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井堂
芜村的俳句集《无车反古》的《序言》里有《登彼东皋》这首俳句:
野径蔷薇花无数,远眺恰似故乡路。
读着它时,我总是忆起这条路来,虽然路上并没有开着的蔷薇花。
啊,那是一座常常出现在我梦里的山。与以前相比,松树长大了,更加郁郁葱葱。春天是游山的季节,在山岩的阴凉处铺上席子,用从家里带来的炭炉烧烤食品,可以优哉游哉地过上一天。当然,孩子们是坐不住的。周围是一大片杜鹃花,向下走几步还可看见蕨菜与虎杖。我们把虎杖称作菩萨,在日本的古语里有多智之意。
不管哪次来,总能看见妈妈们一边吃着,一边笑着,拍着手唱着歌。在那个地方,“流连忘返”这个成语的意思,连孩子都懂的。妈妈们在山里练习后再去酒宴上唱歌时,歌声就更加清亮圆润了。妈妈们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听。春天时田野里有青青的麦子,有黄黄的油菜花,有莲藕田,色彩斑斓,煞是好看。云雀婉转的鸣声,也传到山岗上来。在目力几乎难及的稍远处,又有好几组人进山来玩儿,看起来彼此好像互不相识,其实互相都知道得很清楚。
从山里望出去,大海被矮矮的山头挡住,一点儿也看不到,但是脑海里却浮现出川流正向海里流去的画面。据说过去曾能通拖驳,后来因为重视农业,围堰造田。有个渡口,挽起裤腿,从围堰下边可以走过去。因为并不是钓鱼的理想场所,所以人们也只在夏天去那儿玩儿;但女人和孩子们,连一棵小树、一块川原的岩石,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川原非常广阔,我们把它称作大川。不发大水时,那个样子简直就像土佐画的六玉川。虽说是大川,也不是啥都有。如果有孩子在那里钓到一条尺把长的鲤鱼,那么二月开学时,就会在学校受到批评。那儿到处是美丽的山水,但似乎不像是能诞生伟人的地方。
满山遍野的人举着松明火把登山乞雨时的壮观景象,除了这一带,别处很难看到。对他们来说,乞雨之际也就是节日之时。送走蝗虫的火把队伍,偶尔也会登上山去,但大抵围绕着田圃,按照既定路线行进。每当此时,天黑以前就会敲响大钟,所以我们都跟着去看热闹。这个情景我记忆犹新,稻草人骑在稻草马上的样子也历历在目。这里显然说的是斋藤实盛之事,因斋藤实盛是去京都,所以自然可以把蝗虫带走。当然这种事情是不见于史籍的。
让我不能忘却的还有山桃树。毫无疑问,山桃树是宫里的神树,但孩子们整年都在树上爬来爬去。总听说山桃树的果实很好吃,可也许是鬼魂在搞恶作剧吧,我一次都没有见过它成熟的样子,因为总是在它的果实很小并青涩的时候,孩子们就把它吃掉了。我不太灵活,所以爬树时被大人制止过,不过殿前的石狮子我倒是多次骑上去过。
我家旁有林,林有山桃树。石狮当仍在,最难忘故土。
那时拜殿还很新,悬挂着许多陈旧的还愿或许愿的木质画片。里面有画,画着唐玄宗在看安倍仲麿与杨贵妃下围棋;旁边还画着一只狗,据说谁要输棋时,它就会把棋局搅和掉。但不知此画出于谁的手笔。中央巨幅画像是忠臣藏复仇故事的十五个片段,因为其按照顺序分成十五个部分,所以我也就了解了这个故事。这幅画是家父的朋友藤木所作。在背阴处还有两块小匾额,一块写着字,一块画着画,作者则是家父。我作为儿子,每看到它们时,总是很高兴。
我家的后门与神社的石阶遥遥相对,相距不满一町[1]。现在它被邻家买去后,围上了土墙。原来只有一些竹丛,后门是很少有的亮亮的竹门。它处于村子的中心位置,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好地方。那里良田很多,不过农田却与我家无缘。只有古老的《峰相记》这本书提到的村边那个小小的药师堂,算是“有井堂”的遗迹。家父对宣传有井堂之事十分热衷。那院子只有一点点大,有一眼枯井,旁边有一个坟洞。相传很久以前火雨落下时,村里人都躲进了那个坟洞。坟也很小,但却是一座古坟。当然,躲进洞里避难的,并非我的祖先。据说家父曾进过这眼枯井,他当时神经衰弱得厉害,某日夜里忽然失踪了,大家十分紧张,到处寻找,最后在这眼井里找到了他。找到他时,他说正在井里看月亮。不过此事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我直到现在,仍觉得真有其事。
