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脚狐的故事(1 / 1)

孤猿随笔 柳田国男 10032 字 2个月前

尽管可能不够妥帖,但我还是决定使用“狐与人的关系”这个词。在漫长的时间里,狐与人的关系发生过几次变迁。我觉得首先得搞清楚这几次变迁的历史。大体说来,在二者关系中,人是起主导作用的一方。人对狐狸认识的变化、对狐狸态度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而狐狸对人,看起来似乎一切照旧。其实在人的影响下,狐狸的生活也发生着变化,甚至可以说也在与时俱进。虽然这里无暇多方举证,但仅从狐狸的食性,即吃什么方面入手,就可寻出变化的轨迹。吃对于野兽来说,是维持生存的头等大事,而它们的食性,则随着人的供给而发生变化。昔时人们是不会把红豆饭、油豆腐果这类食物摆在狐狸洞口的,因为它们可能并不爱吃。现在的狐狸又如何呢?虽然我还未曾确认,但穴守稻荷等处都在这样做,想来应该是爱吃的。传说山里人去慰问产崽狼时,或去答谢送行狼时,往往会送上煮好的红豆饭。原始时代的狐狸和狼会爱吃这些食物吗?站在动物学的角度考虑,这显然是不可想象的。家畜在食性方面的变化,比野兽更加明显。比如,现在有很多狗,是喝酱汤长大的。我所知道的某只老猫,连奈良渍的瓜也常吃。兽类祖先遗传的食性,就这样被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油豆腐果就不用说了,连红豆饭也在很早以前,就列入狐与狼的食品清单了。随着食物的不断变化,狐与狼不得不不断地调整食性,否则就难以维持生存。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课题。在自然观察方面,国人倾向于借用外国人的记述,而不愿意通过独自的调查来掌握第一手资料。一味照搬外国人的观察记录,来说明仅仅发生在一个海岛、一个民族的具有个别性的动物变化过程,显然很不靠谱。同样,仅仅看到现在的特征,就认为往昔大抵如此,认为它一成不变,也完全是无根之论,可以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仅分析狐狸的特性时,需要进行有针对性的专门调查,而且这个原则,还广泛适用于比狐狸更重要的精神现象和文化现象。我选择狐狸作为对象来开展这项研究,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热身。下面回到正题,说说有关飞毛腿狐狸的故事。此事涉及面很广,头绪纷繁,按照顺序,先从往昔狐狸与人的关系说起。那时狐狸对人抱有好感,与人有不少友好的交往。

我打算尽可能一开始就原汁原味地将所有事实和盘托出,以加强读者的印象。日本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日本常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奇观,但除了古书里记载的伊势辛洲、近年稍稍有名的越中鱼津以外,其他地方皆未见海市蜃楼的记载。各地互不通气,此点颇令人意外。画着巨大的蛤蜊张开贝壳、吐着宫殿楼阁的画像,都是从中国输入的舶来品,日本民间很少有人去描述海市蜃楼。乘船者看到海市蜃楼的机会应该很多,可我国的文献中几乎没有他们谈论海市蜃楼的记录。九州某地,据说留下了“和多理贺以”的文字。因“和多理”指海,故“贺以”大体指贝。而其他地方,压根没出现过“海市蜃楼”的名称。《土佐海》卷四记载说,在土佐的幡多郡,人们把海上出现的自蹉跎至室户崎的长桥状幻影,叫作“神的游戏”。又据《越后野志》[1]卷十九记载,越后系鱼川的海面上有时会出现山形幻影,渔民把它叫作“盐山”。此外橘南谿[2]的《东游记》[3]也有记载,但这些记载只限于各自的发生地,别处则看不到使用同一名称的例子。而“狐之森”“狐之馆”这类名称,在各地则常能看到。

日本海的北部有“森之狐”之词,伊势桑名一带则有“狐之森”之说。据《慊堂日历》[4]天宝十二年[5]十一月十七日所记,越后还有叫“狐之松原”的,虽然还不能确定该地具体位于越后的何处。秋田县的八部潟一带,从前曾有“狐之馆”一词,此旧名估计现在仍有人记得。菅江真澄[6]在日记《冰鱼的村庄》“文化七年[7]阴历正月十八”的记事里,两次提及见到“狐之楯”,并配上精密的地图。两次皆出现在背对着海的与湖水相隔的东岸的山前。读日记的开头,念到“很多人排成一队,将装满肥料的橇拽往田里”的片段时,我以为这是此间的雪季庆典。日记接着又描写道:“这个队形不停变化,像松木,像龙蛇。”我才明白它是对“狐之楯”的如实记述。日记的作者是位无与伦比的大旅行家,他说自己在那前后,几度看到过同样的光景,并曾听到过别人的描述。松前海岸位于下北半岛一角,遥望海面,常可见到与越中鱼津同样的海市蜃楼奇景。而在东北地区,有时还能看到海市蜃楼出现在辽阔的原野中心,时间大约在阴历二月中旬后冬雪开始融化的时节,当地人把这个海市蜃楼的景象也称作“狐馆”“狐影”。这当然也是值得一看的奇景之一。

以上那些名堂都发生于陆地本不难想象,可也许是关东地区以西的地域太热闹、太开放了,或者是其他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那些地方未见类似的例子。奥羽[8]也是在靠近北方一带,才有相似的光景。比如离铁路线不远的上北郡的影沼岱等地,当春野上反射雪光时,从远处可以看到像是车马往来的幻影。我敢肯定,“影沼岱”这个地名,就是据此而来。三本木平在积雪残存的二月时节,也曾以能看到“狐影”而闻名,不过现在那儿已被开垦一新。菅江真澄的纪行里描写道:那些挂着幡旗的长矛,比人高得多,分列两排。狐狸化身为人在其间玩耍作乐。伴蒿蹊[9]在《闲田耕笔》里,转述了他从行脚僧那儿听来的故事,但背景放在了京都,时间上则与菅江真澄的记述大体同时。文中有“狐队”字样,很明显描写的是狐狸技艺。故事说每年近二月底,狐狸们喜欢在薄云之日出来献艺。这时周围的居民们准备好小螺号,都去看热闹。最初出来的是二三十只狐狸,一听到人们的大声欢呼,就兴起法术,于是不远处出现了城郭,城郭里出现了武士的队列,欢呼声越热烈,阵容就越壮观。他把这个城郭大阵说成是“野狐的最高杰作,再现了厨川昔时的盛况”,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狐狸实演前代会战之景而让人观赏之事,并非偶见,其他地方也常有耳闻。至于狐狸出于何种动机,却至今仍不为我们所了解。遗憾的是,上述景观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陆中的后藤野是一块平原,它位于地方铁路的黑泽尻站西北,接近横黑线。数十年来,那儿有个故事一直流传着,鼎鼎有名,仅我亲耳听到的,就有多个版本。它们内容差别很大,尤其在发生的季节方面差异明显。空中出现的幻象,转瞬即逝,所以记载不一致也很正常。《真澄游览行》等版本说,它发生于冬雪开始融化的正月末至二月的雪野上;而《二郡见闻私记》[10]等则云,发生在五六月间的晴日。在具体时间上,有说天亮前的,也有说是白天看到的。我以为,空中幻出的城郭大伽蓝、神社建筑、海边码头前行驶着的大船,以及中国地区的城市、市场等奇观,应该是天色微暗时出现在雾里或云里。这些文政[11]、天宝[12]年间记述的幻象,到底是不是狐狸所为呢?对此当时就有人持怀疑态度,但一般人皆信以为真。

