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鹿舞面具的传说在各地流传,但内容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暧昧不清,我们不可能擘肌分理地对待。在此重要的一点,便是鹿舞面具总是胡乱打架,人们据此认为面具有灵性,遂对其肃然起敬。例如,下总船形村(现千叶县馆山市)的麻贺田神社有个神宝,声称其为飞驒国甚五郎[1]所做的三副狮子面。人们相信只要把面具的影子倒映在水里,再饮此水,便可以治愈疾病。每年春季的祈祷会上,当地人都要戴面具,鼓舞神祇,祈祷五谷丰收。有趣的是,面具受损,人们故意不修缮,因为面具看起来越破损,越能证明它很灵验。据说,有一年祭祀结束后,人们正要收起面具时,三副狮子面便打起架来,在盒子里相互啃咬,于是人们只好拔出了面具的舌头。这令人想起巨势金冈[2]画的骏马每夜跳出画外到皇宫里吃食胡枝子的故事。但问题就是后半部分,人们为什么要拔出狮子的舌头,仅仅因为它们相互啃咬?此外,有一副面具的眼珠破裂,据说这是因为孕妇破禁触碰的缘故。其实,这些起源传说已经超出了现代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现在,让我们回到奥羽的鹿冢上来。其实,这里存在我们有必要感悟的两个问题:首先,不论其胜负,凡是打架的面具都被安葬,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些地方竟然把又老又破的面具当成宝贝,故意不修缮,合掌礼拜,而为什么奥羽人把精力充沛的鹿头埋在地下?我以为,冢宅并不意味着生命的归宿,而意味着新的现实的开端;其次,木制的鹿头打架,这又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打架的胜负取决于什么呢?如果这纯属想象,那么,被断定为败者的村落恐怕是难以接受的。
在远野地区(现岩手县远野市)也较广泛地存在同样一则传说,对此我在《远野物语》中做过介绍。据说,当菩萨化身的权限神打架时,有一方被咬断耳朵,至今保留着缺了耳朵的面具。我们不能简单笼统地断定这是后人的胡编乱造,难道各村的人们会彼此约好,以假当真并继承下来?其实,人家还有很多方法去宣扬神异,未必依靠这样过于奇特的陈腐解释。我们可以想象,某种无形的原因贯彻其中,即使是一场误会,我们也应该揭开某种共同的误解之谜。当我首次在津轻“鹿个泽”的巨石表面上看到大耳朵的鹿头雕像时,不由得眼前一亮,拍了一下大腿,其原因就在于此。
一只是大耳朵,另一只则是耳朵被咬断,也许有人要问这两种鹿头之间有何关系,这里我不妨先指出一点,即鹿耳在东北地区从来都是被人重视的问题。比如,秋田县仙北郡北楢冈有一则传说:有一年,龙藏权限神的狮子舞与神宫寺八幡宫的狮子头之间发生了冲突,结果神宫寺狮子的耳朵被咬断,故称此地为“耳取桥”。由于对方龙藏权限神的鼻子也给打碎了,当即跳进沼泽里化作精灵,故称这一沼泽为“龙藏泽”。至于那失去耳朵的神宫寺狮子的下落,已无从可知,我个人更多的兴趣便在于耳取桥这一地名。
面对狮子头相互啃咬这样极其荒诞离奇的事件,人们给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没有统一的说法,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耳取”这一地名较普遍地存在于全国各地,而且似乎多位于部落与部落之间的边界上。比如,在福岛市附近,有一条小溪流经信夫郡矢野目丸子,朝北流向伊达镰田村,再注入八反川,当地人称这一溪流为“耳取川”。镰田村的水云神社位于其水岸边,存在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认为,从前一个神像漂流到此地,村民将其拾起来,并安置在神堂之中,所以这一溪流应该叫“御身取扬川”。另一种则认为,此地曾经有个妖怪,每夜出来摘下过路人的耳朵,于是当地人奉它为神,并把这条河流命名为“耳取”。除了这条溪流,这一地区还有一些带有“耳取”两字的地名,即使是妖怪恐怕也不会如此着迷于摘下耳朵吧。
在离镰田村甚远的三州小豆阪古战场附近(现爱知县冈崎市),也有个地方叫“耳取畷”,而且流传着类似的传说:据说,黄昏之后行人若路过此地,就会有个妖魔鬼怪出现,把行人的耳朵撕下。除此之外,全国还有不少地方带有“耳取”两字,不知道各地是否也流传着类似的传说。也许,直到人们不再认真思考地名所蕴含的意义之后,才没有人去打听其由来。否则,人们一定要自由地发挥想象力,以给出所谓合乎情理的解说,或者以此弥补记忆的不足。在九州,从南端萨摩坊津(现鹿儿岛县南萨摩市)到鹿笼枕崎(鹿儿岛县枕崎市)的山岭边界被称为“耳取峠”,是可以俯瞰开闻岳全景的景点。根据今人的解释,由于冬天狂吹西北风,耳朵和鼻子都被风吹得像刀割一样疼,故此取名为“耳取峠”。这显然不是首个命名此地为“耳取峠”的人的本来意思。但我们也并不认为三河、岩代等地的妖怪故事可以说明全国所有耳取的地名由来,只不过,这些妖怪故事有点历史,而且超出今人的常识,因此它们有可能偶然地给我们以某些暗示。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固执于这么无聊的小问题呢?这些不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吗?其实,只要我们给不出明确的解释,我们的前一个时代就多保留了一个没有阐明的空间。长期以来,史学努力把所有可能的办法和资料投入其中,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无论是神话时代,还是近世,平民在历代史书中都如此的黯淡无光。假如在史书之外存在一些我们应该追溯的足迹,那么,我们除了将其当作线索,还能做什么呢?更何况,地名正是属于国民的有力记录。按理来说,“耳取”不过是两个常用字的组合而已。既然各地的人们不是从各自不同的动机出发完全偶然地想到了同一个地名,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全国总有一种普遍的生活条件,导致这样一种地名的产生。现在我们要寻觅这种线索,恐怕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
[1] 飞驒国甚五郎(生卒年不详),是江户初期的雕刻匠人左甚五郎的别称。
[2] 巨势金冈(生卒年不详),是平安时代前期的宫廷画家,对中式水墨画的日本化产生了极大影响,但巨势的作品都已失传。这里柳田提到的故事见于《古今著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