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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开头引用了江户的两个故事,其中讲述人简单地提及麦饭,其实这未必是用来证明大鱼和大鱼化作的人之间的一致关系的材料。古人是否认为,这种重要事件一定发生在做些诸如团子、红豆饭等特殊食物和大家一起聚餐的日子,亦即发生在一个古人称为“节供”的严肃的日子呢?如果是,那么古人每逢佳节看到节庆食物时都会想到这一传说吧。可惜本文没有那么多篇幅去说明这一点,但我还是要强调,我们的祖先对古老纪念物是十分虔诚的。而不幸的是,正因为我们的祖先持有虔诚的态度,才导致后人误会我们的祖先善于捏造“骗人的故事”,并顽固地坚持这种故事。每每情动于中,古人无法雇用文人用文字记录下来,他们就在家里或在村里指定一个可长久保存的地点或土生土长的某些东西,在规定的日子里相聚追念当年,以重温内心的激动。我相信这就是所谓祭日这一公共行为之开端。至少每个灵地各有传说,或者说,有传说流传就是某地成为灵地的条件之一。但是,人的一生并不是简单的血脉链接,既有晴朗灿烂,也有风雨交加。在发生饥荒、动乱时,人们的记忆往往中断。从外部来的新的传说自然会在此扎根,而且,过去有许多人从事“搬运”传说的工作。巫师、游僧等人的妄谈未必都可信。唯独土著根据周围发生的事件或凭借内心无法表达的感觉,接受并相信应当如此的某些东西时,才能根深叶茂。我们说唱文艺的发展史中,就有文字表述的一部分,研究日本文学的学者先生都有所了解。最初此类文字资料都很单纯,只是土生土长的各种知识经验无意识地组合为一体;随着时代的推移,资料来源变得复杂起来,大多难以视之为亘古不变的传说,人们也不会如海绵吸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接受。尽管如此,人们仍然需要补充缺漏,于是历经历史的风风雨雨,有些相对容易保留的传说才保留至今。当然,即使某些外国故事传到日本,从都城传播到各地,如今在某地成为当地人深信的地方传说,我们也不能据此证明上古时代不同种族之间的亲近关系,但又不应该视之为一种偶然的讹传。这种现象仿佛是磁石吸来铁片,尽管物种来自外部,移根接叶的力量却潜在于内心。为了检验这一点,我们有必要观察外国故事到了日本后,是通过何种方法变得更加易懂、好记的。仅仅对国内外故事的主要情节加以比较并指出其一致性,反而令人迷失方向,导致学术的混乱,我们是从过去的“天鹅处女”或“蛇郎”故事研究中吸取过教训的。

中古以后传到日本的有些外国故事,因没有完全脱胎换骨,容易看出它在日本所发生的变迁,如东北地区的蚕神信仰,其起源传说谈及一匹名马与美丽公主的婚姻,便是一个例子。本文探讨的大鱼吃饭的传说也包含了与之类似的色彩。将外来故事与当地固有的约定规范相联结,并按照一种适合当地人内在感觉的形式进行修订,这本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幸好听众多为粗心大意者,正如早期的基督教徒在欧洲取得成功一样,那些佛教传教士在日本乡下巡游,通过曼陀罗或三十番神[1]等古老思想,或者通过严肃的汉文缘起书,最终达到了目的。这对今人来说是有些难以理解的。如以解释神佛缘起、神社由来为主要内容的说唱本,讲述的却是毫无根据的外国式奇谈,只不过最终加一句:此人即后来的某某明神,他原来是某某如来的化身,为众生显示物盛则衰的人世常理云云。这样的做法也可以算敷衍了事了,但其生命还是短暂的。此类传说很快被人遗忘,或者转化为普普通通的昔话,或者成了伪文人的小说题材。然而,应该还有一部分外来故事,逐渐沉淀下来,与日本本土的“土壤”浑然一体、笼而统之。下面我将介绍各地的若干例子,目的就是要了解外国故事到了日本后保留了什么因素,因不合国情又有哪些因素必定消逝。

位于三河宝饭郡(现爱知县丰川市)长泽村的泉龙院境内有一座鳗冢,据说此地埋葬的大鳗鱼曾经化作僧人,最终被田村将军[2]射死。尽管此地的传说中已经没有鳗鱼吃饭这一段情节,但又说凡在大鳗鱼生前栖息的池塘取水会得疫病,可见人们认为杀死鳗鱼是个应当忏悔的罪恶。与众多处治毒蛇传说一样,鳗鱼吃饭的传说逐渐朝向英雄事迹或神佛功德的方向发展。事实上,剖开鱼腹查明事实这一情节,在晚期的猎奇小说派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普普通通的古人来说还是会成为心理负担的。又如,就像我的同行铃木文四郎君[3]等人通过比较了解到,下总铫子(现千叶县铫子市)白纸明神的缘起传说中出现鲑鱼和荞麦面,而这些在富翁没落故事中仅仅是故事背景。据说,在现称为松岸烟花巷的垣根地区有一个富翁,他是在利根川上设置鱼梁打鱼而富裕起来的。某日,有个僧人过来劝告他不要再杀生,富翁却不肯,只施舍给僧人荞麦面,便打发他走了。后来富翁打到了一条大鲑鱼,从其腹部剖出来一碗荞麦面。再后来,富翁遭报应,他最疼爱的女儿延命姬生下来就是满头白发。长大后,延命姬爱上了暂居于此地的安倍晴明云云,接下来的内容与日高川那边的同属一类。安倍晴明把玉带挂在带挂松树枝上,又在某某海滩上脱下鞋子,假装跳海自尽,成功瞒过了延命姬的眼睛。延命姬悲叹不已,追随安倍入水自尽,后来她的尸体被冲上了这里的海岸。如此细致的悲剧故事,艺伎们不可能放过,谁也不可否认,乐师、艺伎都在这个异文的产生过程中挑起了大梁。这一段故事还包含了她们想不到的历史根源。我们相信未经文字记录的民间口承文艺仍有一些后人应该探究的有趣沿革。更直率地说,有些人根据今日所能看到的少数文本来解释一国的文学史,这种做法是会被人嘲笑的。

[1] 三十番神,是指日本30位神明。一个月30日,每日轮番守护。

[2] 田村将军,即坂上田村麻吕(758—811)。他于延历十三年(794)讨伐蝦夷,同十六年(797)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后来修建胆泽城堡,为平定蝦夷做出了贡献,传说他还是京都清水寺的创建人。

[3] 铃木文四郎(1890—1951),东京朝日新闻记者,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进入政界,成为参议院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