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的实验(1 / 1)

孤猿随笔 柳田国男 3961 字 3个月前

时隔三十多年再仔细观察狗时,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世事的变化。狗的身上也折射着我们的文化,它们当然不会有改良的志向,但也没有置身于人类文化之外完全按照自身意愿生存的能力。它们被人饲养,就意味着必须寄人篱下。这种情形早已体现在牛、马身上,但狗与人之间的契约还比较新,还有些条款没有固定下来。很明显,狗的一生自始至终都离不开人的同情,但是它身上历史悠久的被人信赖的根基,即某些神秘性,却已经有了消失的迹象。

下面这个故事我到现在仍记得很清楚,这也是让我养狗的动机之一。话说以前有位住在神户附近的政界名士,从纪州熊野的山中带回了一条猎狗。他无微不至地精心照料、驯化它。过了半年,他觉得驯化得差不多了,就带它进山打猎。解掉颈绳后,猎狗迅猛异常,逐狡兔,扑山鸟,颇有建树。然后名士又领它爬上了高峰,它在高峰上频频地四下张望,很快就跑进了山谷。名士以为它又发现了什么大的猎物,可后来任凭怎么呼唤,狗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名士连续寻找了五六天,找遍了附近的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好端端的一条狗,却突然失踪了,他自然久久难以释怀。后来熊野方面来了信,说失踪的猎犬自己回到了熊野的老家。我闻讯吃惊之余,心中不禁涌起万千感慨:狗的举动与人实在太相似了。还听说名士曾想再带这条猎狗出去打猎,却一直没有勇气。对知犬家来说,此类事例当然不是个别,可以说不胜枚举。比如秋田犬忠心耿耿,躬行着一狗侍奉一主的主义。有关秋田犬失散后从东京一路找回家的故事,我间接地听说过好几个。这当然不仅仅是狗的方向感卓异、嗅觉灵敏的问题。人在进行长距离旅行之前,首先要搞清楚旅途中将要经过哪些山川、隧道、铁桥,甚至连有无车站搬运夫、站台盒饭都得确认,然后又要考虑睡哪儿、吃什么等问题,一切安排妥帖了才会出发。而一只狗在找路回家时,对前路可谓一无所知,也不会遇到同伴,路途漫漫,凶险而且孤独,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啊!狗其实平时很少外出,饲主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只是在出现异常情况时,才三五天不露面,而后又千辛万苦地回到家里。这种意外举动,总是能带给我们莫大的感动。而这同时也是社会上有关狗的美好传说得以流传的根源,诸如某地惊现犬寺、犬冢,狗发现了泉眼、挖掘到财宝之类。可自从狗被套上颈圈、拴上颈绳后,它们的社会就不能不发生变化了。它们往日的生活,现在只剩下不多的痕迹。历史学家看重这些痕迹,我以为也是不得已的,正如西洋的葡萄酒通,对陈酒情有独钟一样。

在东北地区的犬仔故事里,很多小狗都是站在一截树墩上从河里漂来的,如同桃太郎的“桃”、瓜姬的“瓜”那样。故事里又总是说小狗长得飞快:用碗喂它,它就长得碗那样大;用钵喂它,它就长得钵那样大;用盆喂它,它就长得盆那样大。我家养的“毛利”,虽然后来长成了三四十千克重的大狗,但北秋田人送来给我养时,它小得能放在一只手掌中。我当然懂得送者的好心:养狗最好是从狗尚混沌无知的婴儿时养起,体验、享受全过程。当我把它放在装橘子的纸箱中,用布包着带回来时,家人几乎没有谁认为它是只小狗。这么小的狗,怎么才能养大呢?我还在苦思良策呢,它自己却很快就长大了。它的快速成长出于天性,只不过主人未曾留心罢了。

毛利总喜欢进到屋里来,此点颇让我惊奇。它在夜里常常叫唤,令人怜爱;可当你把门打开一点儿出去看时,它并不凑到你身边来,而是一闪身就进了正屋,在屋里逡巡走动。我家铺的地板较低,与土质的玄关高度相差不大。尽管为它在玄关特备了卧室,但它从来不老实地待在那儿,仍然不停地在正屋四下走动。这样的习惯,在它的农村故乡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起初我感到不可思议。后来一想,它不过是由着性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它站在鞋箱上总往墙上爬,我好几次把它撵下鞋箱,它仍是不屈不挠地非爬上鞋箱不可。如果你硬要阻拦,它就会“呜呜”直叫,并回过头来盯着你看,脸上明显露出生气的神情。

