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对《释日本纪》进行注释以前,我们的“根国”思想就倒向了一边,直到离我们最近的复古时代都一直将彼世等同于“yomi之国”(汉字写成“黄泉之国”)。这样一来,我们还能说已经把日本上代的文献吃透嚼碎了吗?对这一点我实在不敢苟同。在此举一个十分著名的例子。素尊声称要前往妣之国,却遵父神之命前往根国,在那里居住多年,此后大国主神到访根国,带来了宝物并在那里结了婚。我们能够说古人相信了这便是在中国被称为“黄泉”的冥界并留下了记录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试着思考一下,即便是一个很久以前的重要词语,经过岁月的洗礼后其形态在世间发生了改变,人们对它的理解则也会不知不觉地变化呢?
上述事例在后来改名为“蓬莱”“龙宫”的“tokoyonokuni”上也适用。有关“常世乡”的记载在《日本书纪》中尤为多见。浦岛子的物语恐怕正是神代的海神宫古传残存的形态,因此另当别论。此外,我们必须承认,田道间守[55]的家的由来也好,归结为秦河胜[56]的功绩的“虫神”的出处也好,问题并不在于事实的真伪,而在于它们使听闻这些故事的人们能够在心中描绘出与前代“常世乡”所截然不同的世界。少彦明神完成经营国土的大任以后,便奔赴“那个世界”且永久定居,此事在《神功纪》中的寿宴御歌中也有所体现。“那个世界”与素尊的根坚洲国是何等相近,且与人界也常有往来。另一方面又有一名皇子由于对海上的种种危难深恶痛绝,于是便乘风破浪前往“常世乡”。这些思考方式原本就不是亘古不变的。“常世”一词意为“长生不老”,大概是依据浦岛子的歌中所表达的感觉来选定的词语,作为一种文艺用语直到近世都颇为人知,但以前是否口语中也有如此说法则十分值得怀疑。本居宣长先生等人对这个问题十分关注。原本被称为“sokoyori之国”,这里的“soko”并不一定指的是“地底”,而有可能是指遥远的世界尽头之国,这或许是因为人们脑中事先设定了“根之国”“底之国”的概念吧。但是,目前我们还不能明确将“常世”等同于“根之国”。冲绳的国头岛、先岛诸岛等地还留存着“niraisoko”一语,而在国头岛,“niraisokomoi”是老鼠的意思。如今二者都被解释为“地底”,这与将“根国”解释为“黄泉”具有相似的解释倾向。也就是说,海上交通或早或晚,一定曾经不得不一度中断。
然而,在冲绳,“nirua大主”每年的来往依然以“wazaogi”[57]的形式存在,“nira人miruyaniya”的古老记载以及“amamikyo ganodate”最初的城邑的遗迹都可以通过《omoro草纸》探寻其踪迹。然而,人们从此方出发前往探访,又回到此方的例子,仅有棚晴船头的妻子这一例,而宫古岛旧史中,却有数个接近昔话的此类口传故事被保存下来。正如本篇开头部分所述,在道之岛的三个岛屿上,这些故事已经完全成为一种民间文艺,无数有关“niruya”到来的故事都通过口头传承。而且,它们与古日本的龙宫传说有着正规的联系。至少这不是一种偶然的近似,我们可以推断,在过去,存在许多对海的彼方的乐土拥有比现在更加久远的、丰富的知识乃至空想的人们。只是,关于他们信仰的本质是如何发生变化的,我依然难以做出准确判断,对此我深感遗憾。
其中一个问题在于是否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人们将“nirai”看作此方的“根国”又或者“常世乡”,它曾经作为死者的归宿之处而被憧憬和向往。在南方,人们将死者的世界称为“那个世界”又或者是“gujo(后生)”,关于这个“后生”的观念,每座岛屿、每户家庭却又不尽相同。通过将要开始进行的实地调查,或许能够收获颇丰吧。例如,在冲绳,人们认为人死后便会前往“仪来河内”,《遗老说传》中非常有名的善绳大屋子的故事就是一个例子。它开头与昔话是非常相似的,即主人公在海边遇到了美丽女子,并且得到了一只巨大的海龟。