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身为国民,能够将这一点理解到何种程度,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有些人可能真的以为自己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事情,甚至有些人可能完全吹牛编出故事来,但只要这样编造出来的故事与国民一直渴望的行为相吻合,就可以由一种意料不到的力量得以保存和传承。其实,在每个时代都有许多这样的例子。面对无名氏对传说所做的部分改订,或者是传说为了使旧闻与风土、历史相调和而进行改头换面,就像隔代遗传似的在各地分布的状态,只有承认日本人有藏在心中的偏好或鉴别标准,才可以解释得通。至于人们偏偏从文明黎明前的阴影之中找出故事,又不顾暴露真相的危险,津津有味地讲给同一代人,即使不能算作国风,但至少是近世日本的一个时代潮流吧。我不知道中国的情况如何,但其他许多文明民族类似的情况恐怕不是很多。前面引用的木曾和惠那的白点鲑传说中,都是通过一个人的视角——作为山中干活的大伙儿共同经历的事实来讲述的。下面引用的山口县丰浦郡(现山口县下关市)泷部村的例子,被视作近年刚发生的事情而讲述。某年夏天在泷部村发生了非常严重的旱灾,村民经商量决定到村内栗野川的水源——骨个渊挑水给稻田灌水。于是全村出动一起汲取骨个渊的地下水,而到了中午吃饭时,有一个陌生的和尚走了过来,恳求村民不要再取水了。但村民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无人答应。有一个人分出他从自家带来的红豆饭请和尚一起吃,和尚默不作声地吃饭,吃完饭后突然跳进水中,再也不见其踪影。大家觉得很奇怪,但时间紧迫,下午继续在骨个渊取水。随着水位降低,水面浮出了不少河鱼,但最终没有找到那位和尚。后来,村民用捕到的鱼儿做饭,发现其中有一条大得惊人的鳗鱼,剖开鳗鱼腹部,竟出现了中午请和尚的红豆饭。这下大家才明白这条大鳗鱼是骨个渊之主,那位和尚是它的化身。
也有些民族因嫌鳗鱼形状古怪而避讳食用,最近我还听说过中国台湾红头屿(现兰屿)的例子。这里的岛民之所以避讳食用鳗鱼,不仅因为鳗鱼形如蛇,又有黏糊糊的表皮,似乎还与当地人经仔细观察鳗鱼习性而得出的某种复杂的俗信有关。但我掌握的信息还不足以下结论,还是不要乱得罪烤鳗店老板吧。日本人爱吃鳗鱼,唯独出群的那一条,会被视为灵物成为神奇传说的题材。例如,流传于丰后由布院的传说中,神骑鳗鱼每年降临一次人间。也常听说上了年纪的大鳗鱼会长出耳朵云云,这是否可以从生物学角度解释?长期在日本从事学术工作的尼古拉·涅夫斯基君曾经到南海诸岛游行,回来后做了如下报告:古代中国人从彩虹联想到龙、蛇;而在日本各地人们发出的“彩虹”(音译)一词,在语音上最接近于鳗鱼。如羽后部分地区称彩虹为nogi,琉球中央地区称之为nude、noji,琉球边缘诸岛则称之为nogi、noki、mogi,与意为鳗鱼的unaji或unagi较为相似,而蛇在本州岛的古语中称noroshi或nafusa。涅夫斯基君据此认为,尽管蛇与鳗鱼之间的区别在古时候可能不是那么严格,但古人把藏身于水底的“主”(nushi)想象为似蛇非蛇的另一种灵物,这种想象力大概以鳗鱼为基础。如今无人否认星鳗与鳗鱼在古时候是一个词,我还了解宫城县的部分海边地区称海曼为anago(即星鳗),又称星鳗为hamo(即海鳗)。不管怎样,当我们的祖先尚未迁居到池沼湖泽边耕耘插秧时,一种带有N、G等子音的水中灵物的存在,便广为人所知,而今天这一灵物又化作和尚回到我们面前了。
与鳗鱼不同,白点鲑未必栖息于阴森的池沼水底,时而还会出现在浅滩,但它动作猛捷,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白点鲑目光凶狠,人们对此另眼相看。与鸟兽相比,鱼的个体差异较大,这也许是大鱼受人敬畏的原因,但巨大的老白点鲑还是极少见的,于是人们才想象它平时藏身于深泽水底的龙宫之中。畏惧构成了水神信仰的基调,古人在理解和享受池沼湖泽的恩惠之前,已经饱尝了它所带来的各种灾害。最早的水灾也是一种掠夺,尤其在水灾夺取生命之后,古人是否是把某些出现在水难事故现场的动物视为水的威力之化身呢?可以确定的是,从古至今日本人感到敬畏的不是水本身,而是水中的某些东西,尤其是古人所能想象出的最巨大或最强壮的常见动物。
赤点马苏大马哈鱼与白点鲑相似,是喜欢群游的河鱼,纪州人称之为“小雨”。在以大蛇闻名的日高川水域,也流传着不少有关小雨化作和尚的传说,可惜我把参考书借给别人,现在无法引用了。在纪乃川的分流野上川汇合之处也存在类似的传说,但其主人公是鲤鱼。传说的前半部分内容较接近于会津只见川的传说,但其情节发生在端午节,与盂兰盆节无关。端午节当天,纪州的领主欲在野上川打鱼,而到了打鱼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个白衣老翁来到武官住宿的旅馆里,说,我是山崎渊之主,这次打鱼,鱼儿都逃不过领主大人的渔网,但愿您放过我同族小鱼们。武官说,为什么不在夜间乘机离开这里逃难?老翁答曰:我逃走了,其他小鱼都会被抓捕。可见,老翁的这种回答已经把近世的道德规范包含在其中了。武官遵守古风,老翁走时照样请他吃点包萝唆糕(音译,Borosomochi)。所谓包萝唆糕指具有地方特色的五月端午节庆食物,是把蒸熟未脱壳的小麦揉成圆球的一种团子。第二天领主打鱼时,连一条小鱼都没有打到,但最后在野上川的山崎渊打上来了一条六尺余长的大鲤鱼,有人剖开其腹部,从中出现了昨晚的包萝唆糕。这则传说,我是从城龙吉先生的报告中得知的。如今在位于山崎渊上游的小仓村里还有一个小神社称“鲤鱼森”,据说是过去有人为这一奇谈深受感动特意为山崎渊之主修建的,此事由此成为一个明确的传说而保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