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想象，对于上野国的早期开拓者而言，这里的三座灵山[1]神态威严，令人感觉到大于富士山的气魄。这应该是人们之所以赋予每座灵山以最朴素的巨人传说的缘故。比如，人们传说某位贵妇曾经嫁给伊香保的沼泽之主，多野郡木部的赤沼（现群马县高崎市）便是她的故乡，这原来是我国民族当中得以发展的美丽传说之一，说明了处于两个不同地点的水神之间的交流关系，而当地还有另一种传说认为，这个赤沼本来是当日大多法师（daidarabotchi）坐在赤城山并踩踏地面时留下的脚印。再看榛名一带，在榛名富士旁边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当地人称“一畚山”，但也有人认为一畚山是榛名山的别名。从前，有一个巨大男人要在一夜之间造出一座高于骏河富士的山，可惜当他挑起最后一个土筐时，天亮了，因此，他中断造山工作就走了。正因如此，榛名富士稍低于骏河富士，仅仅差一个土筐的沙土，一畚山便是由男人留下的最后一个土筐变过来的。对于这则传说，当地人还附加一些说明，谈到别处的情况。如这个巨大男人挖土的地方变成了幽静的伊香保湖水，又如富士山是他挖出甲州的土地造出来的，因此甲州的地形如擂钵云云。这座山的创造者似乎无名，只被称为巨大男人。也有传说讲，这位榛名的巨大男人曾经在赤城山上坐下来，并用利根川的水洗过脚。洗脚时，他用手拂落胫上的沙子，这又变成了八束胫神社境内的丘陵。

另外，妙义山上面有一个天然石窗，据说这是一名叫大太（daida）的力大无比的壮士踢破的洞。从中仙道上的一个名叫半年石的地方可以把石窗看得十分清楚，而这里的石头上有一个大脚印，这便是大太为了纪念留下来的。《缄石录》写道，大太原是南朝忠臣，出家后改名为大多法师，别名妙义。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在以贝原益轩著《岐苏路记》[2]为代表的旅行记中，作者在路过此地时，几乎都听说这是百合若大臣留下来的脚印，那个天然石窗也就是这位大臣亲自配研的铁制弓箭将其射穿所留下的洞。据《舞本》[3]，百合若在玄海的岛上生活，恐怕没有时间游遍关东诸国，但各地却有他的故址，甚至在奥羽边缘处还有他所宠爱的小鹰绿丸的坟墓。要想说明其来龙去脉，需另做文章，在此只能指出一点：凡是各村的传说中有一定声望的英雄人物，似乎都可以肆意地取代大多法师。

下面我要谈的内容基本上都是证据，也许不必罗列太多的实例了，就介绍几个例子吧。例如，在周防大岛（现山口县大岛郡）的锚个峠附近有一个地方被人视为武藏坊弁庆[4]的脚印。据说从前笠佐岛险些被冲走，弁庆来到此地，用力蹬地阻挡。又如，据说纪州日高郡汤川（现和歌山县御坊市）的龟山及和田村（现和歌山县日高郡）的入山，都是弁庆用土筐搬运过来的，但运土时杠棒断了，土筐中的沙土掉落下来，变成了鹿濑峠。此外，大和的亩傍山和耳成山，或者亩傍山和天神山，仍是在《万叶集》成书以后弁庆搬运过来的。据说，由于杠棒断时发出“ya—gi”的响声，这里据此取名“八木”（yagi），至于弁庆因嫌忌而扔出杠棒的地方则取名为今井[5]。既然弁庆能够做到这些，就已经不是人类了，只好将其排除在真实历史之外，这对弁庆本人来说实在是令人难为情的好意，我也爱莫能助。