它还有一个怪癖,也许是来我家后才有的,就是它很讨厌被人抚摸脊背。早在幼年时,就多次因为脊背被抚摸而生气。你轻敲它的头时,它甚为受用,眼睛快活地眯成一条缝。可是如果你把手向它颈后延伸一些,就犯忌了:它立刻后退,并且龇牙咧嘴做咬人状。它刚来我家时,身上有许多跳蚤,我们曾按住它,往它身上涂过一次今津的杀虫粉。倘若是人,因为明白这样做的必要,自然宁愿忍受一时的不快;但对它来说,这只是一场难受的刺激而已。又因为它的嗅觉特别灵敏,所以它所感受到的痛苦,应该比挨了一顿打还要严重。在我的记忆里,开始涂杀虫粉时,有些扬起来的粉似乎钻进了它的眼睛和鼻子里,想来这个经历与它怪癖的形成不无关系。后来它的这个怪癖越发严重,甚至只要有人绕到它背后,它就会警惕起来。它这样敏感,我以为亦体现了其酷爱自由的天性。邻居们养的那些狗每天早晨都能享受淋浴,当我看到它们“色男”似的经过我家门前时,就会产生一些对毛利的歉意。毛利身体搞脏时,就只是自己舔舔,当然没有那些“色男”干净,所以更被人当作无主的村狗而饱受歧视。虽然现在再来赞美它的毛色已经太晚了,但还是将有作无说几句吧。它的皮毛是深而亮的黄褐色,被当地人称作柿色,更确切地说,它酷似熟柿子的颜色;而嘴的周围、足爪及尾尖,则是醒目的白色。只是在幼年两三个月大时,曾出现过掺有黑色的灰色,这在东北地区被称作芝麻色。大约在仲春时节,它的毛色渐渐变红了,但不知什么原因,腰部附近有块毛色却始终未变。此事让我觉得蹊跷,并放心不下,担心会发生什么。就在我想这想那之时,毛利一生中最大的灾难降临了。

有人忠告我养狗的要点只有一个,我理解这个要点就是要给狗上规矩;可我管教不力,所以有人批评我让狗养成了坏习惯。像卖艺人那样鞭驯,让狗畏惧主人,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该法对我来说是行不通的。且不说毛利不像是屈从皮鞭暴力的主儿,其实我也舍不得那样做。它犯了错误,我只是用眼神、脸色去斥责它。这种斥责,当时似乎也有效,但毛利像一个新来的狗那样,总不长记性,它一旦生了气,就把我的斥责置之脑后了。用绳子拴住它,恩威并重,用食物的增减来迫使它听话的办法,应该最为有效,可我也不能付诸实施。这不仅是出于我的慈悲心肠——尽管它并非人类,可让它挨饿未免有些残忍;而且,也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训练它,我忙得甚至连一天溜一次狗的时间也抽不出来。所以扪心自问,我其实不具备养狗的资格。以前曾有少数人家专门雇人养狗,一家之主很少身兼养狗之职。古式的狗需要古式的饲养,由一个外行随心所欲地瞎养,是狗的灾难。

我之所以养一只看门狗,并为它取名毛利[1],是因为当时我的住地附近,有令人不安的小偷出没。但我压根儿就没考虑到狗被困在高墙土仓围着的院子里失去自由的苦恼。某日我觉得夜里老把它拴在家里未必就能看家,于是黄昏就不再拴它了。只见毛利用头顶开院门立刻钻了出去,至于它去了哪里,则不得而知。直到第二天上午九十点时,毛利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吃早饭。打那以后,也许是由于寂寞,也许是出于亢奋,它对被拴在家里十分反感,总是大声狂吠。带它散步,它当然很高兴;可散完步回家时,就赖在门口不愿进来,或坐在路当中,看着来往的人或狗兀自开心,那样子与一只村狗无异。我觉得这样养狗也很自然,也就听之任之了。它不愿困在家里,是因为它的心灵深处,渴望着与外界的交流。它还很年轻,天真活泼,有着自己的骄傲。

它博得“猛犬”的名号,是一年后的事了。但此时已出现了不祥的征兆。先是有个陌生男人,忽然每天都来窥视毛利。有人觉得可疑,曾让我提高警惕,可毛利还是突然失踪了。我找了两天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它当时被绑在在邻村澡堂前的空地上。还有一次,它的颈圈不知怎么脱落了,被打狗队当无主狗捉住了。我求爷爷告奶奶才把它要了回来。此后我就对狗绳不敢掉以轻心了,任它怎么叫唤也不卸下。下面的祸事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一天刚出门,它就遭遇了车祸,被电车压伤了。

