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吉野人的书简
一
对狼在日本已经绝迹之说,很多专家都持相信态度,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难以下结论的棘手问题。虽然各地的猎手们都说,近年来几乎无人遇到或捕到狼,但当今猎手们的技能与胆识,特别是他们在深山中的生存能力,已有明显的衰退,这是我们不能不加以考虑的。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并没有生活在能够遭遇狼的环境中。认为狼已经绝迹的另一个证据是,尽管很长时期以来对狼讯加以注意并不断寻找,却没有任何结果,研究室甚至连一个标本也没有收集到。但这个理由也并不足以服人,如果不能碰巧遇到像过去那样的好机会,狼的行踪是很难发现的,它自然不会自己映入中央学者的眼中,更何况其数目已在急剧减少。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狼的生活环境持续恶化,已基本失去了集团生活所必需的外部条件。另外,对狼绝迹说持反对意见的论者,也不能拿出明确的证据。在这种情况下,明言狼在日本已经绝迹,似乎没什么不妥,说不定这个结论也完全符合事实。只是我对此并不信服,不觉得有匆忙下此结论的必要;而且,我还感到,现在断言无狼,为时尚早,还存在一些有待深入考察的问题。我素来仰慕吉野山地[1]的乡土研究家,一直想拜访他们并与之探讨这个问题。他们把我归于狼全灭论者之中,虽然没什么要紧,但显然这是个误会。而通过私下信件来勾销这个误会,估计也没什么效果,所以我想用公开信的形式,详细阐述一下自己的意见。愚见若能对资深的山地有识者们提供些许参考,则幸莫大焉。
二
首先我想说说时间问题。在狼全灭论者中,有人认为日俄战争[2]时仍有狼,有人认为早在明治初年[3]狼已绝迹,还有人认为狼从明治二十三年、二十四年起,再无踪迹。当然他们仅就各自的当地情况而言,认为全国的狼皆已灭绝,只是顺口一说而已。一方面没有人断言深山里已没有狼;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认为,远离山麓的平原村庄,狼早已绝迹。但上述看法未必符合事实。山地未必就一定是狼的栖息之处,很多山地自古以来就没有野兽出没;而有关狼往来于居民区附近的消息,近世以来反而越来越多。我觉得这些外部信息对我们了解狼的历史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我目前正在一个个村子里收集与此有关的记忆,试图通过比较的方法,来鉴别它们的可信程度。如果不能研判并探明这些记忆的真伪,我认为就没有资格讨论狼绝迹与否的问题。不过,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得暂且搁置这个大题目,尽可能缩小讨论的范围,以昭和元年[4]为界,探索一下昭和以来日本究竟还有没有狼的问题。并顺便明确一下吉野、熊野[5]以及其他地方,有关狼最后一次出现的报告大约发生在何时的问题。
三
每年猎获的鸟兽的种类与数目,都会记载于各个府县的警察统计书里,现在仍是一切照旧。从前官署文件所记载的虽非全部,但各地都会上报具体数目。浏览一下这些文件,并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却可能得到一些线索。昭和初年大阪《朝日新闻·三重版》转载了宇治山田市警察署的调查报告。我记得其中有“狼一只”的记载,可不幸搞丢了那张剪报,故无法确认具体的年月日了。本来对此就持怀疑态度的人,也许要发出“那果真是狼吗”的疑问。《山林》七二号记载了大日本山林会的座谈会。会上,佐藤林学博士详细叙述了发生于宫川上游一个山中小屋附近的一件事情。佐藤说某日深夜,精神抖擞的壮汉们结队进山追逐狼群,夺回了被狼抢走的鹿。他亲自置酒犒劳壮士,倾听他们讲述见闻,而且还品尝了鹿肉。佐藤博士的叙述有声有色,给人以如临其境之感。这是明治二十七年、二十八年之事,如果推测那些狼留下了后代,我丝毫也不会感到意外。因此,吉野的研究家们若从这里着手,去管辖金峰、大台原一带的警察署,翻阅一下大正[6]以来的有关记载,也许会意外地坐收事半功倍之效,走上解决问题的坦途。