且不管这些，再看信州一带也有不少大多法师活跃，如在户隐（现长野县长野市）的礼拜圣道上，有一只脚印，这便是以《中陵漫录》[6]闻名的饭纲山的荷复池。此外，《信浓佐佐礼石》[7]记载，高井郡沓野（现长野县下高井郡）的深山中、木岛山深处，以及更级郡猿个番场（现长野县千曲市）的山坡上，都有大多法师留下的脚印池。再往南走一段，位于小县郡青木村（现长野县小县郡）与东筑摩郡坂井村（现长野县东筑摩郡）之间的山上，有两只大多法师的大脚印。两只脚印相隔二十余町，尽管都位于山顶，但夏季湿度也降不下来，以至于长满了莎草科植物。从前，巨人一脚跨过山脉，进入千曲川的盆地上。当时他双手提着男岳女岳两座山，据此缘故，男岳和女岳彼此孤立，中间没有丘陵小山连接。

在日本东部的山中，此类低洼处不少在。人们称之为鬼田或神田，有些地方赋予此地以“无种生米”的传说[8]，也有些地方以形如稻草的野草发育占卜农事。在信州，这些低洼处还拥有诸如足之田、足之洼等地名，尽管这不是仅限于信州的特殊现象，但在松本市（现长野县松本市）周围的丘陵上，这种地名格外多，而且一般都被视为大多法师（deirabotcha）的脚印。我很想详细谈论这个问题，但篇幅有限，在此只好忍耐一下了。就有一点，需要引起读者们的注意，即这里与关东地区一样，巨人照样用背搬运山陵，他用来捆绑山陵的绳子也都会断掉。脚印形成的湿地大小不一，但留下脚印的巨人都那么的粗心，像是同一个人。据说，距离小仓室山（现长野县安昙野市）不远的背负山是因土筐中的土砂掉落而形成的，位于小仓东南的中山又是因沾在草鞋上的沙子掉落而成的，至于倭村的火打岩，则是大多法师用过的打火石。这一系列传说可以说明，一个昔话在处处经历了传说化。

唯独以“懒太郎”[9]闻名的松本市新村，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里的脚印是三宫明神的留下来的。用现在的眼光看，一个说是三宫明神，另一个说是大多法师，两种说法之间存在很大的鸿沟，其实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邻接小学的上诹访手长神社，有人说这里主奉的是诹访明神的一位家臣名叫“手长脚长”，也有人说供奉的就是大多法师（deirabotcha）。过去手长神社管辖的土地上有好几个池塘，人们传说这原来都是从巨人的脚印变来的低洼处，至于是哪个巨人的脚印，却不太清楚。手长在中世以前的日语中指仆人、侍者，与手臂长短毫无关系。也许是因为所谓“荒海障子”[10]中的长臂国、长股国的神话流传到民间的缘故，不少地方的人传说这种怪物原来住在面海的山上，有时在海中捡蛤蜊吃，有时吓唬路过此地的游客，最终因神明佛陀的慈悲教义得到了救济云云。且不论其名称由来，这里可以肯定的是，有关手长脚长的想象基础仍是一种天真幼稚的推论，即能够完成超人的伟大事业的应该都仪表非凡。然而，随后更敬更畏的神祇陆续出现，征服、统率了这些怪神，事到如今，它们就落魄了。不难想象，不用说大多法师，诸如见越入道、辘轳首等妖怪，都曾经享受过各自的黄金时代。

