。“teda”的其中一子叫作“otojikyo”神,老鼠是这位神灵生下的后代,或者干脆说它是“teda”先天不足的私生子,它们降入人类世界繁殖后代并为非作歹。如此这般用尽一切恶语咒骂鼠类的古文献也是非常罕见的。

当然,鼠类的始祖被称为“天之日”并降临人世这种说法,是岛民们后来才产生的想法,然而在我看来,这是宗教发展的某个过程,最初太阳信仰也包含在海上净土的信仰之中,或者不如说是这一信仰的根基,因此,竟也产生了老鼠以太阳神之子的身份降临世间这种匪夷所思的传说。虽然大陆的情况不得而知,然而在位于海洋中央的岛国,以极其敬畏和尊崇之心仰望“大teda”之神最为美丽耀眼的姿态,则是在清晨日出前后的被称为“asahinotoyosakanobori”的时刻。遍翻《omoro草纸》的神歌,冲绳的岛民们将太阳神的高贵姿态比作鲜花也好锦缎也好,都只是在神灵还未离开“niraikanai”之国的时候。虽然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teda”听起来无异于“洞穴”,然而当看到冉冉升起的旭日正下方的那一抹鲜艳的光辉,则更觉那是一座令人心生敬畏和仰慕的神之岛,那么种种梦幻般的感觉自然也会累积于胸。可以说,此后从外部引进的新的原理,只是将这种感觉渐渐击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