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篇幅有限,我只得省略后面的讨论。我希望说明的一点,就是一个国家国民的文艺技术始终在书卷之外得以发展。书籍不过是记录的媒介而已。当我们再没有其他途径探本溯源时,才能求助于书籍。“话”(hanashi,说话、故事之意)这一日语在古代词典中是没有的,这似乎意味着古人讲故事或说书的样式与现在大有不同。直到兵革互兴的时代,能言善辩的人们才活跃于世。诸如“咄”“噺”(hanashi,同“话”)等新字出现并流行的时代,可以说是讲说技巧取得迅速发展的一个时代。当然,技术进步了,内容还是需要靠外部的自然供应,即人变得会讲了,但却又没什么可讲了。于是就有了热心的探索和有些勉强的变形,正如近代说唱艺人一样。由“御咄众”讲述的所谓“武边咄”已经不时兴了[1],人们又开始改订一些新颖的国外小说了。捏造、虚构,这些都反映出与之相应的社会需求。为了寻找拉家常的新的话题,人们到诸国各地收集各种起源传说,这是一个多么幸福无比的太平盛世。而从听众的角度看,这些故事传说总比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无关的、明显改订旧版本的东西要好得多。和今天的读者相比,过去的读者更是独立自主的,至少是“国民主义”的。几百年间日本人每逢春节都要看苏我氏的舞台剧,由此看来,每一位作者都是努力满足这些读者的要求的。
有些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和今天的东京一样,过去在京都也有一种专门出售故事传说的书店[2]。引发我兴趣的,便是那些总管等人所具有的鉴定能力,以及挑选图书向全国出货的手腕。已有不少资料显示,他们在那津、堺津[3]地进行贸易的时候,也不断地进口国外文学。正是我们的国民,经过长期的努力,使之成为正正当当的国产文学的。我坚信大鱼化作和尚吃饭的传说最初为进口的外来故事,并一直都在寻找线索。《法苑珠林》等佛教典籍可能有所记载,但此书没有索引,我至今没能找到,只得求助于像南方熊楠先生这样记性极好的人了。不过,我还是发现了《太平广记》一书中至少存在两个例子,见如下。第一个例子见于同书卷四百六十九,引《广古今五行记》写道:
晋安郡民断溪取鱼,忽有一人著白帢,黄练单衣,来诣之,即同饮馔。馔毕,语之曰:“明日取鱼,当有大鱼甚异,最在前,慎勿杀。”明日,果有大鱼,长七八丈,径来冲网,其人即赖杀之。破腹,见所食饭悉有。其人家死亡略尽。
第二个例子见于同卷,引《朝野佥载》写道:
唐齐州有万顷陂,鱼鳖水族,无所不有。咸亨中,忽一僧持钵乞食,村人长者施以蔬供,食讫而去。于是渔人网得一鱼,长六七尺,缉鳞镂甲,锦质宝章,特异常鱼。欲赍赴州饷遗,至村而死,遂共剖而分之。于腹中得长者所施蔬食,俨然并在。村人遂于陂中设斋过度,自是陂中无水族,至今犹然绝。
不难想象,这两则故事并不是进口到日本的故事原种。事实上,此类故事传说还存在于其他国家、民族之中。学习过某些概论的人们,恐怕会迫不及待地指出其源自印度。这当然不是无中生有的推论。不管怎样,面对如此离谱的故事,我们不得不去想它产生自远古时代,而且已经在辽阔的地理范围得以流传,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人相信它。假如它就是从遥远的印度漂泊到这里的话,那么这又引出另一个有趣的结论,即除了日本以外,在另一个古老国家里也存在一种佛教故事的传说化倾向,那里的人们仍有一种无意识的希望,要让外来奇闻在自己家乡扎根,使之变为一种更容易相信的形态。我们的昔话有一个特点,就是内容没有真实可信性,昔话的听众甚至要求内容带有最大限度的虚构性。而令人奇怪的是,这样一种昔话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地被要给乡土增添历史渊源的人们所捕捉,被当作是真实历史的构成部分。有人认为这是云游艺术家通过杰出的讲述技巧欺骗土人的结果,但我个人对这种说法是坚决反对的。发育者,自然会要求食物,而且他们也了解什么食物营养丰富,无须别人教导。我国山河连绵不断,无数个虚构故事传布于这一片锦绣河山,如果要说其中有一个故事与某地相结合,那么这里应该存在某种特殊的理由。古人了解这一点,但他们又不知该如何起名,通常笼统称之为“因缘”。我们的新的学问,必须对这种“因缘”加以解释。最近松本信广君[4]提醒我,大鱼化作和尚吃饭的传说还见于皮埃尔·山狄夫的《圣母玛利亚与奇迹的诞生》一书。此外,兰德的《越南民间文学》(1886)记载,从前有一个人,家中无子,欲在某一大河汇流处打鳗鱼食用。后有一僧人过来请求放生,但此人不肯,临走时请僧人吃些以佛式烹饪法做的无盐素食。此人将毒药抛入河中,捕杀了一条大鳗鱼,在其腹部见到自己施舍的食物,才领悟那位僧人是由大鳗鱼化作的。这则故事还有一段日后谈。男人吃了鳗鱼后不久,妻子怀孕生子,而生下的小孩坑家败业,这一段情节与下总铫子的垣根富翁完全一致,而且都承认主人公因杀死鳗鱼而遭报应。鳗鱼的性质和生孩子之间的关系,尤其是鳗鱼的形态令人想起男性**,这些是否属于这则故事的原意呢?我不愿意与国外学者一起讨论这一问题,这里只想指出,我们的搜索还会继续,搜索资料的范围有望于扩展到更古老的民族那里,另外,目前已经了解,这则故事不仅在同一个大陆之内得以流传,可能还分布在更遥远的海洋之外也未可知。仅看日本,我们竟找到了近十篇异文,今后会遇到更多的例子。一般来说,西方学者不会固执于最初提出的假说,因为发现的资料多了,任何一个假说随时都有被推翻的可能。因此,我们还是要避免过早地接受西方理论,否则对日本学术是有害的。在接受西方理论之前,我们应当充分地面对和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事实。
[1] 御咄众,是指室町、战国、江户时代陪诸大名的主君聊天打发时间的门客或侧近。武边咄,则指有关武士生活的故事传说,包括武功谈、战争谈等。
[2] 江户时代的书店分两种:一是卖书的,称“书物问屋”;一是卖故事传说之类的,称“地本问屋”,这里柳田指的是后者。
[3] 那津和堺津都是日本中古时代的贸易港口,前者位于福冈县博多,后者则指大阪堺市。
[4] 松本信广(1897—1981),民俗学家、神话学家,作为冲绳及东南亚研究的先驱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