下面这件事也保存在我的记忆里。昭和四年二月,有人在能登鹿岛郡余喜村的山里,捉到了一只似狼的野兽。有关记事刊登在十二月二十日的大阪《朝日新闻》上。这件事是时任石川县狩猎官的矢野农学士亲眼见到的。他不久前转任去了栃木县,现在仍住在宇都宫。如果去拜访他一下,想来一定会有所收获。矢野在谈话中说,不知什么缘故,那野兽的毛色类似茶色,因此也有可能是一只归山返野之狗。但它由猎手在山中猎获,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富山县在同一时期也捉到过与此相类的野兽,如果去那儿打听,或许会有更多的收获。
四
狼与狗的差异,至少在我国并不是泾渭分明、一目了然的。从名称上看,东北地区一般用“oino”(御犬),或“oino·oin”等称呼狼,没有读过书的人,不使用汉语的“狼”字,也不知道“ookami”这个词。关东地区、关西地区话里有“山犬”这个词,有人把这个词解释为“狼”;也有人认为那不是狼,而是中国人所说的“豺”;也有人说,“山犬”指的是进山后不再返回的普通的狗;还有人说“yamainu”[7]就是“病犬”“狂犬”的意思。地方不同,说法各异,所以我们闻其名后,还得再辨其实。但从这些称谓中不难发现,从前有很多人,并没把狗与狼看作毫不相干的两种动物。所以,出现在《椿说弓张月》[8]的忠犬,被描写得像野风一样迅猛,未必皆出自空想。猎手们渴望猛犬,从山里捉来狼崽饲养之事,谷奥那儿将母狗拴住,勾引狼来**留种之事,能同时流传在音信隔绝的许多村庄里,就说明其事必有真实的一面,而不是向壁虚构。这就是说,即便山中的狼真的绝迹了,其血脉也很可能仍在狗的身上延续;如果碰到某种契机,这些具有狼性的狗完全可能脱离主人,遁入野山。也许有人会说,从骨骼等形态差异上看,狼与狗有明显区别,根本不可能混同。但我以为形态差异说并不具备充分的说服力,因为它并非建立在对大量的狼与日本犬反复比较的基础之上。
这与猫与山猫的关系有些类似。在东京这样建筑密集的城市,野猫也许比家猫还多,但野猫的生活习惯与家猫基本相同,与家猫的交往也没什么异样,不同的只是不像家猫那样亲近人而已。我在隐岐的岛上听说,有的家猫进了山成了山猫,虽然皮毛还是原样,但完全生活在另外的社会里了。而且它们还像国地的狐狸那样可怕,能够威胁并欺骗过路行人。它们**求偶时因为不存在任何障碍,可以随心所欲,所以繁殖很快。狗对人的依赖性虽然要比猫大得多,但在归山返野方面,却享有更大的自由。在征收养狗税之前,乡下狗大半是村狗,并没有固定的饲主,也没有人去干涉它们的私生活,所以它们可以跑到很远的村庄去玩耍,留下了许多不明来历的私生子。它们吃熟食的习惯,与只吃生食的野兽有所区别,但敢吃生肉的狗实在不少。如果它们出生后没有与人亲密相处的机会,谁也不敢保证它们就一定不会成为山狗。可以说它们同我们院子一隅的栗树、椎树一样,一方面与人接触,一方面与山里的同类社会也有联系。狼当然不是这些狗的同类,但如果二者同住山里,它们之间会有何交往呢?这可是个难题,因为我们除了观察以外,并没有其他途径去了解此事。
五