“狐馆”这一名称,在后藤野也被认同,但直接向当地人打听,认为叫“狐之御作立”的人似乎不少。“御作立”指的是农民家在正月十四日即小年夜里装饰的各种手工艺品。信州所说的“工艺品”、越后所说的“生计木”,以及其他地方所说的“饼花”,所指大同小异。东北地区对“御作立”尤其重视,其制作十分精良:他们用蒿茎穿起饼来挂在树枝上,模拟果实及各种农作物,目的是祈祷丰年。“狐之御作立”则属于“野中的幻影”。尽管它曾在仲夏出现过,但主要发生于冰雪开始消融的一年之始、人们沉浸于正月气氛之时。大正三年[13]六月,《农业国》杂志刊登了一位当地青年记述后藤野“狐之御作立”的文章,我在这里介绍一下。文章说某野路的十字路口,有个小稻荷祠,奇事就发生在那附近,时间是阳历三月某日的夜里十一点至天亮以前。“狐之御作立”一般出现于丰年,可那一年却是个灾年,此点与常态有些出入。最初出现的是提灯队,队形一会儿组成圆形,一会儿组成钥匙形,与狐狸嫁女的仪式相同。接着是农夫挑着米出场,最后是白狐的弓箭会战。据说若是东队胜出,则是东边村庄的吉兆,反之则是西边。不过一般还未等到决出胜负,天就亮了,所以谁胜谁负不得而知。我一直希望能去当地更加详尽地了解此事,可是眼看着时间如流水一年年流去,总也没能成行。据说也有发生于其他月份、其他时辰的,但现在似乎只能在夜间看到了。虽然“狐之御作立”的发生时间、具体方式有很大变化,但在狐狸表演节目让人观赏的点上,却始终未变,流传至今。

奇火、神火现象,在日本到处都有,不足为奇。不幸去世的老妪或小男孩的亡灵化作小火团飞向夜空之事,也算不上什么稀奇。有个传闻至今仍在流传,说在每年固定的某日傍晚,无数的小火团汇集于高山的灵地,或者有许多灯盏会高挂在神树的顶端等。它们给人带来了什么困惑,真实程度如何,当然还有待调查;问题在于,也许是我们生活得太安逸了,这件奇事,居然至今也丝毫没有引起社会关注。对筑紫的神秘火光,人们都在随心所欲地发表评论,可是对以上传闻却不置一词,那些奇火仍然只是奇火,至今仍只是一团神秘的存在。本文虽然不能对其展开讨论,但至少能够断言:狐火虽然未变,但人们对狐火的看法却在不断变化。比如即便出生于都市的孩子,也还记得“狐狸嫁女”之名;可那“一排松明,照人夜行”的景象,却早被我们遗忘了。把“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气,称作“狐狸嫁女”,显然是对异常天气感到奇怪的人的随意借用。我们小时候,揭开红色的小石头,就说看见了下面前进的狐队;把手指**组成一个窗形,就说是“狐窗”;窥探一下,就说看见狐狸穿着礼服在跑。这类玩笑话,连小儿也不会相信是真的。现在即使突然出现个新说法,也不可能广泛流传。以前陆中后藤野附近的居民,对那个狐狸举着松明的队伍的真假,至少还半信半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相信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演变成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笑谈了。

在人类社会里,日暮时分姑娘出嫁,提着灯或打着火把赶路,是约定俗成之事。狐狸当然也不可能在大白天列队前行。“嫁女”并不是个古词,人们在夜里突然看到来路不明的一排松明在遥远的野路上移动,激活了印象中姑娘出嫁的记忆,于是就把这个景象命名为“狐狸嫁女”。我这个推测,应该是合理的。虽然这个词里融进了若干逗乐色彩,但表明了它与人类最值得庆贺、最华美热闹的姑娘出嫁之事有着关联。指出这一点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它启示我们,这个被当作“狐狸嫁女”的灯火,从一开始就没有恐怖的意思,也不是不吉利的东西。

现在的狐狸以捣鬼、搞恶作剧著称,其实它的形象也曾有过和平与明朗的一面。这段狐狸的历史,我们不该埋没。在考察“狐狸嫁女”这个略带诙谐色彩的名称之前,得回顾一下我们以什么态度对待夜间松明这一自然现象的问题。虽然人们对这个现象并不是毫不关心,但问题在于,我们是否归结到狐狸身上,或者说把它和狐狸联系起来考虑了呢?前些年我编辑《民族》杂志时,收到过越后的北蒲原和上州[14]的桐生附近交来的两份报告。前者是某老妪有关狐狸出嫁的经验谈,说她有段时间无精打采生了病,请来巫女看病。巫女说,这个病起源于某公狐的怨怼。因为老妪在山间田地里劳作捡出石头往外扔时,惊吓了产后的母狐,造成了母狐与子狐双亡。公狐成为鳏夫后,自然对老妪积怨在心,这就是病根所在。巫女又说,某村的稻荷里有很多可爱的小母狐,老妪必须向稻荷供奉充足的食品,祈愿其派遣小母狐嫁给那个失偶的公狐。如果此愿能遂,病肯定痊愈。巫女并且还告知有只小母狐正准备出嫁。于是病人一一照办,并遵嘱虔诚地拼命祈祷。果然某日深夜,对面山下出现了数不清的松明排成的队列,病人随即病愈,而且直到现在仍很健康,还不时对人讲起这段奇事。另一份上州的报告,则不是讲什么故事,而是说旧式家庭坚守的传统习惯。报告说,娶亲之夜,如果出现狐狸队列的灯火,必须谨慎小心,赶快终止庆祝仪式。因为人的婚礼若正巧与狐狸同时举行,对狐狸就非礼了,难免会遭报应。所以谨慎人家一旦定下出嫁的日子,须在十天前带上食物进山祭狐,祈愿那天没有狐狸嫁女,或者祈愿狐狸调整嫁女时间。这个传统习惯,到底保持到什么时候?现在早已成了一个幽眇的往事了。

对人们去探望狼产妇之事,上文曾略有提及。现在的人也许认为狐、狼迎妻、庆贺得子之事,纯属无稽之谈,可从前的人却对此有所关注。他们从不把其他动物当回事,却偏偏对狐、狼情有独钟,比对人还要用心周到。我想这很可能是信仰所致。秩父的三峰等地有传言说:夜里若听见山中有怪异的狼嚎,即可知翌日狼家有婚庆喜事。而关于狐狸的婚庆喜事,则只说遥望松明的队列而已,再无其他信息。有关狼、狐的婚庆故事,应看作是人的想象力与巫师的合力孕育而生的。这个在狐、狼的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结婚庆典,不仅在日本,而且在很多民族的原有宗教里,是人与神之间最重要的节点。有的国家将其极端理想化,有的国家则让其渐渐摆脱神道的束缚,稍稍保留了似乎荒诞无稽的、幽眇古老的旧形。所以我们现在绝不能只是嘲笑它们,不能听任其消失而无所作为;而必须追根寻源,彻底究明其变化过程,从而得出实事求是的结论。

