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市里宣布养狗税提高三成后的某日,瑞士的一位友人家里,来了位教日语的老妇人,脸上似乎还挂着泪水。她向友人诉苦说,我们再也交不起养狗税了。实在没法子,今晨只好把好不容易养大的狗送到政府机关去了。说着,大滴的泪珠似乎又要溢出眼眶。
她所说的政府机关指的是杀犬局。与东京等地不同,此间如果不交税,连一只狗也甭想存活。如果不杀,那么饿死的狗尸将遍布街头。瑞士的养狗文明比较发达,并在不断进步,日内瓦的街上可看到很多狗在遛达,但要想把“野狗”这个词解释清楚,却有些难度。
在这个社会里,单身者养狗的较多,常能见到和狗说话的老人,常能见到从三楼、五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一声不吭地眺望着过路人的狗,常能见到在雨后天刚放晴人们就迫不及待地牵狗散步的风景。偶尔能看到因主人外出而心神不定地等在入口处的狗,这样的狗会被当作无能之辈。主人旅行或者生病时,虽有可以寄放代养狗的专门旅馆,但主人总是生怕其住得不好,很难放心。生病是没办法的,旅行呢,则尽量不去。
狗受到如此厚遇,猫的处境又如何呢?仔细观察一下就不难发现,这儿虽然没有养猫税,可人们饲养的猫,数量却明显要少于狗。在日本,狗被当作家臣;猫不过是家畜,不过是住宅的附属物,这是社会公认的看法。锁上门外出,只把猫留在无人的家里是不行的;而且现在又有了防治鼠害的新方法,所以一般说来,人开始疏远猫了。
“第三皇女”“狐狸的坐前”等著名故事,也许不久将变成不知头绪、难以索解的无头案了。我国有很多养猫人都认为如果溺爱猫,猫就不会捕捉老鼠。其实这根本没有依据,只是人一厢情愿的猜想。我在那个市里看不到老鹰和乌鸦,偶尔能看到被咬碎的老鼠横尸街头,像是猫在炫耀吃的自由与食的丰富。可见即便没有我们的保护,猫的生存也毫无问题。这不也就昭示我们,人与猫的渐行渐远是自然而然的吗?
二
我很久以前住在“水都”威尼斯的达尼埃里旅馆时,曾无意间听到领班对一个老妇人说:“旅馆的地下室以猫多而享有盛名。”在旅馆配发的宣传小册子里,竟然把猫多作为卖点将其炒作一番,煞有介事地记录在册,并表示愿为欲观者做向导。威尼斯的地下仓室极其阴暗潮湿,一代又一代的猫栖息其中,其数量之多难以估量。听勤杂工说,每天他们都会发放一定数量的食物给它们,所以,说它们是地道的无主猫,显然不够准确,但也绝不能将它们算作家猫。
我听着此事时,不由联想起日本商家将猫偶称作招福猫置于坐垫上的风俗,觉得有点好笑。煞有介事的达尼埃里旅馆的宣传广告始于何时不得而知,其实那些老态龙钟的旅馆,能有几家地下仓室里没有猫呢?这些猫不受待见、无人怜爱,最多也只是被施舍一些食物。所以它们除了躲进地下室谋生、繁殖以外,并没有别的出路。祇王、祇女因厌世怨人而逃遁于山林,而猫是绝不会那样做的。
古都罗马冬天也很暖和,它不仅是流浪汉栖身的宝地,而且是流浪猫的乐土。也许有人已写在有关的纪行里了,以罗马广场为代表的毗邻市区的大小遗址,全都是流浪猫的天下。倒塌的圣火神殿的石柱上面,新挖掘出来的旧王的墓冢里面,没有一天看不到猫们在见到人时仓皇逃窜的身影。卡皮托利冈北麓的罗马帝国一世大帝的纪念塔旁,留有托拉将馆址的壮大遗迹,它周围是难以攀缘的高大石壁,数十只无主猫总是在其中优哉游哉地玩耍作乐,大概青蛙、蜥蜴之类就是它们的食物吧。这些景象让我感到,猫与人分手独立走出后,在自己独创的社会里享受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由意大利的特殊环境所催生的猫族的共同生活,未来会走何方呢?也许将来会有远道而来参观取经的拜访者吧。
三
猫与人打交道始于何时?猫的地理分布情况又是如何?这些基本事实,直到现在我们仍不清楚,历史的角落里这类盲点实在不少。不过在猫看来,不管是出于必然,还是偶然,它们会觉得与人的关系一直处于变动之中。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分属五洲四海,相隔千山万水,对全世界所有的猫来说,其变动的原因大致相同。