我怎么也忘不了毛利全身是血、睁不开眼,被一个年轻的车站工作人员抱回来的场景。为什么仅仅因为在铁轨上与别的小狗打闹戏耍,竟遭到被电车撞飞的惨祸呢?好在它仅仅伤了右后脚的指尖,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它最初两三天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不时地舔着伤口,对食物连看也不看一眼。我甚至担心它会就这样死去。但没过多久,它就缓过来了。它少了两个指爪,毛皮脱落的地方,也肿得很厉害,看上去很疼。不到万不得已,它绝不用那只脚站立。这种可怜的状态,持续了约半年之久。我曾多次请兽医治疗,可毛利脾气很倔,伤脚绝不让碰。我也曾出过施行麻醉再为它治疗的主意,但医生说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它自己会逐步恢复的。就这样磨磨蹭蹭,把日子拖过去了。在这期间,它的身体长大了很多,性格也随之暴躁起来。人如果不留神靠近其受过伤的指爪,它就会发怒;后来发展到只要嘀咕其伤情,或者眼睛瞟瞟其伤爪,它就会生起气来。虽然它看上去意气风发,动作机敏,可它的举动常常是逞凶斗狠,失去了像人类体育运动那样的游戏性质。此时它的脸形,也长成了大狗的模样。

它成了这个凶相,真是始料不及,还不如最初就把它关在笼子里。当时只是考虑多给它自由,让它自由自在的活动,可不曾想竟遭遇了车祸,让我与它同时失去了生活的快乐。作为饲主,我对毛利的凶恶化难辞其咎,于是向周围有关人员、向秋田犬保存会会长坦率承担了全部责任。但承认错误容易,解释成因困难,我的智力显然不够。自从车祸惨剧发生以后,我格外关注起毛利的生活,多费了一倍的精力与时间。与此同时,毛利的日常起居变得正规庄重起来,不再有小狗之流的轻举妄动。我多次观察到,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重复同样的举动,好像已经形成了一个行动准则。一般说来,狗耍的把戏,反映的是人的文化。狗常常表演摇摇尾巴、耸耸耳朵之类的动作,都是为了迎合外界的要求和期待,并且会根据外界的需要变化和发展。狗有独立的需求,人并非不知道,但习惯于采取抑制的办法。怎么抑制为好呢?传统的史料中,可能存在一些有用的内容。我也才刚刚开始探索此事,当然现在还不能得出确切的结论。一定是出于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让我们与这些史料失之交臂,并且再也无法得到。这对我们研究狗的历史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损失。而以后要重新进行这样的实验,一定会更加困难了。

我本来打算一丝不苟地完整记录客观事实,可我的观察却不够持久,我掌握的资料也远不像法布尔[2]那样丰富。因此即使有人对我的记录不以为然,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所观察到的事实虽不够完整,也总是聊胜于无吧。我一开始进行这个实验,意外的发现就接踵而至。首先是有关狗的经济问题。在人开始喂养它们之前,它们是如何解决生存问题的?我家有块儿大的草地,孩子常在上面玩耍。而毛利总是把下巴放在前腿上,远远地半睁着眼睛瞟着这边的动静。当它一看到孩子倒下或躺下,就会飞奔过来。起初你以为它是来和孩子玩耍的,但孩子一从地上爬起来,它转身就走,回到原地照原样躺下。可见引发它兴趣的,只是人的跌倒而已。虽然彼时它既没有撕咬,也没有扑打,但它奔来时总是“汪汪”直叫,晃动着尾巴,大张着嘴,动作迅猛,气势吓人,所以每次总令大人与孩子惊骇不安。有传闻说狼擅长盯梢,常常跟在人后,人一旦倒下,就上前扑食之。这传闻当然并没有实证,但毛利的上述举动,却自然引发了我的联想:狗原本是否也有这样的习性?它们不仅善于捕杀小型动物,而且不怵大型动物,惯于等着对方出错,在有机可乘时立即下手。人类的体育竞赛,似乎与其有类似之处。猎狗的集群作战是打猎时常采用的办法,组织者的本意是集中力量打歼灭战,这当然事先并未与各个猎狗协商。实际行动中主要还是看单狗作战的能力,看猎狗如何能发现并抓住对手的弱点,予以致命一击。也许在猎狗们看来,一切都靠自己,猎人手中的弓矢、猎枪,不过只是使捕获猎物变得容易一些的符咒而已。毛利把孩子作为训练的试验品虽不是真做,但总归令人恐惧。类似的实验在小狗之间也经常发生。它们当然没有训练的计划,只是在体会飞奔跳跃的快感,尽管并无所得,但在一次次的重复中,自然会练就本领。

