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九州的独目信仰，还蕴含着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如萨摩日置郡吉利村（现鹿儿岛县日置市）的御灵神社，其崇拜对象是八幡神的坐姿木像，人们传说刻的就是权五郎景政。据说，该村鸠野门有一个农民，据说这里的权五郎景政就是这位农民的祖先从镰仓劝请过来的，如今他自己也参与御灵神社的祭奠活动，不仅如此，这位农民家的主人代代都是独眼龙。[1]每一代主人都瞎了一只眼睛，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同样的传说竟然存在于相隔甚远的甲州。据说，甲州古府（现山梨县甲府市）中的奥村氏自称山本勘助[2]的后裔，这家主人代代都是独眼龙。[3]山本勘助是否真有其人，至今还有争议，然而在相传为其出生地的三州牛久保（现爱知县丰川市），人们传说左甚五郎[4]也出生于此地。这些传说令人想到三州横山（现爱知县新城市）的白鸟六所大明神的传说，即由于此神只有一只眼睛，所以村里会出许多独眼龙[5]，此外还有我在前面提到的我老家的邻村的那一则传说。不难想象，这些传说都出自同一个源头。

既然如此，我要回答下一个问题了，神灵为什么要厚待独眼龙呢？对这个问题，目前只能回答：“因为从来都是如此。”以前，我围绕单眼鱼的奇瑞，指出了以下几点：首先，单眼鱼的栖息地一定是神泉神池，人们可能在此放养生祭用的小鱼；其次，神祇似乎特别要求古人供奉单眼鱼。比如，从前有个渔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妖怪，回家后打开鱼篓一看，鱼的一只眼睛都没有了。又如，远州南部的人们传说天狗在深夜里出来杀生，经常可以看到神火来回于平野水边，这时稻田里会出现众多单眼泥鳅。[6]再如，在离东京不远的上高井户村（现东京都杉并区）的医王寺里有一种习俗，患眼病者把一条鱼放入境内的药师池来祈祷眼病治愈，这些鱼不知何时都会变成单眼鱼。如果夏季决堤放水时有人在其下流捕到了单眼鱼，都会说这是药师的鱼儿，将其放回池塘之中。[7]诸如此类的传说不胜枚举，我们据此可以认为人们之所以供奉单眼鱼，就是为了让神祇更加高兴。

如果供神的牺牲是鱼，那么我们也好说明一点，认为古人要刺伤鱼的一只眼睛，是为了把纯净的祭品与普通食物相区别。但这样一种逻辑却很难用于其他生物身上，如加贺大杉谷（现石川县小松市）有一座名叫“那谷之奥院”的赤濑那殿观音堂，这里的大蛇小蛇都瞎了一只眼睛，就像佐渡金北山御蛇河内的蛇一样。据说，从前赤濑有个名叫阿安的独眼女，被一名行商欺骗抛弃，怨天怨地入水自杀。死后变为精灵，每年都会参拜小松本莲寺并聆听报恩讲。尽管存在一些文学的加工，但这原来也是一则基于信仰的传说。[8]越后国颈械郡青柳池的精灵，也偷偷地参加过附近某一寺庙举办的法会，后来有人发现有一个座位被河水浸湿了。这位精灵生前是侍从安冢城主的独眼龙武士杢太，他与美丽蛇神结缘，投身于池中并成了精灵，由此缘故，这一池塘里的鱼也都变成了单眼鱼。[9]据说，野州上三川城址的护城河中的鱼也少了一只眼睛，这是因为城主今泉氏的女儿于庆长二年（1597）五月城池陷落时跳水自杀的缘故。[10]跳水前她还用短刀刺伤了一侧眼睛，据此可以认为，这仍属于同一类传说。作州白壁的池塘里也有单眼鳗鱼，据说曾经有个一眼不明的赶马人要用马搬运茶碾子，结果不小心落水溺亡。[11]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些都可以证实水神不仅偏爱单眼鱼，而且喜爱并选择那些一只眼失明的人。当然神祇不是视之为食品，或许是将其选择为配偶，至少可以说，当神祇将某人视为自己的眷属时，有一个条件，便是此人是独眼龙。[12]