不过,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用明亮的松明队列送姑娘出嫁的习俗,并非自古有之。很明显,人们以前并不知道狐火是怎么回事,用“狐狸嫁女”这个名称所形容的现象存在已久。这个“狐狸嫁女”的光景,为人类提供了最好的见习机会:当人们兴致勃勃地眺望野原路上的狐火时,自然萌发了仿效的愿望。后来姑娘出嫁时,就点起松明为灯,并与狐狸一样列队逶迤而行。《信太之森》是有名的描写狐狸婚嫁的文学作品,后来全国各地都有了类似故事。故事大多为表现感恩,比如写狐狸被优秀的年轻后生所吸引,化身为人嫁给他们,生子持家,帮干农活,让其家致富。农村到现在还常能听到与狐狸有关的笑话,比如,出嫁队伍被狐狸所骗,深夜在野地里迷了路转圈圈。又如,狐狸化身为新娘子,先赶到婆家,大吃一通;而真的新娘子来后,婆家分不出真假,闹得不可开交。类似故事虽然有些零乱,但皆应隶属狐狸嫁女系列故事。其发展的轨迹应是:最初只是狐火,后来不断丰富内容,渐渐敷衍出狐狸嫁女系列故事。因此它既容易被接受,也容易流传开来。

有关狐狸嫁女是一个含意深长的大题目,三言两语很难说清,这里暂且打住。下面主要谈谈狐火问题。这野火可能是天然发生的,也可能只不过是人的幻觉,可为什么很多地方,都把它当作狐狸所为的狐火呢?是狐狸的吐气在夜色里有些微光?或是狐狸走路时叼着的牛、马的骨头反光?这些推测并非空穴来风,都有历史依据,所以我对此没有异议。下面再回到陆中后藤野的“狐之御作立”上来。那儿白天云雾的暗影来来去去,深夜松明冉冉晃动,人们眺望它们时,心里的想法应该大同小异吧。东北地区的农家每到初春,把松叶拟作春苗,在雪上培起垄来,模拟插秧;又拉起大绳,挂上鞋子、槌子[15],苦瓜也做成熟透的样子,人们的吆喝声响成一片,铜板、纸票飞过来,陈年老酒香气四溢……尽管是自娱自乐,可个个兴高采烈,陶醉在欢度正月的热烈氛围里。这风俗约定俗成,由来已久,并非受到了什么启示。不过,把稻米装进草袋,让马拉着车在村口进进出出的行为,尤其是很多人排成队列一齐行动的做法,都有着效仿狐狸的痕迹。狐狸本来就对人们友善,未必带有什么凌厉的野兽气息,这是明摆着的。当时东北地区的农民,是不可能具有西方人那样想落天外的想象力的,对他们来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亲耳所闻,是不可能想象出并置身于那种情境中的。他们只是为本来模糊混沌的影像赋予了具体的外形,为本来没有意义的行为添加了特定的意义,或者让其变得更加纯粹了。在留有残雪的山里,种子发芽后,老农就要侍弄秧苗;兔子出来后,就要啃吃豆子。这些都是历代积累的经验。同样,人们从狐火中,也得到了很多暗示。这些朴素习俗的遗迹,在我们的时代还残存着。

传说只有东日本的一隅,把海市蜃楼称作“狐……”。那应该发生于正月里狐狸在积雪上占卜一年吉兆的时节,所以这一习俗直到今天都受到重视。但是否真有其事,证据仍很薄弱。不过另一方面,通过夜火来占卜吉凶之例,不仅在奥州,在东京也存在过,其出现的时间要早于狐狸嫁女。《柳亭记》所载的王子稻荷的狐火,在延宝年间[16]已经有名。每年阴历十二月晦日之夜,关八州的狐狸聚集在那里,点起狐火。当地人观看火路的形状,就知道当年年成的好坏了。此事在《江户鹿子》[17]里也有记载。昔时狐狸是否真能聚集一处,现在已不得而知,不过后人点起松明排成队列,据说是仿效狐火而来。被称作“装束榎”的神木,作为狐火的遗迹而为人所知。狐狸能在预定的某日聚集,是要以通晓历法为前提的,故此事渐渐变得难以置信,但在有关不知火[18]以及各地龙神献灯的传说里,对此事都有记载。虽然人们只在十二月除夕那天出来观看,实际上狐火在除夕前后都可能出现。且不论事实究竟怎样,反正有人相信,除夕的灯火是狐狸所为,目的是让农民预知此年的吉凶。大约是为了感谢狐狸的神力与美意吧,王子以及陆中的后藤野,后来都建起了稻荷神社,开始祭祀狐狸。

在没有神社的地方新建神社,然后每年在神社举行祭典,哪怕这个神社再小,所处再偏僻,都自有其强烈的动机。不过,现在了解这个动机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神社中稻荷的数量极多,所以只是单纯模仿流行样式的建筑非常普遍。有建造神社能力的人,古时也十分罕见,而其子孙对祭祀的热情则逐渐减退,忘却建社祭狐之初衷者,不断增加。实际上稻荷的兴建,总是缘起于或大或小的奇瑞之事。历史悠久、规模巨大的少数大社的出现,也许别有缘故,这里姑且不论。根据记载,或据当事人口耳相传,可知绝大多数稻荷,都是为了祭祀狐神而建的。对于把狐当作神来祭祀这件事,现在听起来有点荒唐;所以有人意欲隐匿、曲解这一初衷,似乎也情有可原。但建社祭祀狐神的最初动因,还是必须明确的。至于其他事情,延后再讲不迟。如果为祭祀者代言,那么我要说,被祭祀者当作神灵来祭拜的,并非是一只寻常野狐。狐名尽管相同,外形也相似,但被祭祀的狐,必有异相,而且其异相或隐或显,变化自如。不仅如此,还有证据表明,它们大多是远溢出动物学常识范围的长寿者。它们能为常人所不能为,而且所做之事,都是有益于人的善事。比如新年伊始,于约定之日,向村人昭示一年的吉凶,预告每月的晴雨以及与农作物生产相关的事项。对当时人来说,凶险迫在眉睫,而又无其他手段去消除凶险,所以他们除了信仰狐神之外,别无选择。