第二是家庭制度问题。我搞清楚了此前一直不明白的一个小小的事实。我家最近每天都有只陌生的小狗光临。毛利不喜待客,平素没有朋友,如有外狗来,就去撕咬,所以没有狗敢靠近它的食器。但这只小狗却是个例外,总是心安理得地吃里面的食物。毛利对其网开一面,宛如换了一副面孔。那小狗是只杂种狗,看上去卑微到似乎不值得取名。形体非常小,性格倒是温和,但它太不起眼了,很令人怀疑它没有饲主。这也许就是天赐良缘吧,过了好久我才知道毛利娶它为妻了。后来它忽然消失了,而且从此就再没出现过。但那一阵子直到明显怀孕为止,它天天都来,来后什么也不干,就懒懒地睡在草地上,无精打采地混日子。它看到人来,就赶紧跑开,躲到墙根的暗影里向这边窥视。所以我家没人喜欢它,一致认为它是个专门蹭饭的狡猾的家伙。可当我们跺着脚,做出凶恶状,要赶它走时,毛利就爬起来,冲着我们叫唤示威。这终于让我们明白:这只小狗已经晋升为毛利之妻了。迄今为止,狗的家庭都被当作母系社会,现在这个常识被颠覆了。我总算明白了,这个结论是人强加于狗的。即将成为母亲的动物更显出弱势,需要雄性的保护。保护与爱惜它们的行为,甚至也体现在鸟类的父亲们身上。把母系社会的形成归因于父亲们不负责任,也很可能是社会学家的误解。再做一次同样的实验并非不行,但对新种的家畜是否仍保留着同样的习性,我颇无把握。还有,如果毛利不具有冲动易怒、喜怒必形于色的坦率性格,那么它保护妻子的绅士式的举动,就不会明显表露,我们也就不容易察觉了。

毛利的占有欲,是以很奇妙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我家后门边有一棵茂盛的八角金盘,其下设一机械式的排水装置,长长的木质把手伸在外面。这里朝北背阴,土温较低,夏天来临前,毛利常从那木把手下匍匐而过,寂寞难耐时就啃咬把手,在把手上留下了无数齿痕。对它来说,这些齿痕是一个标记,意味着那是它的所有物。某日,一个平时经常照料毛利、但不知把手已归毛利所有的当地警官,因为要检查排水情况,就把手放在了木把手上。毛利远远地看到后,立刻飞奔而来,发怒地站立着狂吠,直到警官放开把手。此后只要有人来到这儿,它就一通狂吠,甚至有人因此被它咬伤。它如此蛮横,自然使它招到很多人的厌恶。来了陌生人,如果是从正面玄关进来的,它一声不吭;若走的是后门,它就带有敌意。何以至此呢?我想,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后门边这棵八角金盘的树下,已被它当作自己不可侵犯的领地。

据说有的西洋狗因有挖洞藏食的坏品性而受到责难。在这方面,毛利的恶癖似更严重。它孩提时代挖洞的本领就不同一般,起初也许是想挖出地鼠什么的,后来热衷于挖洞藏物,似与其幼时习惯不无关系。某日我们看见它叼着鞋子走路,一下子引起了我们的警惕,一查找,发现小儿的高腰皮靴不见了。从院内找到院外,我发现毛利的眼睛频频地望着某处。走近一看,发现皮靴被深埋在牵牛花的篱笆下,地面只露出两根鞋带,像蔓草一样随风而动。某日我刚一下田,毛利就像救火一样飞奔而来,脸上还带着怒气。这举动让我起了疑心:莫非它在那附近埋藏了什么?于是我一个劲儿地挖下去,果然发现了它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新鲜面包。我曾听说深山里的野兽往往也有类似的习惯。狼搞到的食物如果白天拿不了,就放在原地,夜里再来运走;或者因其白天当班,就把食物藏在某处,撒上点盐作为记号。毛利的举动,莫非是从狼那儿学来的?野兽的生活没有保障,这样做自有它的理由。把吃剩的食物储存起来,自然也是占有欲的体现。从根本上说,这个习惯与其说是接受人的支配后才产生的,还不如说来自以前山野生活时的痛切教训。毛利眼下的怪癖,其实有着古老的根源。