我回到东京以后,发现还是和以前一样,无主猫一家与我家继续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我家无主猫的长相有显著特征:身上有红中夹白的斑纹,脸部相对扁平。它们已经延续很多代了,可特征却几乎相同,连斑纹的位置也没有改变。还在我大女儿出生之前,它们就一直住在我家,从没有挪过窝。最早来此居住的公猫的样子,我依稀还略有印象。我一看就知道,它肯定是因为与前主人意见分歧才不辞而别的。它的脾气与年岁同步增长,渐渐变得暴躁起来,总是扭着头而不是向前看,在院子里也只是一晃而过。据我的观察,它的警惕性一天也没有松弛过,而在谋求食物的技能方面,则要比家猫高出数倍。
一到春天,这只公猫就精神亢奋地叫唤求偶。此后会有一段时间的平静,然后就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小猫柔细的鸣声,而尽量避人的母猫的目光,此时就变得更加阴森了。又过了几个月,两只、三只小猫仔就现身了,每只身上都有着相似的红斑。长相虽然相同,性格却有差异。仔细观察一下就不难发现,有的猫十分怕人,战战兢兢地惶恐度日;也有的猫比较大方地停在原地看人,距离稍远一点的话,则会安心地蹲坐着,如果唤它,还会喵喵地回应。如果宅院的主人并非十分讨厌猫,好心相待,它们重新成为家猫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这些小猫长得很快,很快就长大了,变成无法无天的贼猫,然后又开始繁殖生仔。由于毛色过于相似,要分清楚它们的世代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怎么算也应该有十几代了。不可思议的是,老猫的数量并不见增加,也不知道它们生命的最后是怎样度过的。但小猫仔仍然照常生长、发育,它们的年龄大体上也一望可知。总是年轻的猫很多,而老猫很少,想来是无主猫的寿命要远远短于家猫的缘故吧。
因为没有饲主,无主猫看起来无忧无虑,而且悠闲。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它们一天不知多少次在院子里来来往往。有时会有一只独自在稀疏的树枝、草叶附近出神地望着什么;没有人时,这只猫会打盹,打盹的地点并不固定,有时是在路沿上,有时会悄悄地进到房间里;平时人如果唤它,它会迅速躲开。可也许是雨天寂寞,下雨时,它一天会多次进到房间里。如果你把隔扇门打开,它会一直盯着里面看,见到人时就发出叫声,让你感到它不像是个虎属之兽。
这些小猫中,有一只在没长大前,性情特别温顺,喜欢与人亲热。我家孩子喂它食物时把它唤作“tama”,它一到院子里,就撒起欢来、摇头摆尾,显得十分亲昵。我想,它会不会是偶然混入的外来户呢?仔细一看,就发现虽然遗传因子有些变化,但它身上同样有那个特征明显的红斑,所以说它是这个家族的一员,是一定不会错的。不过,后来它还是渐渐与人疏远,与它的同伴没什么区别了。
四
猫想脱离人的倾向,实际上很早就存在了。一般说来,猫与人之间的连接纽带,远没有牛、马、鸡、犬与人的纽带那么牢固,就像莫里斯·梅特林克的《青鸟》里所写的,猫甚至有可能对人抱有愤恨和复仇之心。人固然专门利己,而猫对人的服务虽仅限于捉鼠,却还是常常辜负重托,怠工偷懒。
猫生命的完结,总是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养狗没有什么注意事项;养猫的话,据说最好开始养时,就告诉它养到哪一年。年限一满,它就会不辞而别,离开主人。因为猫的这个习性,就有了老猫化身为人的传说。有人相信深山里有老猫们的集合地,如同阿苏的猫岳。听祖母说,信州某人久病卧床,有只猫就来到床前,始终不离开病床。病人对此十分反感,厌恶至极。于是,他总是唠叨:“待我病一好,就扔了这只猫。”把这句话都说成了口头禅。后来他的病好了,就用包袱皮包起这只猫,出了家门去扔它。可这个人出门后便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来。
猫会说话的事情,我也是听祖母说的。祖母说,山村里到了春天,门前常有卖小鱼干的路过。某日外面静悄悄的,忽然从隔扇外传来“卖小鱼干、卖小鱼干”的声音,比平时商人的声音要小一些,也低一些。她感到奇怪,打开隔扇门一看,街道安安静静的,只有路沿那儿有只猫。大概是卖小鱼干的每次来时,都给它吃,它就记住了声音并学着说了。