然而奇怪的是,及至近世,人们竟然完全失去了对狐狸曾有的信仰,并把其当作充满恶意、专搞恶作剧的野兽。同时,在人类接受了预测未来的各种智慧以后,虽然仍有不少人按照过去的习惯悄悄地向狐神祈愿,可是却随意改变了内涵。例如,当狐狸附体于亲爱的年轻媳妇,使其搔首弄姿地调笑吃喝时,有人就会到祠堂里将狐神奉为最高之神,祈求其把附体之狐赶走。这种内容,原来显然是没有的。或者许愿说,如能顺遂祈愿者个人的心愿,将建起红色鸟居作为酬谢。用建鸟居作为酬谢,中世或偶有实例,但至少各村祭祀的稻荷不是由此而来的。也许有人难以抑制独占神之威力的贪婪欲望,但至少从原则上说,日本的神社是众人共同祈愿的地方,而不允许个人各行其是。这只原则的一端崩塌后,各种**祀泛滥,而且无法抑制,只能任由那些心术不正之徒为所欲为。而真正的信仰,则被挤进了昏暗的一隅。这与魔术衰颓的过程颇为相似,早晚有一天会走向穷途末路。而现在作为一个过渡期,这个令人不快的现状,还将会持续下去吧。

为了改变上述不如意的状况,我们还是得明确把握狐狸形象的来龙去脉。仅仅因为一己的私欲与内心的恐怖,而去谄媚、祭祀这只被认为狡猾、充满恶意的野兽,那我们也太丢人了。至少得正本清源,搞清楚这不过是今人的堕落,而祭狐的初衷并非如此。幸好现在还存有几个好狐狸的故事。《枫轩偶记》[19]这本随笔,记述了塙保己一笑着讲述的一个故事。故事说住在江户街上的菅大助是江户一家书店的老板,相当有学问,尤其对国史很有研究,他很想了解自己的祖先。菅原大神有子二十四人,可惜只知道五个儿子的姓名。菅大助于是一本正经地向附体于人的狐狸打听,并得到了答案。不过菅大助却因此事,受到了嘲笑。人们对狐狸附体于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周围的人只是多操点闲心:比如问他从哪儿来,为何附体于人,以及怎么做才会离开人身等问题。被问的狐狸有时也会乘兴说些令人大为吃惊的奇事。那些生性对可疑之事十分敏感的人,当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刨根问底,以满足好奇心和求知欲。近畿及其附近,直到现在还保留着“寒施行”的风俗。人们郑重请来不曾附体于人的狐狸,向其咨询各种问题。现在也许会出现一些误解,但那时的狐狸知道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大家相信,只要向狐狸请教,狐狸必定有问必答,自然也就产生了对狐狸的感谢与尊敬之心。而如果狐狸明明知道,却不予回答,则可以说,那是一只道德上有瑕疵的狐狸。

越后以及北国的山村里,流传着有关村狐的传说,该传说至今仍不时引起关注。传说中的场景,现在当然不复再现了,说是在小正月[20]之夜或除夕夜的某个神圣庄严的时刻,山谷深处会传来巨大的声音,向村民预告即将来到的一年的吉凶,或者揭穿某个缺德之人所隐瞒的坏事。许多地方还流行过扮神的村民深夜挨家敲门送祝福之声的风俗,据说现在仍残存着某些痕迹。有的村子,把挨家敲门送祝福的工作,委托给长寿的老狐。令人尤感兴趣的是,他们一般不搞祠祭,而且也不像现在这样在二月初一的白昼举行祭典。对偶然看见的进入山中的大白狐,对远远看见的大白狐爬树之景,村人并不感到神秘,讲述它们也只是使用敬语而已。那时人们对它们的态度,就像对待乌鸦的报讯、黄鼠狼的鸣叫、鸡的报晓、犬的远吠一样,平平常常。开始把它们供奉在祠里祭祀,并到处建起朱色的鸟居,应该是在人们开始信仰狐神,并出现了以此谋生的职业神职者之后的事了。

一○

在人与人之间还不能充分沟通、相互信任的时代,每天耳濡目染的鸟、兽、草、木,自然就成了他们的朋友。人们希望通过解读鸟、兽、草、木突现的异象,探索其中隐藏的深意,从而把握动植物对人类发出的善意的预警。不过,尽管狐狸的预警曾被人普遍认可,其科学性与准确性有的甚至可与人类积淀的经验相提并论,可随着人类各种教养的发展,渐渐狐狸的预警遭到了质疑。因此,倘若没有人作为中介加以说明,那么狐狸必然被轻视、忽视,其地位将下降为与乌鸦、黄鼠狼同类的普通动物。而狐狸那些曾经风行的法术道行,恐怕也将风化为只有女人、小孩才会笑着对人讲起的笑料了。祭祀狐神的稻荷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不是因为信仰者愚昧无知,而是因为其中有载于书册的学问底蕴,或者说有外来的经典。另外,由于中介的介入不够彻底,半途而废,所以那些陈旧过时的信仰,只能蜷缩于一隅死撑苦熬,常常不得不妥协于时代的潮流。而新出现的具有个人主义性质的信仰,却渐成气候。这真是在为狐狸祈福吗?显然是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其实它只是给人类的信仰添乱而已,当然是我所不赞成的。

我有幸收集到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狐狸故事,数量很多。只有对其精心整理、深入研究,才有可能搞清楚人与狐的关系史。可我着力探究的只是思想意识层面,还远远达不到让读者一目了然的程度。大体说来,那些规模极小、没有专职管理者的小祠,崇拜狐狸并没有什么明显收益,也就是示示盗警、报报火警之类。比如某晚有盗来袭,狐狸会弄出很大响声,唤醒熟睡中的居民;有时会用力发出两三声狐鸣,提醒大家防范火灾。但狐狸的好意,唯有深信狐道的老者方能领会。狐狸早先当有更大的神通,有过更大的善举,可都成为了传说,只为研究者所了解,那类奇事,并不为世人所相信。好不容易疑云淡了,染上了古韵,斜路上又窜出一伙儿怀有私心的人,对其或曲解其意;或夸大其实;或者把经由几十人之口的传闻,煞有介事地说成是自己亲历亲闻之事,这也颇让人着恼。但是,即便在这些偏离事实的传闻中,也可以寻绎出其沿革变迁的痕迹。人特意唤来狐狸,倾听狐狸的预言和判断,是早已绝迹的习俗。因此那些崇拜狐狸灵智而前往乞教的故事,虽难以判断其真假,但也是一种求证的努力。有类故事我们已经耳熟能详了:某个身份不明但道行很深的老者,常来与人闲谈。某夜临别时,忽然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只狐狸,为了答谢你的好意,我给你讲个老故事。于是说起一之谷与屋岛会战之事,不时还用幻术再现具体战况。运用幻术,似乎更显得荒诞不经,但寿命如此之长,对往昔旧事知道得如此之多,而且所言皆见于《盛衰记》[21]《义经记》[22]这类民间普及读物,全都与史事相合,这就不能不让人吃惊了。由此可知,历史的学问,业已渗透进传说领域。现场听故事的人,当然更是惊讶不已。实际上始传于亲历其事者的这类故事,已经经过了无数次中介转述,却无人对六百岁老狐的真假提出质疑。至于这个说故事的老狐是否存在过,直到现在也无法确证,只能把它当作一个证据,说明前人早就认为狐狸具有超能力了。