如果假设我国的狼绝对不曾与日本犬发生过关系,并在此前提下来讨论狼绝迹与否的问题,那么,问题的性质将略有不同。日本有的地方把狼叫作“御犬”,有的地方把汉字的“狼”字训读为“ookami”,狼与狗有哪些不同特征呢?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一直不是很清楚。如果以外国的动物学标准做唯一依据,用它来判定狼的存在与否,那么,明治、大正时代姑且不论,在很早的秦大津父[9]时代,这种动物也许并不存在吧。日本犬也因为几百年来受外国种的影响,渐渐失去了纯粹性,但现存的被称作日本犬的狗,在多大程度上还保留着原有状态呢?另一方面,日本的狼古时起就被说成性格温和,这在外国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以为唯有日本,可以把狗与狼看作比较近似的动物。以前所认定的两者的区别主要有二:一是看它们是否过着集体生活。与狼总是群居相反,狗总是独往独来。二是看它们是否袭击人类。狗除非得了狂犬病,即便无主,也不主动袭击人,而狼却是生性凶恶,是天生的恐怖分子。由以上两点而认为二者根本无缘,理由似已充分。但我还是略有异议:第一,狗之独往独来,未必就是天性。其独居出现于被人饲养以后,由打猎法改良与食物来源减少所致,所以其习性变化的原因主要来自外部。英国农村用群犬猎狐之事,人所共知,已无举例之必要;在日本的犬山,打猎时也是出动群犬以代替弓箭枪弹,此法一直延续到近代。此外,倘若饲料丰富,萨哈林一带的橇犬,哪怕是乌合之众,也总是集群而动,头狗的统驭能力比人更强。因此,狗之独往独来,很可能并非出于天性,而是人干涉其天性的结果。第二,袭咬人类亦未必就是狼固有的生存之道。虽然中国人将虎狼并列为凶猛之兽,但日本人却把狼称作大嘴真神,与之签有和平条约,与其和平共处,其余波一直延续至现代。根据记录,日本的狼直到近世,才开始进村犯境,袭咬人类,由此改写了狼的历史。狼之袭咬人类或许久已有之,只是记录缺失而已。有人做此设想亦合情理,可实际情况是,一方面未见古时狼施暴于人之记录,另一方面狼与人和平共处之传说却广为流传。有的说狼啃骨头卡住了咽喉,常请过路人帮它取出;有的说狼会护送赶夜路的人,一直送至家门。这些传说或许并非事实,但很多地方的人都宁信其实,不以为虚。我还听说,不久之前曾流行过下面的习俗:狼产崽以后,人们会带着特制的食物去山里探视慰问。有个老妇人,甚至自称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可见虽属罕见,但却实有其事。也许此类亲善举动并不为狼理解和接受,属于人类一厢情愿的盲信,但如果狼常常袭咬人类,这样的故事就不可能广为传播了。这些史料至少已经告诉我们:前人对狼的态度,与今人是不一样的。这也正是他们把狼称作“山犬”或“御犬”的根本原因。
六
对于把山犬与狼当作两种野兽的说法,我们也不能不予以注意。地区不同、人群不同,说法自然会有些差别。狼有以三五十只为一群活动的,也有独来独往、活动半径仅限于一定范围之内的独行侠。人们一般会认为后者与犬相近,但是最能显示狼的灵性、让人敬畏并且被认为能庇护人的,反而是后者。信州、甲州及其他一些山村,有个故事被信以为真而广为流传。故事说有个人途遇一只狼,该狼频频衔其袖口,意欲引路。此人虽然惊恐,却也只好跟着狼走。他们刚隐蔽在树丛的暗处,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一群路过的狼狂奔而至,呼啸而过。此人方才明白这只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让自己躲过一劫,于是对狼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但即便在这个场合,那群狼仍被称作“山犬”,可见有很多人并不把狼与山犬视为两种野兽。有好事者从秩父的三峰山、远州奥山的山住社那里借来御犬,一般只借一只,偶尔也有借两只的。有的说御犬走过去后才传来脚步声,有的说听见了御犬渡河时激起的水浪声,有的说从榊树的落叶之间能看见其眼睛闪着幽光。这些当然都是幻觉,但信者都认定狼就是这个样子。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把单只出现的御犬与成群出现的狼加以区别。最近一百年间各地发生的狼害,凡留下较为详细记录的,无一例外皆是孤狼所为。虽然出现在默阿密的净琉璃[10]剧本《鹈饲篝火》《壶坂》里的皆为群狼,但在实际生活中,群狼已经和我们久违了。而到了连一只狼的标本都很难找到的今天,要找到二者来具体比较,自然只是个奢望;但我对仅仅根据以上这些事实,就认定世上并存着习性不同的狼与山犬之观点,到底是不能赞同的。狼群也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像狗那样开始解体与分散的。这正是导致其数量减少,甚至被认为已经绝迹的原因。