《新著闻集》[1]里收集了几个猫说人话的故事。一个故事说,猫追老鼠时,在梁上一脚踏空,摔在榻榻米上,不由叫了声“南无三宝”。“南无三宝”是古老的猫语。另一个故事说,有个和尚患了感冒在睡觉,夜深时,有个人在隔壁房间喊和尚。被褥一角的猫听到了声音,轻轻地起来到了房外,小声说道:“今夜方丈病了,不能外出。”住持只是躺着,并未睡着,所以全听见了。第二天早晨,和尚平静地对那猫说,你不用管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于是那猫立马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还有一个故事说,某人常用的手巾不见了,定神一看,猫正衔着手巾悄悄地往外走。那人吃惊之余不由大声喊起来,那猫闻声即飞快地溜走了,从此就没了音信。
对此事,猫听了或许不服。它们会说,我们也就是学着人的样子跳跳舞什么的,怎么会偷盗手巾呢?分明是冤枉啊。人类随意地把猫捉来置于家畜之中,可是待遇却有厚薄,对这个长着长尾巴的,总是心存疑忌。结果招致猫族反抗,离家出走。可猫并不远行,滞留在人的近旁,常能带给人一点小小的威胁。这与北美的社会情形有几分类似:那些被奴役的奴隶成长后,就成了白人社会的一个难题。
下面我想就三毛猫这只公猫发表一点意见。我们看重这只三毛猫,除了物以稀为贵这个因素外,还因为它具有除厄免灾的功用。社会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说海上遇到风浪时,将三毛猫奉为龙神,就可以化险为夷,所以宁愿花大价钱也要将其置于船头。有关将猫奉为神明、向其供奉祭品之事,在其他民族那里也常能听到。如果把猫从深山中带来的原始动机是为了除厄免灾,那么这只猫即使变身,人们也会见怪不怪;另外,当其法力并不灵验时,人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因为人与猫的关系早已固定下来,现在只是按照古老习惯行事,如果出现问题,只不过将其视作不曾解决的遗留问题罢了。
有关没有尾巴的猫这件事,在日本文化中是一件重要的史事。身为猫而没有尾巴,是像某些猴子那样天生的呢,还是像本节将要提及的某种狗那样,是被人特意改良的呢?动物学家直到现在对此仍没有定论,我倒是倾向于后者。起先是人为的性质,代代相继后最终固定下来成为遗传基因的例子,在人类世界里比比皆是。比如有许多人耳垂上留有小孔,日本人至少有一千年禁戴耳环了,但仍有痕迹流传至今。对外国人来说,日本有的猫没有尾巴这件事是非常稀奇的。日本有个谚语用猫的尾巴来比喻有也行,没有也行。外国人听了这个谚语后,几乎没有不惊讶的,而我们则对外国人的反应感到愕然。这其中的含意,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此文拉拉杂杂扯了很多,最想说的,其实就是猫的尾巴。一方面觉得有也行,没有也行;另一方面又认为有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的祖先不会认为它没有意义,同时也不会特意说明其意义。而他们把这个猫改造成没有尾巴的三毛猫后,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又把它放回荒野的呢?果真既不存在对猫的误解,又不是出自随心所欲,而只是有着先见之明,为了猫的幸福才这样做的吗?忙忙碌碌的绅士们,恐怕永远也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吧。
《太阳》杂志的记者滨田德太郎,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流的猫学专家。他是从猫的心理入手展开研究的。这里我想就便请教一下滨田先生:您对猫国文化的未来,持什么态度,悲观还是乐观?最后附带说一下,日本各地的方言都存在难以解释的方面。比如有的县称猫为“yomo”;有的县称狐狸为“yomo”;也有把老鼠叫作“你媳妇”[2]的,这个“yome”也许就是“yomo”的音讹;还有的方言把麻雀叫作“yomu鸟”。而在南方的一些海岛,尤其是冲绳,把猴子称作“yo-mo”。我觉得这些词汇均给人以“灵物”或“魔物”之感,虽然我无从确认其正误。顺便提一句,整个琉球群岛,已经不再有这个被叫作“yo-mo”的猴子了。
(大正十五年六月 随笔)
[1] 日本传说故事集,8册18篇,有377个故事。一般认为由神谷养勇编著,于1749年刊行。
[2] 日语为“嫁が君”,读作“yomegaki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