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目八幡(1 / 1)

尽管缺乏确凿的证据,但仍有不少人相信,就是漂泊的盲人乐师“座头”[1]把日向景清的神奇传说传播到了诸国各地。在近世的记录中,当时成群结党的盲人们都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但有几点,他们并没有讲清楚。其中,我尤其感兴趣的就是雨夜皇子[2]的业绩,据说他是个双目失明的皇子,曾经在日向泽山的领地里以年贡米养活了一批盲人。由于德川幕府施行新政策,故京都、江户两地的盲人深受保护,甚至获得了偏高的地位。但在此之前,盲人集团的势力中心应该在日本西部。尽管我尚未充分考虑社会组织的地方性差异,但不妨先指出一点,即越往西,盲人对宗教性支援的依赖程度就会越增加,这种现象至少在奥羽地方是不存在的,在其背后应该存在长期的变容过程。京都的盲人集团,不但根据佛道教义向人们解释妙音天坚牢地神信仰,而且还拥有一种相对独立的神道思想,虔诚地信仰守瞽神、十宫神等。在九州也存在以肥前国黑发山下的梅野座头为首的盲人集团,他们与其说是僧侣,不如说是神官,其突出的特点便在于他们随身携带刀剑。

《广益俗说辨》[3]的作者是熊本人,当他解释景清盲目之说时,写道:景清之所以瞎了眼睛,是因为他把妖刀“痣丸”别在腰间,此后谁带这把刀,谁就会瞎眼睛。即在东部几乎无人当真的传说,到了西部乡下,盲人乐师们却讲得津津有味。故此,我甚至怀疑有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比如景清亲自挖出眼睛,后来又恢复了原样;又如权五郎景政把射中眼睛的弓箭拔下来,反而用之射死敌人等,可能都在他们这一帮的说唱中得以酝酿。

关于痣丸,唱本《大佛供养》也有所谈及,其主要内容是:景清探母,二人在若草山重遇。其中既不出现人丸,也不出现阿古屋[4],更不出现他瞎眼睛的情节,只描述景清用痣丸行巫术,隐身于雾中,遁得无影无踪。在历史上,景清不过是个小人物,假如游艺团的传统剧目没有视之为英雄,他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民间文艺的题材。即便他成为民间文艺的题材,要是没有以信仰为背景的某种集体力量,也不可能传播得如此广泛。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伴随着平家哀曲,远到日本西部去追溯其渊源。

尽管有牵强之嫌,我们也许可以认为有关光孝天皇[5]的第四个皇子——雨夜皇子的传说,是盲人们努力使家史向历史事实靠拢的结果,即他们的祖神是天神之子,是最蒙受神的祝福和恩惠的人。这实际上是所有宗教常用的一种宣教方法。一般情况下,这种单纯且自然巧妙的努力成果,通过充满感激的文笔被记录下来,随着时代的推移又发生演变,最终相互发生矛盾,导致分裂。要想重新恢复原形,就不应该拘泥于后起的专用名词,而应该找出一些某种共同的趣旨。

我以为,如果是在盲人或眇目者代代侍奉神社的时代,诸如神祇偏爱伤眼者之类的传说,完全有可能自然地发生并得以发展、变化,但仅据此不足以全面认识古人为什么选择残疾人担任神职,更无法了解他们的祖神为什么特别粗野、勇猛。有幸的是,我们在所谓天神托生神话中可以看到天目一神之名,与之同名的锻冶神始终为忌部氏所供奉,由此可以知道,自古以来“一眼失明”被视为某种信仰条件。据说,宇佐八幡大神在其初始阶段作为锻冶神出现,而且宇佐神宫所保存的神宝便是一种神秘金属。即使在确定宇佐神宫本社所供奉的主神为誉田别天皇(即应神天皇)之后,邻近地区的分支神社里仍然流传着一些龙女婚姻故事,或者以日光金箭选娶幼女为妻的故事。一直延续到近代的宇佐国“细男舞”[6]中,也保留了一段意义深远的歌词,暗示了这里曾经存在一些与《播磨风土记》同属一类的神话。[7]

哎呀呀,快到水边净身去;

净身拜见独目神,虔诚恭敬行祭祀。

宇佐神宫是八幡神社的总本宫,这里从古就有天目一神信仰,正因为如此,来自关东地区的权五郎景政才到处创建八幡神社。此外,传统剧目中被称为“恶七兵卫”的景清挖出双眼之后因蒙受生目八幡神的恩惠而痊愈,以此证明了该神的神力,这仍然与宇佐神宫的天目一神信仰有关。