可以说，作家这一职业取得发展以前，任何一种小故事都历经了种子萌芽的过程。而且在人们的幻想中，大多法师所拥有的自由，仅是改名和更换外表。例如，代表上州人气概的豪杰“八掬胫”[11]，从这种蔑称看，他好像就是不顺从朝廷的土豪，从字面上看又像是属于长臑彦、手长脚长之类的妖怪，不管怎样，他最终归服八幡神，获得永久祀，这里仍然遵守了日本西部颇流行的大人弥五郎的表述形式。八掬胫原来是一夜间造出榛名富士的巨人，但在后世传说中竟然沦落为安倍贞任、宗任[12]兄弟一族的安倍三太郎某的后裔，甚至因绳梯被切断而饿死在岩洞里。如此不光彩的演变，其实也是改名所带来的结果。八掬胫这个名字，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掬约合四寸，他的脚胫不过就是三尺余长。因此，到了近世，人们对此附加说明，尽可能地要恢复描述他外貌的特殊性。例如，据说上州领主小幡宗胜[13]每天都骑羊到京都晋谒，丑时出发申时到达，于是蒙赐羊太夫之名，多胡碑上留下了其芳名。八束胫便是这位羊太郎的从臣，每天随同羊太郎上路，步履如飞。某日，八束胫午睡时，羊太郎发现他从腋下长出如鸟一般的翅膀，便把八束胫的翅膀全部薅掉了。从此以后，八束胫再不能伴随羊太郎走，羊太郎逐渐疏于晋谒，因遭受谗害被讨伐了。以上传说，反倒让我们的大多法师变得更加渺小了。

[1] 三座灵山，即上毛三山，包括赤城山、榛名山、以及妙义山。

[2] 《岐苏路记》，成书于宝永六年（1709），是儒学家贝原益轩（1630—1714）撰写的木曾路旅行记。

[3] 《舞本》，是室町时代流行的乐舞“幸若舞”的唱词本，多取材于《平治物语》《平家物语》《曾我物语》《义经记》《太平记》等军记物语，成为了净琉璃的母胎。

[4] 武藏坊弁庆（生年不详—1189），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僧兵。成书于镰仓时代后期的幕府史书《吾妻镜》写他是源义经的从臣，但无法据此判断他是一名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现实人物。今天深受日本人喜爱的武藏坊弁庆，主要是《义经记》的作者塑造的虚构人物。据《义经记》，武藏坊弁庆在比睿山修炼，但他力大无比，脾气暴躁，离开山寺四处游历，后来成为源义经的忠臣，直到文治五年（1189）战死于陆奥国之前，武藏坊弁庆一直跟随在源义经左右，如影随形。

[5] 日语“忌”字音通“今井”。

[6] 《中陵漫录》，成书于文政九年（1826），是水户藩的本草学者佐藤中陵成裕（1762—1848）为了采药游历诸国时所作的见闻录。

[7] 《信浓佐佐礼石》，即《科野佐佐礼石》，刊行于大正二年（1913），橘镇兄著，渡边敏标注，中泽真治郎、中村刚直编，是橘镇兄把长野县上水内郡长沼村寺田某赠送的旧文作为底本撰写的信浓国方志。

[8] 人们有时在深山中见到一片美丽的水稻田，传说是天上的神播种的。

[9] “懒太郎”，是日本著名故事人物。从前，信浓国筑摩郡新乡有个懒汉叫“懒太郎”，在京都当人夫工作几年，回家前在清水寺门前喜欢上一名美丽女官，要娶她为妻。最初女官不肯，但后来为懒太郎的机智和诗才所感动，同意与他结为夫妻。最后大家发现，懒太郎原来是仁明天皇的二皇子，二位中将之子，于是懒太郎被任命为中将，在故里享尽荣华，活到120岁。

[10] 荒海障子，是平安京清凉殿内所设的布制隔扇。表面画有一对长臂国和长股国的国民，背面则是渔民在宇治川捕鱼的景色。

[11] 八掬胫，是传说中的土豪，他妨碍神武天皇进入大和国，拒绝恭顺。

[12] 安倍贞任（1019—1062）、宗任（生卒年不详）兄弟，是平安时代中期的陆奥国的豪族。永承六年（1051），他们和父亲安倍赖时发起了叛乱，直到康平五年（1062）被源赖义、义家父子讨伐。据说，安倍氏灭亡时，安倍氏将军安倍三太郎领残兵逃到群马县和福岛县边界的尾濑，过了160年后，他们的后裔迁移到了群马县旧水上町大字藤原。

[13] 小幡宗胜（生卒年不详），是传说天武天皇在位时期（672—686）担任上野国多胡郡郡司的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