七
兰山先生[11]的《本草启蒙》[12](以下简称《启蒙》)说狼脚上有蹼,故擅长游水;豺脚无蹼,则不会游水。这是经过实验所得的结论吗?我颇有点儿怀疑。如果所云为日本的狼、豺,估计只是从常捕动物的老猎手那儿听来的,似乎不足为凭。最近我从熊野出身的系川恭平那儿,第一次听说纪州太地灰买船[13]上的狗脚上有蹼。远离大海的吉野山村里,是否也分布着这种狗呢?也许这种狗本来出生在那里,机缘巧合去了熊野也未可知,但愿能有什么机会证明此事。我在鹫家口座谈会上讲了系川恭平的故事,希望能引起听众的注意。因那事非常稀奇,我把它如实记了下来,希望能够保存下去。话说熊野的水手们把善游之犬作为宝贝精心饲养,而那些在临海之山打猎的猎手,觉得善游之犬必有助于猎事,于是从太地引入这种狗加以饲养。系川年少时在英国留学,某日与同窗聊到猎犬的话题时,说自己家乡有脚上长蹼之犬。对方大笑,竟无一人相信。系川受此嘲弄,憋屈难耐,就千方百计通过邮船的事务长,把一只长蹼的狗崽从熊野运至伦敦。遗憾的是,这只狗崽不久即死去,死时因为太小,脚爪趾间的皮膜才长到一半,所以尚不足以证明此事。这件真事距今还不到三十年,现在我们如果花些气力仔细寻找的话,也许能发现这种狗的血统尚在延续。我在会上对吉野诸君提出希望后,出席者中似乎有人已听说过此事,当即表示响应我的呼吁。我觉得我们当然不能放弃直接寻找狼存在与否的证据,但与此同时,也应在寻找这种有蹼之犬方面做出努力,而寻找后者应该相对容易一些。倘能找到后者,那在日本的狼与狗这二者之间,就能增加一个相同之处。
我还想补充的是,狼与狗的牙齿特征也很有比较价值。兰山先生的《启蒙》称,狼齿整齐地列成两排,而犬齿并不整齐。日本犬中有没有牙齿整齐的呢?饲主当然不会留意此事。假设熊野太地犬里有那么一两只牙齿齐整之辈,那么,虽然看似迂回绕远,但亦是稍稍近狼之举,或可略微增加我们对狼的认知。再加上上文所说的划水之事,所以我对寻狼之事并没有放弃希望。古书根据传闻之记载虽难免不确,但纯属空穴来风的,毕竟少之又少,所以不应该全盘否定。仅根据一两个实例,就置换全部事实的做法,风险是很大的。迄今为止,因为对我国的狼并不曾做过像样的实验,所以哪怕发现一丁点儿迹象,也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前面曾对石川县那只狼的毛色存疑,可日本是否一直未出现过这种毛色的狼呢?恐怕谁也不敢断言。《启蒙》说山犬即豺的全身是茶褐色带点微红,只有尾巴呈灰色杂有白毛。因为是黄褐色,并杂有虎斑,所以《启蒙》又说它并非一色。想来大抵为夜晚所见,看不真切,所以白狼、黑狼,甚至斑斓色的狼,在古记里皆偶有出现。因为它们的特征都与外国的狼标本有异,所以也有人认为它们并不是狼。可不是狼它们又是什么呢?实际上,我们想知道的是我国有没有这样的野兽,并不是寻找外国的狼。人们都认为那个最初把“ookami”写作“狼”的京都人,应该不曾见过狼。即使中日语言差异很大,这也只是翻译之误。日本的御犬或者“ookami”,当然不必承担这个责任。
八