生目八幡神社,除了日向以外,还存在于丰后、萨摩等地。除此之外,保佑眼病痊愈的八幡神社还有很多。如今这些八幡神社也许只保留了隐隐约约的痕迹,神社的源起传说可能已经失传了。尽管如此,话说到这里,读者朋友也许会允许我将其视之为古时候盲人侍候神灵的证据吧。至于他们主动伤眼睛的风俗习惯究竟持续到何时,已无从得知。但不难想象,如果某人要通过一种非遗传性的身体特征来一代代地继承某种特权的话,他完全有可能出自功利性目的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伤眼仪式。说不定,此人还表演过就像景清的故事那样的眼珠痊愈的戏剧。不管怎样,在佛教的放生观传入日本以前,古代人祭的残忍环节早已省略了,剩下的只有前半部分,而正因为如此,与之相关的古代传说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夸张。正如我在《若宫部与雷神》[8]一文中指出,随着时代变迁,越来越多的人为凶残的御灵感到恐惧,使得若宫思想[9]发生了变化,之后,人们又开始以为御灵社供奉的御灵就是现实中存在过的贵人。此时,纯洁受胎的教义,难免变得淡薄起来,但有幸的是,天目一个神的古老传说告诉我们,所谓御灵原指神之子的灵魂或者其眷属的灵魂。我认为,就像加藤博士那样,粗暴地对待有关天目一个神的资料实在是不该的。

我写得已经太冗长了,最后再说几句,以下定结论。后世沦落为妖怪“独目五郎”的独目御灵神与单眼鱼之间存在一定的关系,一个重要证据是世上存在名叫“源五郎”的鲫鱼。今天,鱼牲祭祀在近江湖岸边较为盛行。再看奥州登米郡,这里与近江相隔甚远,当地人却传说过去有人把近江的“锦织源五郎鲫鱼”带到这里。[10]此外,还有许多单眼鲫鱼生息于全国各地的神池之中。其中流传于上沼村(现宫城县登米市)的传说尤为值得注意,该村八幡山脚下有一个池沼叫的沼,传说生息于此的鲫鱼都是眇目,因为八幡太郎骑射时弓箭掉进水中,恰好击中了其眼睛,由此变成了单眼鱼。与之相似的传说还流传于日向都万神社,传说是神祇佩戴的玉带掉入水中,伤到了鲫鱼的眼睛。加贺横山村的贺茂神社,也有传说认为河边桃树上的果实落入水中,砸伤了鲫鱼的眼睛。关于这些传说,我曾经在《单眼鱼考》一文中已予以深度阐述,在此不再赘言[11]。至于各地不少神社佛庙保存的眼部受伤的神像,人们传说这是因为被武士猎人射出的弓箭射中的缘故,或者说是因为被小鸡抓伤了等,这些传说显然不是单独发生的偶然现象。世相一变,这些传说也随之变化,根据传承人的不同偏向,甚至有可能变为惩办恶贼、制伏恶鬼之类的另外一种传说了。这种变迁的历史,正是御灵信仰的千年历史。我们不能再把古代史的解释工作委托给那些缺乏历史性思维的人们了。

(昭和二年十一月《民族》)

[1] 室町时代初期,盲人成群结党,称为“当道座”。“当道座”分为4个等级,依次为检校、别当、勾当、座头。座头是最低等级,他们剃光头,游遍全国,以说唱、按摩、针灸为业。到了江户时代,受到幕府的保护。

[2] 雨夜皇子,又称天夜尊、雨夜御前、雨夜君等,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仁明天皇的皇子亲王,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光孝天皇的皇子。

[3] 《广益俗说辨》,成书于享保十二年(1727),是上述井泽长秀对世上流传的各种奇谈加以考证的随笔。

[4] 阿古屋,是景清的情妇,见于净琉璃“出世景清”等剧中。

[5] 光孝天皇(830—887),日本第58代天皇,是仁明天皇的第3皇子。

[6] 细男舞,是古舞的一种。过去,宇佐八幡宫还在和间海边的浮殿神社举办放生会时,耍木偶的人坐船分组从古表神社、古要神社出发,在海上向浮殿神社表演木偶舞蹈。

[7] 【原注】故栗田博士的《古谣集》引用了《丰前志》种的一段。另外,《古谣集》还从《玉胜间》中引用了肥后地区的如下神乐歌:“独目神,于世止命池漂浮船,上也是山,下也是山。”

[8] 【原注】载于《民族》第2卷第4号。

[9] 若田,原指主神社或主神殿供奉的神祗之子,他介于神人之间,是一位性情暴烈的御灵。若田后来演变成主要指祭祀御灵的神社或小祠堂,在此意义上的若田宽慰那些死于非命的御灵,让其心情镇静下来,还要请更加强大的神祇管理御灵,以阻止御灵作祟。

[10] 【原注】见于《登米郡史》。

[11] 【原注】见于《乡土研究》第4卷6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