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当时的人已经认为这两种传说中至少一个是有变化的。事实上,这个时代,似乎存在一些靠传播谣言谋生的江户人。比如,《兔园小说》[1]或其他随笔经常提及的常陆国藤代村(现茨城县取手市)的某一少女八岁生子的故事,纯属虚构。据铃木桃野[2]的《反古的证据》,该地领主曾经特意派出家臣做过调查,结果连该少女的家都没有。此外,这部著作还写道,某一夜晚作者在二十骑町(现东京都新宿区二十骑町)大道上遇见两位打扮得好似救火员的男人手提灯笼边走边谈某女人头的事。听这两位男人说,刚才有人用围裙裹住人头过来要遗弃在市个谷(现东京都新宿区市谷本村町)烧饼坂上,因看门人盘问而匆匆离去,附近居民自是不愿在自家门前看到人头的,于是各家派人巡逻。辻番所[3]的官吏听说此事,彻夜值巡,而第二天问询那两位男人,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这一虚假事件竟然在一夜之间,从小石川巢鸭本乡(现东京府丰岛区东部)传播到浅草、千住、王子(东京都台东区、足立区、北区)一带。据说,有一位名叫板谷桂意[4]的画师,一直想要印证谣言的传播。他曾经从某人处收到一盆梅花,两三年后要移栽时,在其根部看到了一块五寸大的漆黑土块。土块形如鱼儿,仔细一看还有些动静,逐渐地,诸如眼睛、嘴、胡须等部位开始明显起来,板谷把它放在水中,变成了一条鲤鱼。他声称这条鲤鱼已在樱田那边的护城河放生,还用自身拿手的本领来绘制示意图,这幅示意图反复被摹画,如他所愿传播到各地。这可以说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但板谷的想法本身是不足为奇的。比如,某人在盆栽植物的根部发现某一珍宝埋在其中,于是装出看好植物的样子与卖花人谈价钱,并说好明天交货;卖花人对珍宝一无所知,因而把植株移出花盆,移栽到另一个花盆中;第二天此人问原来的盆土到哪里去了,卖花人则回答说在别的地方全部倒出来了;此人听了之后满心悔恨,说我想要的其实就是埋在盆土中的东西,而你竟然把稀世之珍给毁掉了。在日本,这类故事被称为“长崎鱼石故事”,在各地广泛流传,最近,石田干之助先生[5]对此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发现其本该属于极为古老的昔话体系。过去,有一位江户的天才落语艺人花费心思,使之夺胎换骨,创造出了猴子和南蛮铁的故事。从前有一只难看的猴子被系在海边茶棚的支柱上,有人发现猴子脖子上的三四尺长的铁链是由南蛮铁做的,于是心生一计,连同猴子一起杀价购买。有时,讲述人添加一些细节来逗笑,如此人流泪诉说这只猴子是他亡母的转世,或者说猴子与他夭折的儿子长得很像。最后,他看到茶棚老板把新的绳子重新系在猴子脖子上,不禁问道为什么要换铁链。老板则回答说,他要用这一条铁链拴住下一只猴子来卖。而有些人听了这则故事,竟然会相信当时在藤泽小田原(现神奈川县藤泽市、小田原市)一带的松林荫道上真有此事。
新创日常杂谈,确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更引人深思的是有一种无形的传统力量在引导后人创作。如果要捏造、虚构,那么提出全新的方案应该可以拥有更大的创造空间,而人们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前代的滑稽故事,忠实地维护这么一个故事的种子?难道古人才有足够的耐心去创造新作,而后人的技能仅仅局限于沿用旧例?或者,我们应该满足于追溯渊源,感谢某一种族集团的特殊才华吗?或者说,捏造虚假也是有规则,甚至说有真理的,有些故事正因为严格遵守这一规律,所以才能如此长久以来成功地欺骗我们?面对这一连串疑问,我们必须加以解释,否则是根本不可能预测我们未来的文学的。虽有些不可思议,但一个事实是,那些我们所珍藏的故事或者偶尔拿出来令人吃惊的故事,多与鱼有关。上述“长崎鱼石故事”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一则有名的故事,讲述的是会说话的鱼。通过比较发现,这则故事似乎属于加布纳提斯(Gubernatis)尤为关注的“会笑的鱼”系列,但由于篇幅所限,另找机会再讨论吧。本文中,我将集中介绍“吃饭回家的鱼”一类传说的例子。尽管我手中的资料还甚少,但坚信会有些读者受此启发,继续收集、探究。
[1] 《兔园小说》,成书于文政八年(1825)。文政八年,曲亭马琴(1767—1848)、山崎美成(1796—1856)等人主导成立了由12名好事家组成的故事会“兔园会”,《兔园小说》汇集了兔园会上好事家们介绍的约300个传说。
[2] 铃木桃野(1800—1852),江户时代后期的儒学家,曾任昌平坂学问所教授。
[3] 辻番所,是江户时代,幕府或大名、旗本等武士阶层,在江户的十字路口,以自卫目的建立的岗哨。
[4] 板谷桂意(1760—1814),是幕府专属画家板谷一族的第四代。
[5] 石田干之助(1891—1974),历史学家。这里柳田所说的,便是石田干之助著《长安之春》,创元社,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