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要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保存古老传说的力量。既然存在脚印,那巨人也就存在,这当然是错误的逻辑,当初人们恐怕也没有凭观察识别故事的真假。但仍然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人们再怎么深信,只要没有如此荒唐的名称和脚印,巨人传说就不会如此长久地流传下来。在东京以东海拔较低的地区,造山神话流传得甚少,脚印的数量却很多。据此可以现象,神话随远古时代的幻梦而消逝了,人们从故乡带着传说中的巨人一起迁居到这里。退一步想,也可能人们偶然发现形如脚印的低洼处之后,随便给它起名为大多法师,但其数量太多,分布也太广,故我们难以相信某一时代里屡次发生这是偶然。除非存在一种“巨人会留下脚印”等知识教育,否则人们的认识恐怕不会这样一致。
上总、下总地区的相关地名和传说较多,这里应该是大多法师留下许多脚印的地方。但我自己只去过代田、驹泽两村,虽然常去旅行,但幸遇这类故址的机会并不多。上总的鹤枝川自西向东,与茂原(现千叶县茂原市)南部之间低矮的丘陵相隔。从这条河流右岸的立木部落爬上斜坡地,曾经有过大多法师(daidappo)留下的一个小脚印。虽然勉强可以看出如鞋垫一般的形状,但若有人告诉我哪里就是脚心,我也很难说是。脚印面积只有一亩几步,周围都是树木茂密,杂草丛生,唯独这里已变成一片麦田。与其他地方一样,其脚尖朝向坡上。按当地方言,大多法师听起来像是rairappo。据说这位巨人一脚跨越鹤枝川,但对岸的上永吉一带,近年长满松树的地方发生了山崩,巨人的脚印由此不见了。今天,传说为巨人脚印的地方归一个地主所有,在其周围的土地又归属于另一个地主,我们只能据此想象这里可能是神社或寺庙的旧址[1]。
翻阅《埴生郡闻见漫录》[2]得知,在埴生郡(现千叶县茂原市、长生郡、成田市、印旛郡、茨城县稲敷郡的部分地区)海边,所谓danda指的是一种怪鱼,又称“法师鲨”(意译,坊主鲛)。人们传说海上出现法师鲨必定是晴天。不知这与大多法师是否有关,说不定古人相信大多法师来自海中。《风俗画报》[3]所收《茨城方言》写道:常陆人视大多法师(daidarabo)为过去住在千波沼一带(现茨城县水戸市)的巨人;当地人传说,远古时代这位巨人从千波沼到东前池横跨一里有余,其脚印变为池塘,是个传说中的虚构人物。关于这只脚印,吉田东伍氏[4]所编《大日本地名辞书》也有记载。这位巨人和椎冢村的大多法师(dattaibou)一样处处徘徊,这确是有形迹可寻的,但我并不认为这就是《常陆国风土记》[5]所谓大栉之冈(现称大串贝冢)传说[6]保留到今天的结果,且不管常陆学者的观点如何,仅就大栉之冈的巨人传说,还是无法解释其他地方为何存在同类传说的。在我看来,各地分别把一个传说保存千年之久,是不可能的。
在下野,人们传说鬼怒川岸边的羽黑山是大多法师(dendenbome)曾经掉下来的,至于山上之所以不长藤蔓的原因,当地的说法似乎有所缺漏,只说这是因为大多法师背山时用来捆绑的藤蔓断了。此外也有巨人在鬼怒川洗脚的传说流传。在洗脚处附近有二反[7]大的两个沼泽,据说是巨人留下来的脚印。至今这一带叫作苇沼[8],又把脚大的人戏称为大多法师加以取笑(参见《日本传说集》),这与信州等地的例子是一致的。
我再谈一些旁枝末节的问题,关于“洗脚”的传说或许包含了一些信仰因素。我出生的播州乡下,在离家不远的的山崎,有一座靠沼泽的岩山,人们常说夜间岩山下面闹鬼,还流传了种种可怕的经验谈。如有人说,过去从山上出现一只汗毛浓密的大脚伸入河水之中,此地故此称为“千束”,“千束”[9]大概就是洗足之意。众所周知,洗脚鬼也是江户(现东京都墨田区)本所有的七大怪之一。更深夜尽,有好几只腿脚从顶棚上一只又一只地垂下来,户主就身穿礼服准备一个水盆恭敬地将其洗净,这样的故事尽管是一种空想,但必是有依据的。故事中垂下来的是一只又一只走了漫漫长路的疲倦的脚,即谁也不能断定这与造山的漂泊大神毫不相关。
[1] 原文是“除地”。这是江戸時代,领主免去租税的土地,往往是神社或寺庙的院落,或者有特殊来历的家族所拥有的土地。从上下文看,这里柳田指的是前一种意思。
[2] 《埴生郡闻见漫录》,成书于弘化二年(1845),是国学家、兰学家深川元儁(1809—1856)撰写的埴生郡方志。收录于房总丛书刊行会编《房总丛书》,房总丛书刊行会,1914年。
[3] 《风俗画报》,是日本首部图片杂志,明治二十二年(1889)创刊,大正五年(1916)停刊,共刊行了518册。
[4] 吉田东伍(1864—1918),历史学家、地理学家,日本历史地理学会的创始人之一。
[5] 《常陆国风土记》,成书于养老五年(721),是元明天皇下令编纂的常陆国(现茨城县)的地方志。
[6] 大栉之冈,现在该名为“大串贝冢”,据《常陆国风土记》记录,上古有个人,身体巨大,坐在丘陵上,伸手捕捞海贝,舍弃的贝壳积如山,时人称之为大栉之冈,他留下脚印长四十余步,直径约二十余步。这是文献最早记录的贝冢。
[7] 反,日本测量单位,1反≈991.74m2。
[8] 日语“苇”字读为ashi,音同“脚”。
[9] 日语“千束”音同“洗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