然而在其归家的途中,却被那只大海龟咬住了脖子,最终丧命。其尸体被埋入墓中,三天后打开一看,棺材里却是空空如也。主人公听到了空中传来“请来‘仪来河内’玩耍”的声音,其目的在于让其知晓御岳的灵力。也就是说,表面看来,由于这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所以得到了流传,然而埋葬后三天打开棺材查看这种做法,似乎原本就是一种普遍的习俗。在冲永良部岛上,直到最近,人死后其灵魂就会升上天庭这一信仰依然存在。若有人死去,虽会立刻被下葬,几日之后(大多数情况下是三日),就会招来“yuta”并举行被称为“灵魂分离”又或者是“灵魂剥离”的请神仪式。人们相信,届时在死者的亲戚中选择一名女性,将死者的灵魂附于其身上,这位女性通过某种方式,在某期间之内沐浴泉水并行精进,死者才能升上天庭。其中,有将其作为“yuta”的教义进行改造的地方,但是这显然是“尸者”的仪式,有迹象表明,这一仪式在日本自古以来都有举行。曾经存在着只有好人的灵魂才能升上天庭这一信仰,由此看来,这或许也可以看作善绳大屋子的其中一个例子。那么,原本是不是只有被特别选出的人才能升上天庭呢?抑或是曾经有一个时代,人们认为所有死去的人,不论是谁,都可以升上天庭?虽然这是一个尚未揭晓的谜团,却有些许事实可以作为参考。那么我将在此做一简单的叙述。
奄美诸岛存在着被称为“koso祭”或者是“hoso祭”的祖先祭祀,而在冲绳并未发现这一现象。现在,上述两种祭祀被写作“考祖”或者“高祖”,而它们似乎并不是人们知道这些汉字以后才诞生的新的词语。被岛津氏统治之后,在大岛和冲绳,一般沿袭七月“盆之魂祭”的风俗,但其中似有一种政治上的动机,也就是说,可以窥见这是因为一种想要扼制迄今为止极其强烈的岛民信仰的意图而被引入的新事物。因此,各村庄的祖先祭祀变得非常复杂。如今其仪式已经有所衰微,但新的事物却无法完全抹杀旧的习俗,在七月的盂兰盆节之后,依然有八月的“koso祭”,而后者与许多祭祀活动相结合,加上包括舞蹈在内的许多其他活动,人们为之付出努力的方式非常特别。这一新旧对立具有特别的意义,其中,“koso”这一词语是其中的一个关键,而对“考祖”“高祖”的汉字解释深信不疑的人们,对“koso”的说法却从未有过疑问。在大岛北部的开阔地带,在盂兰盆节上前来接受祭祀的“新精灵”也被称为“arahousu”。然而,在同一岛屿靠近南部的村庄以及加计吕麻的岛屿上,人们却将二者看作各自不同的事物,而只将其中一方称作“kosuganashi”。根据金久正[58]先生的报告,“kosuganashi”是渡海而来的。考虑到他们会因此而浑身湿冷,于是在门前焚烧麦蒿迎接,这一特殊待遇只针对“kosuganashi”,而在新的“魂祭”上是不焚火的。日本的盂兰盆祭祀在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风俗,因此无法确定整个祭祀的顺序和流程。而在送魂的环节中,至今仍有许多地方是将灵魂送至海边的,与之相对,在迎魂的环节中,大部分地方选择从墓地迎接,而从山上、河流迎接的例子则非常少见,前往海边迎魂的例子也越来越少。焚火的习惯中,一般有迎火、送火以及“火振”的松明柱松等,这些在本土都是司空见惯的,然而渡过海洋来到岛屿之后,这些风习却成为了区分新旧习俗的标准,这一点与祭祀月份的不同一样,都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也就是说,在漫长的岁月中,人们的习俗中不断出现不同的倾向。那么,其根源之中,是否真如我所假想的那样,存在着海之彼岸的“常世乡”以及死者灵魂往来的“根国”呢?“kosu”“koso”“hoso”这样的词语的由来至今不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述问题显得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