不仅如此,有井堂与我家还另有深缘。因我家后门靠近药师堂,我们兄弟几个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值班员。那时的村狗里,有一只强悍的黑母狗,它每年都在药师堂下产崽,我就担起了报告此事并给人做向导的职责。我还记得这件事我干了两年或者三年。我常常从放置葬器的北门进去,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下面爬行,这样的行为总共有几十次吧。因为长期抽烟,现在我的嗅觉已被烟熏得越来越不灵敏了;可当时那些器物散发的香味,我怎么也忘不掉。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我说这些,也只不过是句空话罢了。
狗其实和人一样,如果幼时即与人相处,自然而然与人的关系就亲密起来,那个人也就成为其心中的家长。那些狗崽常来我家觅食,且渐渐长大,也学会了耍一些小把戏,后来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也曾把最喜欢的狗仔在家里拴过。杀狗的人要来的那天,我曾经央求母亲把大门紧紧关上。我也曾把小狗放在大垃圾箱里,挂在梅树枝上,结果垃圾箱掉了下来,把小狗吓得直叫唤。还有一只红色的公狗,狗爪却是黑的,非常强悍,把它的尾巴拎起来,它也一声不吭。村童们都期待我好好保护它,可它还是未逃脱被杀的命运。这只红色的公狗被杀时,我已经是个年轻人了。我也曾鼓动它去邻村的后面田圃里,与别的狗撕咬打架,当时的壮烈场景我现在还能记得。翌年又有一只黑狗,也是意气风发,非常勇猛。后来它不知在哪儿,被狠狠揍了一顿,歪着脖子回来了,我心疼得哭了一场。大概是脑袋受了重创,这只黑狗的眼神从此变得混浊不清,就这样蔫头耷脑地活了很久。它的母亲老黑也渐渐老去。后来我们搬了家,可它们还留在那儿。此次回乡,只见到很多乌龟与小狗。小狗们住在饲主的家里,一个劲地叫唤。山山水水现在都变得更好看了,可我还是更迷恋从前的许多东西。
二 金刚证寺
我坐上了朝熊山的缆车。缆车沿着笔直的线路向上开动后,同伴忽然颇有些伤感地说起了家事,说孩子们还都在上学,双亲年纪都很大了。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说起这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缆车上升的幅度很大,有些骇人。现在是雨天的下午,坐缆车的就我们两人,如果两人摔死,哪家报纸会刊载消息呢?因为内心都有点寂寞,所以我对同伴开起了这种玩笑。缆车到了终点站,那站上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站长。一个卖东西的,在店里打着哈欠。在山下听说山上有人力车,但也不见影子。虽是秋季,但还未到赏红叶的时节,所以游人才这么少。在春光明媚的参拜神宫的季节,参拜的人们几乎没有不顺便到这座山上来的,那时的拥挤程度不难想象。这样一想,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实际上,在关西地区如要寻找游人稀少的游览地,那是需要特别动点脑筋的,比如露宿园边或者彻夜不睡之类,否则根本没门。所以这当儿没有游人,实属千载难逢。想到这里,心里竟有点儿飘飘然了。
人一点点多起来了,不断有三五成群的人从山上下来,下山的人除了山里的居民外,有些也许是早晨在山上参拜的人。这么多的人,简直让我对刚才无人的情形起了疑心。山路位于山岭之上,自然路面没有什么积水塘需要飞身而过,但走到树荫下时总会有水滴落下来。幸好此时的天气已在渐渐放晴。那个豆腐店不像听说的那样古朴,坐垫倒很干净,角落里还有个墙上刷着油漆的食堂。如果再下雨就需要住一宿了,但因为我们打算乘夜车回去,连手套都放在山田,所以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回去。我在家时散步,总喜欢趁路上无人时出去;但旅行毕竟与散步不同,没有这个必要。虽然我们时间充裕,但并不会因此而长时间伫立一处,所以不经意间已经走到通向山门的路,来到万金丹屋跟前的一个转角。