这样仔细一想,就不难感到,野兽们对食物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是十分自然的。毛利为了既得利益而锱铢必较,其实古已有之,对它来说,是天经地义的维权行动。小猫、小狗开始吃食时,喉咙里经常“呜呜”地发声,吃着吃着,觉得发声无益,就会安静下来。毛利在吃分给它的食物时老老实实,默不作声;对自己设法搞来的东西,则丝毫容不得他人侵犯。有一次,它衔了个也许是孩童掉下的竹皮包饼回来,并且打算埋进土里。我女儿觉得不妥,想制止它,竟被它咬了。还有一次,它从牛肉店里拖来一块儿不曾断开的大骨头。我实在忍无可忍,就一边严厉斥责它,一边勒紧了狗绳,结果我也被它咬了。此前它曾咬过豆腐店的小伙计,咬过清扫烟囱的人,咬过农家的细君,每一次我都要上门去道歉,并让其接受狂犬病的检查。虽然它为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我还是一次次原谅了它。可这次它竟然向主人下口了,这就很有些凶险,促使我痛下了把它逐出家门的决心。虽然直到此时,我仍然觉得尚有原谅它的余地,但最后还是通过兽医的仲介,把它贬谪到浜松去了。听说它在浜松的某个养鸡场做了看守。它的脾性是那样刚烈和固执,能胜任这个职责吗?我不免大为担心。后来有关“这个家伙危险”的流言不绝于耳。果然不出所料,它被退回了东京,但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则不得而知,此后再也没有了音讯。我想毛利只能被拴着度过一生了。我曾多次梦见它又来到了我的身边,虽然它再也没回来过。

为了秋田犬的名声,在本文行将结束之际,不能不补充说明一下毛利的谱系问题。其生父生母皆是出身于北秋田的秋田犬,它刚出生时也是纯种的样子,但伴随着成长,却逐渐显出了差异。首先是体型巨大,重量与身长均比普通秋田犬大了百分之五十。它脸部比较平坦,耳朵的间隔较大,稍有些凹瘪。在斗犬流行的时代,秋田犬曾引进土佐犬加以改良,所以不能排除毛利是混血种的隔代遗传的可能。还有,土佐那儿有外国犬,杂交的程度要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同时,也不知经由什么途径,毛利身上也有着与狼相似的一二习性。在失去了它的今天,这些也只能作为一个永远的不解之谜了。

遭遇车祸是造成毛利不幸结局的原因之一,可在整个车祸过程中,它的尾巴始终没有卷成一个圆圈。我注意到这一点后,有意制造了很多让它卷尾巴的机会,但它从没卷过,尾巴后部大体上是折成棒状,高高地竖在那里。它的耳朵直到四五个月时为止,时常会警惕地竖起来。当它来到门前的十字路口对远方发生的情况高度专注时,耳朵、眼睛、脸部和腿脚都能互相配合,可看出它的全部精力能够集中到一个目标上,身体的协调性非常好。但不知何时,它那秋田犬特有的能竖起的耳朵,不再能竖起了。它好胜斗勇,时常追逐朋辈并撕咬它们。似乎除了电车,它不惧怕任何东西。这个仅仅畏惧电车的家伙,自然很难驯化,我的驯养也只是以失败而告终。但我觉得我的失败,是由我的错误理论所导致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毛利的儿子都寄住在附近的一个杂货铺里。正面看上去,它与其父十分相似,简直要令人产生错觉,只是尾巴细得不可思议。它有什么秉性?接受了那些遗传呢?我曾对此留心观察,但最终还是没搞清楚。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并没有继承其父张口咬人的恶习。我家附近最近搬来了一个名叫大和田的人,以前他住在大馆,很了解毛利的出身来历。他说毛利的母亲也动辄发怒,而且也时常咬人。当然,我们不能把咬人恶习归罪于土佐犬。往昔诸侯们曾豢养吃人犬,但都配了很粗的锁链,由专人饲养。也许毛利的秉性就是由训练有素的吃人犬与山野粗朴的自由奔放者相结合而造成的。不管怎样,由于遗传,它狂野任性,我行我素,所以桀骜不驯,而且也不存在促使它产生新秉性的充足理由。因此毛利的不幸,未必就始于电车之灾。这样一想,我的心里似乎得到些许安慰,轻松了一些。

(昭和十四年十月)

[1] “毛利”的日语发音与“看守”相同。

[2] 法国著名的昆虫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