一一

近世的随笔类,刊载了大量笔录,其中人与狐的问答,大体上事先已由题目规定下来,而并未让狐狸去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问方总是首先问狐狸,为何要附于人体?为何有时并无特殊目的,却要钻进女人及小孩体内,夺其食物,致使他们衰弱而死?此类问题总让狐狸困惑不已,难以应对,其回答也就几乎千篇一律。狐狸的社会里也有等级,通天神狐是不会做那些坏事的。把坏事都归罪于野狐,虽然有嫁祸之嫌,但实际上很多人做如是想。这自然也是时代思想的投影。从前乡村有很多对众狐有统治力的山神、神主,如果它们死后没留下后代或弟子接班,就会引起众狐的不安。群狐无首,又受饥饿逼迫,便不择手段地到处觅食。它们附于人体作祟,想来是出于避难免灾的需要。这些怀有恶意的狐狸,在九州各县,现在仍被称作“野狐”。江户有个小说化的杂谈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对贫穷的夫妇家里,出了个作祟的狐妖,夫妇不赶走它,反以之为幸,尽其可能好吃好喝招待,博其欢心。狐妖感到纳闷,问道:为何如此待我?夫妇答道:我们生活太苦,君的法力可否借来一用?狐妖答道:那得另请高明,我可没那个本领。说完就走了。如果能够分出狐的优劣善恶,那么祭祀善狐与驱逐野狐,就可以避免出错了,不过现在善狐的数量,已经少之又少了。

也有少数野狐具有神通,有惊人之举,所以区分善狐与野狐并非易事。我曾说过狐狸留下的保证书极少,但仔细搜寻的话,也还是能找到。有人在宇都宫成高寺曾发现过狐狸执笔的保证书,落款为元禄十六年[23]六月七日。保证书作者附体于觉道,后因高僧的祈祷而被撵出,明显是只野狐。其在保证书上发誓说:“今后绝不在寺中作怪兴灾。”字迹相当清秀。在现存的狐狸书画中,水平高于人的,达数十件,它们都是出自天狐、空狐之手。其中也有水平低劣的,那就不是乙次于甲的差距了。在发生源平合战[24]、川中岛之战[25]的那个时代,五百人中还没有一个人会写字。单凭这些书画,就足以确信其作者绝非等闲之辈。神狐们如果不刻意露一手,一般人就不会去注意它们。那些具有狐狸信仰的人,特意把狐狸书画保存下来,说明他们喜爱这些书画,并持有让其流传于世的良苦用心。

一二

关于书画之事,我以前在《山之人生》中曾举过很多例子,后来又发现了几例,但这里不拟补充。狐之外,狸有时也用同样的方法去亲近人,但对其传授系统,现在还比较模糊。有些不寻常的老人像寒山、拾得[26]一样年寿极高,他们长年住在或进出于颇有来历的旧家、大寺院里,有的在临别时才把自己是狐或狸的身份告诉主人,有的则是被狗咬死而暴露了身份。自关东地区至中部地区,流传着发生于镰仓时代的一个故事。主人公是个在建长寺建山门时负责筹集捐款的役僧,这个役僧可能就是狸变的。不过它筹集的捐款最后是否送至总寺院这件事并不明朗,它最后被狗咬死的结局,更令人感叹唏嘘。俗话说,善有善报,可不少狐狸行善,却未能善终。也有人对化身为人的狐狸露出马脚的故事津津乐道:像什么耳朵会动,将食物倒在地上俯身舔食,在浴缸里漏出了尾巴。它们善于隐身,有的直到最后自己坦白身份为止,才暴露正身。它们不曾害人,但也没有特殊的本领,可大部分却下场悲惨。这种现象的发生,表明了人们对狐狸的信仰已经进入了末期。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假如近世的迷信大师,没有做过将狐狸故事与人性弱点联系起来的尝试,那么就不会出现那败人胃口的五种或七种狐狸故事。而我们在炉边感到无聊时,就会像欣赏剪影画那样,欣赏着古老的狐狸传说;像欣赏西洋娱乐那样,感到轻松愉快。如果古老的狐狸故事传承到现在,说不定能够渗透到我们的民间文艺之中,发挥积极的作用。而那些丑化狐狸的胡说八道,却糟蹋了美好的传说,让我们不再对它们感到兴趣。这真是太遗憾了。

狐狸化身为人与人相处时,谁也不会去怀疑它们的身份,但实际上很少有比日本的狐狸故事还要良莠不齐、杂乱无序的了。人要比狐狸复杂几十倍,但这些矛盾,并没有反映在有关列传里。人们对于狐狸的概念,随着时代而不断改变,所以很难把握狐狸的真相。人们认为狐狸的本性就是行骗,所以始终警惕它们;可是故事中的狐狸却并非那样,总是实话实说,而且只谋眼前之利,并无远虑之智。有时狐狸附体于人,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而像木曾的蜕庵、美浓的梅庵、京都妙心寺的宗丹那样的狐狸,温柔典雅,有教养,讲诚信,在世俗社会中,生活得就像一个普通的绅士。它们的生存境遇千差万别,可并非物以类聚,同类的狐狸,从不共处于同一个时代,特别是那些寿命极长的老狐更是如此。我国稻荷的狐狸信仰虽然历史悠久,可找不到一个老狐的身影。仅此一点就可以断言,稻荷虽把狐狸作为神来祭祀,但祭祀工作做得不到家,所以对人的影响有限,本来它是可以发挥更大作用的。为了纠正世人无意义的动物崇拜倾向,制止对狐狸的胡乱臆测,我们对人狐之间早期的亲密交往的状况,有必要予以更细致的说明。

一三

本文一开头就申明主旨是讲飞脚狐的故事,但越扯离题越远,现在赶紧打住,言归正传。简而言之,神社、祭祠哪怕再小,也必定在某个时期发生过让人刻骨铭心的奇事。它们的缘起,大体可归于因信仰的逐步明确化所致,还可以细分为新旧等不同的阶段。稻荷的数量近年来迅速增加,其中继承前人精神、模仿前人形制的稻荷固然很多,但也有些稻荷目的不明,只是为祭祀而祭祀,忘却了建立稻荷的初衷。对稻荷的缘起加以比较,常会有所收获,比如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尽管稻荷与稻荷之间地理上相距很远,但异地共生,有时会出现完全相同的巧合。其中有些现象,用今天的常识很难解释,所以更让我们感到珍贵。