那儿视野极好,视线越过山岭,可以看到斜斜的大片海面,山的样子也非常美。这样的美景,让我终于有了庆幸今天来游的好心情。算算日子,明天就是明治节,今天已是十一月二日。近处的树木已经渐染秋色,远处山头的树梢则已是秋色绚烂。志摩和度会郡尽收眼底,更远处是熊野一带的连绵高峰。左侧的海面上,闪烁着太阳的光辉。我在那智的妙法山前、木曾深处的三国山巅也这样眺望过,但那些地方看不到海,也没有今天的水蒸气。眼下淋湿的山景被太阳一照,一切都清楚地呈现出来,色彩有浓有淡,就像彩虹呈粉状散布在林间一样。从林后照过来的强烈阳光,在林间闪烁跃动,给人以诸景围着日轮的印象。我和同伴修行不足,对佛教的灵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但眼下还是被这个非同寻常的光与霞深深打动了。我眼睛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不得不常常擦拭,因为不如此就看不清楚了。
进了金刚证寺山门,庭院很大,却空无一人。我们先拜了石阶左侧的虚空藏菩萨。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只摇着尾巴的瘦瘦的小白狗。观察它的面部,可知其刚刚脱离幼儿期,是一只并非原产日本的狗。它居然登上了这么高的山顶,这让我惊讶不已,也让我感叹悲伤。有位夫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讨厌狗的人,可这只狗却不会察言观色,在夫人的裙边转来转去。夫人举起遮阳伞欲打,我赶忙止住了夫人。我对她说:“这只狗孤独得很,怪可怜的。”我心生怜爱,嘴里召唤着它,想找个店,买点儿什么给它吃。可它到了石阶下,就不肯再进一步,而那附近也没有店铺。告别了狗,我在一座座殿堂里进进出出,总算遇到了第一个参拜者。他看上去应该比我小四五岁,但也到了被称作“翁”而不会生气的年纪。他穿着白衣,系着白巾,手持旧斗笠,脚上也穿着朝奉者所穿的正规鞋子;眼神则露着朝奉者常有的温和恭谨。朝奉者默默地参拜后,很快就走往别处了。
寺院后面,是通往地藏菩萨的路,走了约200米来到一断崖处时,视野一下开阔起来。举目望去,但见祭奠死者的高大的塔形木牌,两层、三层地排列着,密密麻麻,简直像墙一样严丝合缝,其间几乎不透空隙,数量之多,不能不让人感到吃惊。从木牌上写着的姓名、年龄看,死者中年轻男女很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些特意前来吊唁的人自不用说,即便单纯为游山而来的人们,面对这种场面而不感到震撼、不涌起哀思的,也应该只是很小一部分吧。地藏堂前有个巨大的石香炉,有两三位工作人员。香炉里浓浓的香烟袅袅上升,却并没有被风吹散,形成了一面烟霞。山冈的顶端崖边半悬着一座小茶馆。置身小茶馆里,耳鼓里隐隐传来大海的涛声,眼前则是海边的荒滩。但见惊涛拍岸,白浪穿空,瞬间碎开散去,一刻不曾止歇。凝视这样的景象,感觉它所表现的人世无常之感,比万千说教还要深入人心。当我举目再向志州海滨、海角方面眺望时,天空忽然出现了大片的云层,仿佛在提醒我:已到了返回的时间。是的,是得往回走了,天黑后就不好走了。这样想着,脚下用力,很快就回到了金刚证寺前。我惦记着那只小狗,目下四处寻找,却发现刚才碰到的朝奉者,在本堂那里放下了斗笠正在休息。而那只狗的下巴枕着老人的膝盖,头享受着老人的抚摸,在快活地摇着尾巴。
(昭和十四年十月 《俳句研究》)
[1] 町为长度单位,一町为109.090 91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