我要尽力回避那些缺乏依据的想象，但不得不提到古代净琉璃《权五郎雷论》或《景政雷问答》[13]的起源。现存的剧本，以虚构英雄坂田金平一的武勇为主要内容，这里所谓“雷”也不过是名刀的名字。但剧中，这把名刀为庆祝公子降生，被奉献给领主，这一段情节令人感觉到该剧本对上古时代的天目一神神话有所引用，我还是希望对此做一些思考。[14]按照传统的说法，有些地方称眇目为“kanchi”，其原意为锻造[15]，因为锻造匠闭合一侧眼睛并用另一则眼睛来确认刀剑曲直。但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在秋田县北部，所谓“kaji”指的是瘸子。[16]这或许因为过去许多瘸子从事锻造业的缘故，而不会是因为锻造匠在工作中的某种姿势看似瘸子一样。再从金工的名字看，原来锻造匠似乎都是独眼龙，正因为如此，古人才把眇目者命名为“金打”（kanuchi），我认为这样解释会更自然一些。古时候，锻造可是能够把火焰的功能展现在人间的最受敬佩的工艺。与此同时，这仍是需要受水神保佑的一种职业。日本人把火的渊源想象为太阳，雷则是其搬运者，于是就有了所谓“别雷”系列神话。[17]这一神话由忌部姓代代继承下来，人们又传说这家每一代主人都是独眼龙，这已经不足为奇了。只不过，这些别雷神后来转变为暴躁易怒的御灵神，从中又派生了众多五郎传说，这仅靠有关上古史的历史记录是难以说清楚的。

[1] 【原注】见于《萨隅日地理纂考》第4卷。

[2] 山本勘助（约1493—约1561），是侍从武田信玄的独眼瘸腿的天才军师。

[3] 【原注】见于《山中翁共古日录》第7卷。也有传说，那些栖息在古城护城河中的泥鳅也少了一只眼睛。

[4] 左甚五郎是江户初期的雕刻匠人，又称飞驒国甚五郎。

[5] 【原注】见于早川孝太郎君的报告《三州横山话》。

[6] 【原注】由渡边三平君报告，见于《乡土研究》第4卷309页。

[7] 【原注】见于《丰多摩郡志》。另外《狂歌俗名所坐知抄》下卷也有记载，曰：“陆奥的三日月石，祈祷眼病治愈者把鲫鱼泥鳅作为礼物放入附近河沟，一夜间其鱼闭合一眼。”

[8] 【原注】见于《石川县能美郡志》913页。

[9] 【原注】见于《越后国式内神社案内》。

[10] 【原注】见于《日本及日本人》的“乡土光华”号。

[11] 【原注】见于《东作志》。

[12] 【原注】及川氏在《筑紫野民谈集》141页介绍了人蛇成婚的故事，故事中蛇神摘下眼睛，送给人类的儿童。如果有人对这一段罕见的情节进行详细分析，那么在所谓三段式故事的研究上，也许可以开拓一个新天地。编者注：《筑紫野民谈集》中，“谈”在日文中的对应写法为“谭”，是日本民间文学中的一个故事类型。

[13] 《权五郎雷论》，是江户时代前期的净琉璃演奏师井上播磨掾（约1632—约1685）的曲目。

[14] 【原注】见于《绘入净琉璃史》中卷50页。现存的剧目是《为义产宫诣》，可惜我至今没有仔细看过。

[15] “锻造”的日语为“锻冶（kaji）”，音通“眇目（kanchi）”。

[16] 【原注】见于《东北方言集》。

[17] 【原注】关于这一问题，我曾经在《炭烧小五郎》中有所谈及。我手里还有一些依据，启示八幡神原来在水火婚姻神话中占据核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