飞脚狐就是异地共生的现象之一。喜欢旅行的人都会注意到,在全国的古城址公园的一隅,几乎都有一个稻荷神社。因为比一般民家院内的漂亮醒目,所以被广为信仰崇拜。史料中不乏诸侯敬仰狐神、与臣下共祭的记载,民间也广泛流传着感念、感谢狐神之德的故事。这些故事中的同类性质很值得我们注意。享祭之狐从不搞恶作剧,也几乎不做附于人体作祟之事。平常并不露面,只是在主家遇到大事时挺身而出,干那些人所不能为而欲为之事;而这些事往往只有飞脚狐方能胜任。比如,至江户的十几日旅程,飞脚狐往返只须两三天,且还负责传送重要信函文书。一开始谁也不知道飞脚狐的真实身份,可大多数飞脚狐的结局还是和建长寺的狸僧一样悲惨,有的被茶屋的狗咬死;有的遭老鼠算计,掉进陷阱而亡。而其狐狸的真身,也就随之大白于天下。对于享受着现代交通之便的人们来说,也许很难设想,当时人们痛感不便的,正是信息闭塞。仅仅因为事发地点不同,就对该事一无所知,是那时普遍存在的现象。无论何人,一生中总会有两三次遇到这种尴尬。正因为有此种痛苦的经验,所以即便在享受现代通信的现在,也还流传着通过昆虫传递信息的老故事。虽然时间已逝,但历史还在;虽然事过境迁,但口耳相传。当然,我也不能忽视预知未来的预言家之力,有的狐狸正是这样的预言家。认同狐狸预言能力的人,也并非少数。社会的进步,使我们现在已不为时空距离所困。不相信狐狸能力、认为那些故事很傻的人,当然也是很多的。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自然要伴随着许多不便;人们日常活动的时空也仅限于最必要的那一点。《今昔物语》[27]里有个利仁将军薯粥的记事,说有个不速之客为了尽快与夫人取得联系,路上捉了只野狐,让它去传令。野狐飞速前往,附体于夫人身上,让其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件事现在听上去似乎有点荒唐,但在那时却是理所当然。对狐狸的这种认识,在日本持续了六七百年。

一四

下面介绍一下我所了解的近世实例,先说一下东北秋田市公园的与次郎狐。与次郎狐很早就死于非命,在新庄被寡德的猎人所猎杀。对它的祭祀曾繁盛一时,但现在只是祭祀其灵位。而当时有关书信的照片,据说现仍珍藏于佐竹家里。其次说到米泽领长井的御城代庭院里的稻荷。这是城代的老臣岩井大膳修订饭纲之法时使用过的两只狐狸,一只位于右近,一只位于左近。《米泽地名选》写了祭祀它们的缘由。说是某年御城代寄往幕府的书信投寄后,阴错阳差,发现装进信封寄出的只是草稿。御城代发现错误时,想派人再送已来不及了。于是让大膳叫来狐狸,在其颈上挂上信盒派其送信,狐狸仅仅一昼夜即送到并赶了回来,可却因为疲劳过度,倒地而亡。累毙的狐狸,是右近的那只,还是左近的那只,已记不清了。后来又发现,这两只飞脚狐根本未把送信之事放在心上:快到江户时,还到古河附近的松原闲逛;瞌睡了,就在路旁休息小憩。睡梦中就觉得有什么碰撞颈部,发出了响声。狐狸惊醒过来细细察看,信盒上并没有丝毫异常。结果信仍然如期送达,所以幕府并未使用先送出的草稿,狐狸由于立下了此功,所以得享祭祀之荣。

江户初期发生的一事,似乎是早年同类奇事的翻版。《镰仓志》[28]里有个志一稻荷,估计该稻荷现已不存,其来历很有意思。说是筑紫有个僧人叫志一,在北条氏执政的年代,因打官司来到镰仓,让老狐回去拿文书。那老狐一夜就跑回九州又返回镰仓,回来后就累死了。后来为了纪念它,就建了志一稻荷进行祭祀。据说志一是一位盲人法师,这种人总是能记住并会讲很多老故事。

再讲个现在仍在信州松本城里流传的故事。信州松本城的藩主家里有一只狐狸,城主常遣其作为使者去江户。这只狐狸三天就能往返,所以很受宠爱;不过它最终是否作为狐神在城中享受祭祀,却不太清楚。据说这只飞脚狐途中总在一家茶屋休息,某次离开时忘了付钱,被人追上去讨要。为试探其是否为狐狸所化,有好事者故意将油炸鼠肉置于墙角,结果该狐果然去啃食,从而露出了破绽,被人打杀。死后才发现它身上带有藩主书信,当事人因此慌作一团。从松本到江户三天来回还算不得最快,因州鸟取御城山的经藏坊狐,到江户单程有二百里的距离,那狐狸两三天就能来回。它在播州路上中了烧鼠的圈套死后,当时并不为人知,后来法印通过占卜,才知道了它的悲剧。此后为它在城中建了祠,现在该祠早已声名远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经藏坊、法印都是大名鼎鼎的显赫人物,小小的狐狸却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并留下一段佳话。云州松江城的新左卫门新八,经历也大致相同。大和的源九郎狐狸的逸事,在以《诸国里人谈》[29]为代表的许多旧记里都有记载,它也是一只飞脚狐,夜里在中山被狗咬死。飞脚狐自然也出过错,但在那个时代里,它们对人的帮助,被广泛认可。

一五

地理条件的得天独厚,是城堡与狐狸发生深刻关联的一个原因。城堡内因为人少,狐狸的生活几乎不受限制,更多地给人们提供了观察狐狸自由行动的机会,从而易于激活人们对狐狸的古老联想。狐狸在城堡内漫步,与在猎场、野地里逃窜的姿态完全不同,不时会伫立回头与人对视。这些聪明的野兽,能从人们的目光中捕捉到善意。于是这无声的互视虽很短暂,却在两者之间默默达成了互不加害、友好共处的和平协议。人们并非只是信仰狐狸一种动物,白鼠、青蛇亦被当作庭院的保护者,同样受到崇拜。无论何种动物,只要它具有神力,或者从外形上被认为是神,就可能受到敬仰,不过二者之间并没有严格而明确的界限。

人对狐的认识,在开始时自然有些含糊不清,但随着接触的增多和认识的深入,祭祀狐神就被提上了日程。可能有很多人已注意到,社、祠建立之时,并不是对于狐神的信仰之始,信仰要远远走在建社祭祀的前面。信仰者心中早就有了敬畏的神灵,当觉得有必要固定场所与时间、每年定时定点举行祭祀之后,才会开始建社、建祠供奉神灵。建社、建祠并非易事,要克服人心的动摇,还需要借助仲介、先达、修行者的力量。人们所接触的所谓新奇迹,其实都是些老话;社会上流行的,都是创设神社之前的旧事。对这些老话旧事,信仰者早已耳熟能详,所以建立神社来重新解释与强调它们,人们心理上很容易认可并乐于接受。举例来说,佐仓宗五郎受刑之日,要比创建御堂早了一百几十年。在太宰府有关天神的讣告公布几十年后,北野才建立起神社。羽前长井的御城代庭院、鸟取城内的稻荷神社,在做出建祠祭祀的决定时,相关故事早就在流传,并且在流传过程中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由此不难推想,本事的出现与神社的建立,其间相隔了很长时间。没有这个漫长时间的消化,那些奇奇怪怪的珍闻、形形色色的狐狸,就不容易与神社完美地结合起来。