总而言之,我觉得在日本的什么山里,仍可能潜藏着这个被日语称作“ookami”的野兽的行踪;家犬身上也留存着它们的遗传因子,虽然只是很少的一点。还有,机缘之下,村犬也有可能归山返野,与狼混杂一处,而不能仅仅只把野犬算在其中。野犬不管来自何方,还像原来那样,与其同类有着交流,这种交流在**期就更加热烈。与之相反,山里的其他猛兽所生活的社会则完全不同,因而所形成的习性也完全不同,只要不出现特殊情况,不会互相混杂一处。现在人们对日本有无纯种的狼虽有疑问,但我认为还是有的。不过一是数量已急剧减少,二是已经不再成群结队,此二点毋庸置疑。此外,更重要的变化还表现在,近世以来,狼袭击人的凶残行为显著增加。我以为这三个现象互相关联,体现的即是日本狼的历史。日本的普通民众一直与狼延续着和睦关系。狼被视为神的使者而受到欢迎,人们为它们提供食物,请它们守护田园,并处处谨慎,不做可能引起它们愤怒之事。说人们这是愚蠢的善意,似乎也并无不可。但如果这些狼像近世这样,频繁袭击人、畜,凶残暴虐,贪得无厌,那么至少受害的家庭及其朋友,不可能仍把它们奉作真神加以尊崇。因此,不是古时的记录没有传达狼之恶行,而是古时并没有像近世这样无端作恶之狼。有关尾行狼的传说分布于全国各地,各地的解释不一,饶有趣味,可分成三种情况:一是狼保护人,为了夜行人的安全而尾随其后护送。二是狼伺机吃人,人一旦跌倒,狼就会从后面扑上袭咬。行人只要不跌跤就相安无事,途中休息、抽烟等一概无碍。也有人说跌倒时,嘴里发出“dokkisho”的声音,装出坐下之状,也可蒙混过关。不过到家后要大声对狼说声“辛苦了”,然后才能关门闭户,简直像在开展伪善外交。三是狼先设法让人跌倒,再袭咬吃人。狼招数很多,比如用脚缠人,从人头上越过等,人对这些损招不可不防。这时得把身上的带子抽下来,系在一起,越长越好,狼就近不得身了。用这个办法而狼口脱险的故事,流传至今的仍有不少。古人信仰中包含着人与狼的契约,现在留下来的,应该就是这些了。至于现在狼留给人的逢人必咬的恐怖印象,自然是人们一次次受到伤害后积累而来的;但也要看到,这也是汉语“狼”这个词以及与这个词一起引进的对狼的憎恶,与教育联手渗透至民间的结果。
九
但是,我并不认为人们累积形成的对狼的憎恶,是导致其濒临灭绝的原因。众所周知,人们很久以来就一直抱着见狼就打的态度。近年来捕狼的武器更精良了,但捕狼的人员却在减少。其实即便无人捕杀,狼也在走向消亡,其原因发生在它们内部。狼开始肆无忌惮地攻击人、畜,实际上具有灭亡前的孤注一掷的性质。下面我将要叙述的实际情形,也许吉野诸君会觉得难以置信。人类不断地开垦荒山,造成了山地面积的缩小,狼的食物也随之减少。然而狼却没有适应新形势,数量仍在增加,这反而促成了狼群的解体。也许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狼无意识地结群的目的只有两个:获得食物与选择配偶。但在一年之中,后者只是短时间的需求,前者则是每天必需的。伴随着食物数量的匮乏,大群行动渐渐不便,弊端日益突出。这至少使狼不再感到有群居的必要。这就是独狼增多的最初原因。开朗乐观地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们说,肉食生活的普及与对死家畜处置法的改变,明显减少了狼的食物来源。但我认为,食物不足并没有即刻把狼置于饿死以及互相为食的境地。家畜的增殖,意味着狼的身边多了跑不掉的食物,这反而消解了它们集群行动的必要性。而随着人们防御能力的提高,狼以家畜饱腹的生活渐渐难以为继,争抢食物激化了狼与狼之间的矛盾,加速了它们离群独处的进程,最终促成了狼群的解体。
有老人说,在明治维新前后,地方上的刑场乱杂至极,深夜路过近旁时,必有狼嚎传入耳际。那些地方,曾经是战场,也曾经经历过饥馑等大灾难,死者相叠,尸骨纵横,因而被狼反复光顾,掘尸吃肉。当然这些惨不忍睹的景象,早成为难以置信的往事了。从前寻常百姓的墓地非常简单,大多不能防止狼的劫掠。后来殡葬方法得到改良,随着深葬方式以及用石块保护墓地措施的普及,尸骸所遭受的狼害减少了。但诡异的是,狼不能荼毒死人,即转身面向活人,其凶袭的频度、烈度,都是前所未有的。有关它们逞凶袭人的记录,流传至今的,皆为近世一百五六十年来所发生的惨案,而且都是独狼所为。也就是说,随着人的生活习惯的改良,狼的习性也因此发生了变化。时过境迁,已没有大批猎物需要狼群合围聚歼,狼依靠群体合围猎物的传统战法完全落伍,单个的巧袭猎物才更有效,才能维持寂寞的生存。时势比传统更有力量,于是狼脱胎换骨,完全蜕变为害兽了。