再如肥前大村的玖岛稻荷,祭祀的是久居大村侯所居三条城中内山里的白狐。某次强敌压境,来势汹汹,可没多久,强敌不放一枪即自行遁去。当晚出现一白发老人,对大村侯说道,我用山上之萱小松充当大军,高大松杉充当军旗,使敌军惊恐而退。这个故事大概是大村侯做的梦吧,倘若实有其事,这只白狐可真是花了大力气了。武州熊谷的弥三左卫门神狐的故事,也传得沸沸扬扬。说某日双方会战,一方吃紧,此时一个从未见过的武士突然现身,战况于是为之一变。这个武士与《徒然草》[30]中的土大根一样,自称是主人家的一只狐。并说道,此后若有紧急情况,召唤弥三左就是,说完便告辞而去。这个故事讲的应该是近世之事。艺州广岛的泉邸祭祀的白狐,又是另一副面貌。某日,一只白狐出现于君公面前,自称已寿至千年,亲眼见过当时的源平大战,并召集部下像《盛衰记》所写的那样,把大战的盛况实演了出来。但这个故事似乎存在些漏洞:比如这只高寿白狐,竟用手指指向年轻的部下,教他们演戏,看上去很不自然。白狐又说自己的千年之寿仅剩五日,将在备前侯的猎场中箭而亡,说完就离去了。君公急忙派遣乞命使者前往说情,可惜为时已晚。使者只是带回了白狐的纹服与君公赐予的墨宝。不知道故事出于谁的加工,未免过于夸张。但即使不是这样,对这种程度的故事,民间的反应也已经变得冷淡,而不会产生为其建祠的冲动。还有的故事说,某人只是因为珍藏了狐、狸的书画,就被某村的狗咬死了。故事很悲惨,可很多听众也就是咧嘴笑笑而已。也就是说,我们的狐神信仰,至少在公共团体中,已成为过去的一页历史。人们对那些老生常谈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感动,而且这一倾向越来越明显了。

一六

下面我简单说说我的结论。从前狐狸对人亲切,它的眼神与举动含义丰富,一直被作为能向人预警的动物而受到人的信任。当然它们也做过坏事,有善恶之别。只有那些与村庄结有深缘的老狐,服务于村人,能预知未来,通晓往事,而且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事。后来就出现了祭祀它们的小型神社。命名为稻荷是专家所为,狐狸们并不知情。在人与狐之间,之所以需要仲介人,是因为灵狐之教,需要很多时间方能彰显出来,而人们却迫不及待,所以请来专门解释之人。其结果就是巫师的作用被大大强化,甚至被滥用,这见诸于各种记录。如果没有这些仲介干预,村庄里人与狐狸自然接触的频度有限,一般只是在约定的日子,供奉狐狸,接受狐狸的暗示。随着期待的渐渐落空,人们对狐狸的信仰,也就越来越淡薄了。于是,仲介人介入进来,大兴说教之风。至今仍有若干人,将所谓信教自由发挥到滥用的程度。

其实旧有风俗并不是可以全面革除的东西,正如火山国的地层是由新与旧的层次共同组合而成的那样,其混合体很难分开。河川平原常见的小石块、砂砾,也是各种颜色的地质碎片掺杂在一块儿的。我们对它们的态度不应该一刀切,而应该进行细致的整理。一个国家的民俗学,只要向前迈出两三步,融入社会中,就可能取得成果。我们稍作思考,就不难懂得凡事总有多个侧面的道理。过去倾听狐狸预言的日辰,都出于临时决定,不管预言者是附体于人的轻浮狐狸,还是正式应邀而来的狐狸。但京阪现在仍在举行的俗称“寒施行”的降神仪式,时期却相对固定,一般在正月前后的寒冷季节举行。这与奥州的旷野出现“狐之御作立”的时期、越后山村白狐预告一年吉凶的时期,大体一致,这应该不是偶然的巧合。又听说在中部农村被称作师走狐的狐狸,进入正月后,增加了叫唤的频率,声音也与平时稍有不同。虽然我以为这或许是进入繁殖期所引起的,但通常人们认为这是因为寒冷,或是食物不够所致。于是就有人把红豆饭的饭团、油豆腐果等美食,趁夜放在林边、路旁等狐狸出没的地方,以供它们进食。据我所知,其时必有降神的修行者同行,途中在堂宫或修行者之家集中,聆听狐狸之言。参加者中不乏凑凑热闹的门外汉,但因为费用是由参加者共同分担,所以凑热闹者的加入,对于精打细算的人们来说,并非坏事。遗憾的是,人狐之间的问答,并没能流传下来。通过祭狐而接受狐神之谕示的活动,很明显留有狐狸信仰的原始痕迹。也就是说,新年伊始迎来灵物现身并接受其谕示的信仰,现在虽已消亡殆尽,但它的原形仍约略可窥一斑。

一七

来到东日本,事情与上面又有些不同。曾经作为祭坛供养狐狸的狐冢,尽管现在留存的数量很多,但在其上摆放祭品的情景,只留在记忆中了。人们在狐冢旁听其吉凶预言的习俗,也已了无痕迹。这一是因为沟通人与狐的职业仲介者急剧减少;二是因为农民所看到的,只是狐狸的危害越来越多,狐狸的好处,却一个没有。那时的习俗,在那须的乡土史话里可以读到:初春之时,人们将各种食物献至狐冢,祈愿其为自己避祸免灾。说是狐冢,实际上也包括其他兽冢。这个习俗与东京及其附近在二月初午祭祀稻荷的惯例,是比较接近的。

初午是阴历二月上旬祈愿丰收的祭日,它和现在国定的祈年祭主旨相同。其必须在午日举行的理由,虽无文书说明,但大约与马有关。在三河至美浓的山村一带,此日的风俗是:牵马登山,在灵地割取小竹子和草,然后放在马厩里保存。也有说主要是为马祈祷,所以择定了午日。此外,还有的地方设有祈祷麦子丰收、祈祷蚕业丰收的重要祭日。举行祭祀,绝非仅仅祭祀狐狸,这在全国都是如此,只是京师早就有午日登拜稻荷山的习俗,而江户已建有稻荷祠,所以祭祀文化在表面上渐呈统一趋势。虽说狐狸与农业的关系渐行渐远,但除去文学化的信太妻之例,现在分布于各地的娶狐狸老婆的古老故事,皆与农业相关。那些狐狸老婆,都给所嫁之家带来了丰收。在能登的万行、信州的重柳,狐狸用“稻穗秀出粒粒饱满”来预言丰收,后来果然稻作丰收,稻穗粒粒饱满却不显于外,因而还免去了年贡。这首说法带有近代色彩,颇为有趣。另外还有叙事之歌:

狐狸那个种田啊,

不用锄头不用肥。

株高八尺穗五尺,

马驹如何种得出?

八穗的面粉七斗五升,

谢谢你呀,小狐狸。

这首歌颂信太的狐狸妻子功劳的古歌,在津轻现在还能听到。所以把稻荷解释为农神,是有充分根据的。

可好景不再,时势让狐狸堕落成遭人咒骂的动物,它们不但不再帮助农民,而且一味给人添乱:摸进村里偷鸡,在路上偷醉汉的蒲包,附体于弱小女子而破坏民家的正常生活。时势又是什么呢?那就是人多了,野山少了,狐狸自古以来优哉游哉的生存环境消失了。它们为了得到一丁点儿便利,不得不聚集在村落附近。它们除了在社寺、邸宅中群居以外,已失去了安居之处。恰与人类往都市集中一样,狐狸也迫不得已,从孤独的田园迁移到人烟较多的地方。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对狐狸来说,这并不意味着文化的进步吧。

一八

这是一个很大的宗教学上的问题,如果一个受过教育的行僧,信教不是出于信仰而只是为了谋生,那么所谓自然宗教,必将展开完全不同的面貌。而人们对狐狸的信仰,恰可作为一个例子。无论哪个民族,对那些无法用书籍、教义来教诲的人,只能靠经验来启发他。这个经验就像我们所经历的那样,随时都在被补充、被修正;而当它们不再为生活所需要时,很快就会被忘掉。哪怕那些经验能被记住一半,人们困惑的概率也会减少许多。让我觉得滑稽,甚至不能容忍的是,当不知该称作朴素还是愚顽的大部分乡民早就把狐狸当作傻瓜时,那些精明万分的经纪人、承包商、茶屋的女老板等,反而在稻荷前不停祈祷、磕头如仪。在以前的社会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即便讨好狡猾的狐狸,也很少会接受没有收益的信仰。无论普通人还是大人物,大家一起由衷地赞美灵兽的景象,已成明日黄花,正经的传说现在已被当作笑谈。虽然从前那些有关因轻视狐狸而吃亏的教训仍在流传,但已不足以让人恐惧,人战胜狐狸的美谈反而更多。虽说旷野上的狐狸还保持着一些威严,但城镇里的狐狸已然完全屈从于人。硕果仅存的年初狐祭,也被人居高临下地叫成了“施行”。

必须注意的是:从京都、兵库的北部,到若狭、因幡的广大地域,农村里主要举行的“驱狐”仪式,与这个奇异的“狐施行”习俗,很可能存在某种接点。从前正月十四日晚上有一个隆重的活动,人们在辞旧迎新之际,请来狐狸,洗耳恭听其预测一年吉凶,这一天也就成为了款待狐狸的纪念日,而现在却演变成了驱狐的仪式。当时人最看重正月,包括商品推销商在内,都认为小年夜举行仪式最为有效。例如,通过驱赶鸟雀、土鼠来驱逐病魔、睡魔的仪式,也都放在这一天。不过,将驱狐也列入仪式名单的,唯有上述地区。有趣的是,这个仪式并非严格承袭了古来形式,其中掺杂了若干游戏成分,显然是后起的衍生物。例如,福井县西境的村子里流传着下面这个歌谣:

狐肉寿司有七桶,

未满八桶可不成,

犹须猎狐去山中。

在狐狸通常出没的深山里,即兴吟唱歌谣以威吓狐狸的例子,别处也有:

食狐肉,味道鲜,

残渣塞牙须牙签。

这些歌谣,都有着拿狐狸寻开心的性质。也就是说,人们虽已不期待狐狸的恩惠,但多年养成的亲切感尚未完全消失。所以“驱狐”仪式,应是对狐狸仍有几丝牵挂的时代产物。因而,我认为,它与“寒施行”仪式有着某种内在关联。现在村庄里热衷狐祭的先贤越来越少,把倾听狐狸预言与自身利益结合起来的人,也近乎绝迹。因此,自然而然地,驱逐狐狸的势力,已经大于款待狐狸的势力了。仅就此点而言,繁华地区反而还残存着狐神信仰。

我的家乡等地,从前驱狐时嘴里要发出“喔啰啰”的声音。所以在驱狐之夜,成群结队的儿童嘴里发出的“喔啰啰”的叫声,响彻村路。这个“喔啰啰”的意思,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寻找什么时的喊声。我几乎不通音律,唤狐的声音、安倍保名戏里的小调、寻找迷路孩子的锣声,都发出“哐砌哐砌哐砌砌”的声音,都有着一定的节奏,我感到它们与驱狐的“喔啰啰、喔啰啰”之声有相似之处。如果在将来的某日,人们终于认识到以前人们并不驱狐,而是在年初聆听狐狸的祝颂之言,认识到人与狐的关系曾经这样亲密,那该有多好啊!可这一天会到来吗?如果只是固执地认定狐的过去与现在都同样黯淡无光,那么,无论对狐还是对人,都是不公平的。

(昭和十四年九月)

附记

读《常陆国志》[31],可知秋田城内的与次郎狐,一代一代附属于佐竹家。与次郎狐在水户则被称作籾藏与次郎,某年出差东京时,被杀于途中。常陆方面的记载说,佐竹家任职他国时,该狐狸与他一起去了羽州。

[1] 地方志,小田岛允武著,越后野志刊行会1937年出版。

[2] 橘南谿(1753—1805),江户后期的医生、随笔家,写有《西游记》《西游记续编》《东游记》《东游记续编》各五编。

[3] 游记,1795年刊行。

[4] 日记,松崎慊堂(1771—1844)著。松崎慊堂为江户后期著名学者,著有《慊堂全集》28卷。

[5] 1841年。

[6] 菅江真澄(1754—1829),江户后期的大旅行家,著有《自笔本真澄游览记》89册。

[7] 1810年。

[8] 陆奥国与出羽国的合称,大致相当于今日本东北地区。

[9] 伴蒿蹊(1733—1806),江户后期和歌诗人、文章家,著作有《主从心得草》《闲田咏草》《闲田耕笔》《闲田次笔》等。

[10] 收于《南部丛书》第九卷,乡土史家太田孝太郎(1881—1967)编著。

[11] 1818—1830年。

[12] 1830—1844年。

[13] 1914年。

[14] 上野国的别称,旧行政区名,今群马县。

[15] 日本神话中的蛇形动物。

[16] 1673—1681年。

[17] 江户前期的东京地方志,小林太郎兵卫1687年刊。

[18] 日本传说中的怪火。

[19] 江户后期学者小宫山昌秀(1764—1840)的随笔集。

[20] 正月十五。

[21] 全名为《源平盛衰记》,镰仓时代(1185—1333)问世的战争故事集,48卷。

[22] 室町时代(1336—1573)问世的英雄义侠传,8卷。

[23] 1703年。

[24] 1180—1185年源氏与平氏两大武士家族为争夺权力而展开的一系列战争的总称。

[25] 1553—1564年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在川中岛地区进行的五次战役的总称。

[26] 二位皆为中国唐代诗僧,以长寿著称。

[27] 通常称作《今昔物语集》,平安时代后期最长的故事集,31卷,收集了1 040个故事。作者不详,成书于1110—1124年。

[28] 又名《新编镰仓志》,江户早中期何井恒久等编,8卷,1685年刊行。

[29] 菊冈沾凉(1680—1747)等著,须原屋平左卫门1732年刊行,5卷。

[30] 日本三大随笔集之一,吉田兼好(约1283—约1352)著,写于1330—1331年。

[31] 常陆国为日本的旧行政区名,相当于今茨城县大部。《常陆国志》为该地区地方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