在这种环境中,纵使有什么天然纪念物保存法,也无法在山野中将狼保护下来。狼凶残袭人,乃生活所迫,其实也很可怜。它被人视为死敌,除了那些被关进笼里豢养的,其余皆被人欲除之而后快。不过我要说的是,狼之数量的骤减,主要并不是来自人类的围剿,而是由于其繁殖的停止。狼群解体以后,独狼各自觅食,果腹相对容易起来,而且也用不着大吼大叫,人们找到它们殊非易事。可这些独狼至**期时,却难觅配偶,所以母狼无法受孕的现象十分普遍。于是,随着独狼的一个个老死,其血脉也就随之断绝。除了鼠类这个异数,同样的现象也普遍发生在其他兽类身上,尽管它们并没有受到人类的干扰。而对于像狼这样长期以来依靠群居生活维持繁殖的野兽来说,群体的解体之影响,更是致命性的。人类因为具有谋求幸福的智能,即便原有的群体遭到破坏,还有能力去修补,或者重新组织新的群体。尽管如此,近代史上也曾有两三个民族,在其发展初期,由于自身的离散,而最终遭到了灭种之灾。人尚如此,遑论智力远不及人的狼。而且狼只是在**期有求偶的需要,追求的也只是自身谋生图存的急功近利,并没有为子孙后代着想的深谋远虑。所以它们自发地离开群体,甘愿成为一只只独狼,其结果就是在寂寞中孤独地衰老而死。纵然它们是吃人的猛兽,可这样的结局,难道不值得怜悯吗?
然而,对于这种自然的趋势,我们并没有阻止其恶化下去的有效手段。即便我们站在狼的立场,为狼设计未来,也未必会奏效:一是它们不会采纳,二是即便采纳也于事无补。我只是觉得狼社会的变迁,对我们多少有些参考作用,会带给我们某些有益的启示。可让我无比遗憾的是,我们目前对狼的实情,知道得实在太少,而且我还担心这种对狼的无知会永远持续下去。我觉得以奥吉野为中心的广漠山地,储藏着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真实。我衷心希望活跃在那儿的经验丰富的猎人们,一起来关注这个山中灵兽的行踪问题。这个问题存在已久,可直到现在仍没什么进展。我们面临的问题无非两个:一是狼倘若尚存,则应该分析其尚存的理由。二是若已绝迹,则必须究明其绝迹的原因。诸君若能立下攻克难题的决心,则幸甚至哉。大家所报告的每一点发现,都是社会的福音,都有为这一研究打开新局面的重要意义。它不仅关系到狼,而且关系到整个动物世界。
(昭和八年十一月)
附记
《满济准后日记》[14]几次提到足利时期[15]京都有只狼咬死少年之事。我曾说狼害限于18世纪以后,看来话说过头了,这是我必须承认的。但如果这些狼害仍是由于那些地方狼群解体较早的缘故,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对我的意见加以纠正了。另外,明治维新前后,刑场成为狼的餐厅这样的惨事,信州《北佐久郡口碑传说集》[16]里有详细记载,可以参看。
[1] 位于奈良县南部。
[2] 1904—1905年。
[3] 1868—1912年为明治时期。
[4] 1926年。
[5] 今三重县南部与和歌山县南部一带。
[6] 始于1912年。
[7] 山犬的日语读音。
[8] 传奇故事集,泷泽马琴的代表作之一,刊行于1807—1811年,共五篇。
[9] 秦大津父相传为6世纪时人,曾任日本财务官。
[10] 日本一种传统的说唱曲艺。
[11] 小野兰山(1729—1803),江户中期本草学家。
[12] 全名《本草纲目启蒙》,本草学研究著作,48卷,1803年刊行。
[13] 江户时期运送草木灰的船。
[14] 作者为室町时代前期醍醐寺座主的名僧满济,因被授予准三后之名号,故以满济准后称之。其日记共38册,约成书于15世纪上半叶。
[15] 1338—1573年。
[16] 信浓教育会北佐久郡部会编,《信浓每日新闻》193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