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您爱德国吗?”(1 / 1)

德国文化研究 李伯杰 1701 字 2个月前

1.“我是谁?”与热爱自画像的民族

法国人贝尔纳·努斯(Bernard Nuss)指出,德国人有一个特殊的秉性,就是热衷于画自画像:“几乎没有一个民族像德国人这样,感到有一种迫切的需要,要分析自己,分析自己与世界的、与文化的关系,与其自然的生存条件以及与其他民族的关系。”[7]对外国人来说,德国人、德国文化的特点始终是一个谜。外国人看德国,常常有如雾里看花,始终捉摸不透。而对于德国人自己来说,正是因为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他们,他们也就特别热衷于找出自己的特性。因为只有先确定“什么是德国式的”、谁是“德国人?”才能讨论“身为德国人”、“当德国人”的问题。于是自古以来,德国人不遗余力地研究、探讨德意志民族特性,有关著作汗牛充栋,形成了一个强大的传统。也许德国的历史发展缺乏连续性,但是德国人热衷于自画像的努力却呈现出明显的延续性。

历史上,这个问题就已经困扰着德意志知识界、政界的许多精英,他们对此痛心疾首,其情之切,溢于言表。特别是18世纪下半叶,随着德意志民族意识的勃兴,这个问题愈发凸显。19世纪以降,大批德意志的知识和文化、政治精英均对德意志特性的问题感到苦恼和着迷。音乐家瓦格纳就以“什么是德国(式)的?”(Was ist deutsch?)为题著文,从精神的层面对德意志民族的特点进行了分析。发表于19世纪初的一首警句诗里,诗人歌德就曾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德国?德国在哪里?我找不到这个国家。”这句话流传之广,大概是得益于歌德的声望。但是除歌德之外,德意志的诗人、哲人、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各界名流的有关论述和感慨同样数不胜数,例如诗人维兰德于1797年清楚地指出,在德意志历史上,德意志人的民族认同历来是一个困扰德意志人的重大问题。[8]从18世纪末浪漫思潮席卷德意志起,德意志民族主义大行其道,关于德意志文化特性的研究和颂扬更是热闹非凡,对德意志文化、德意志的民族特性,即所谓“Deutschtum”,以及什么是“典型的德国式(人)的”(typisch deutsch)研究一跃成为显学,继之在第三帝国时期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德国人的德国认同问题在德语中表述为“民族认同”(Nationalidentit?t),而“民族”(Nation)一词同时也兼有“国家”的含义,也表示对于德意志国家的认同。德语中对于认同问题引发的种种现象的表述,有诸如“认同问题”(Identit?tsproblem)、“认同缺失”(Identit?tsdefizit)、“认同病”(Identit?ts-krankheit),而使用频率最高者,当数“认同危机”(Identit?tskrise)。时至今日,德国人的德国认同问题仍未梳理清楚,纵观全世界,这大概也算独一无二,或许也正是“德国特色”(typisch deutsch)。

2.认同缺失与寻找认同

德国著名的民调机构阿伦斯巴赫民意调查研究所(Institut für Demoskopie Allensbach-Gesellschaft zum Studium der ?ffentlichen Meinung mbH [IfD])对此做了许多调查,得出的结果颇有说服力,也颇让人意外。对于“无论在何处,当您看到黑—红—金的联邦德国国旗时感到愉快吗?”这样一个问题,1951年时只有23%的人回答“是”,1972年这个数字上升到40%,1986年也仅上升到50%[9]。另外一个类似的问题是:“有些东西是让人们为之感到骄傲的。我给您列举一些这样的事物,请您告诉我,您是否为之感到骄傲?”采访者列举的就是“您身为德国人,您是否为此感到骄傲?”(Sind Sie stolz,ein Deutscher zu sein?)回答的结果也并不出人意外,直截了当回答感到骄傲者比例并不高,而相当多的人则不愿做答[10]。事实上,回避本身也就表明了一种态度。1978年的一个问卷调查中,回答因为自己是德国人而感到骄傲的人数比例依年龄段为:12—23岁的年龄段当中,16%的人回答“非常自豪”,37%的受访者回答“自豪”,而同样的问题在英国的回答比例分别为26%和44%[11]。其他一些民调机构也对此作过调查,结果也大致如此。时至1985年,对于“当您听到‘祖国’一词时,感到愉快吗?”这个问题,59%的受访者回答“是”,39%的人回答“不”,而在16—29岁的年轻人中,则有多达61%的人表示不愿意听到这个词[12]。如果用民族自豪感来测量民族认同的强度,战后德国西部的情况也相当令德国人沮丧。在十五个被比较的西欧国家中,联邦德国人的民族认同排在最后[13]。相当有代表性的事例,大概当属曾任联邦德国总统的古斯塔夫·海涅曼(Gustav Heinemann)的一句名言:“我不爱国家,我只爱我妻子。”[14](Ich-liebe keinen Staat,ich liebe nur meine Frau.)

已经比较清楚的是,在各个年龄段的德国人中,认同程度与年龄成正比,与受教育程度则成反比:年龄越小,德国认同的程度就越低,受教育程度越高,德国认同的比例就越低,而在知识分子当中,这个问题最为突出。萨宾娜·波德(Sabine Bode)在《德国病——德国人的恐惧》[15]一书中指出,21世纪初的德国人对待德国有三种态度:第一个群体是老年人,他们因为对德国的历史问题感到愧疚,德国文化使他们感到困惑、怀疑和不快,所以他们无法给后代传递一个积极的德国形象;第二个群体以青年人为主体,他们坚持德国认同,以表明自己为德国人的身份而骄傲;“然后还有第三个群体,他们认为,纠缠于民族归属感等问题完全是不重要的,因为他们并不把自己看成德国人,而是看作欧洲人或世界公民。”[16]这种种混乱、困惑和痛苦,都在诗人恩岑斯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于1961年发表的一首诗歌《国语》中倾吐出来:

是啊,只希望这些人与旁人并无二致,

只希望这里也完全平常、与别的国家同样,

而不是这个夜与雾笼罩的国度,

充斥着失去灵魂的住户,

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愿知道,

被命运抛入这个国度,

而现在又要逃离这里,

无家可归,一直到坟墓。[17]

正是因为民族认同问题是一个关系到德意志民族的生存和发展的根本问题,所以在德国,关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和解决方案的议论一直不绝于耳。设在杜塞尔多夫的“认同基金会”(Identity Foundation),顾名思义,就是以研究德国人的民族—国家认同为己任。2007年9月,这个基金会发表了题为《德国在寻找自我——一个不是民族的民族·在工作、忙碌中德国人是世界冠军》[18]的研究报告,对当下德国人的认同问题做了总结和归纳。这份报告指出,当前德国人的德国认同仍旧模糊,并且“没有强烈的民族情感德国人也生活得不错”[19];“‘民族的’对于德国人来说是陌生的,所以‘是德国人’对于德国人而言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实际的生活情感”[20],意谓“身为德国人”只是一种生活状态,与民族情感无关。

恩岑斯贝格于1964年撰写《我是德国人吗?》一文,“这就使人意识到‘民族认同’是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并且表明长久以来,德国的知识分子无力超越此类民族问题”[21]。在西德,这个问题一直被不断地提出,诺贝特·埃利亚斯甚至认为这是战后德国“被‘经济奇迹’所掩盖的最根本的问题”[22]。在东德,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一直被压制,导致后患无穷。两德统一后,随着与历史问题的距离逐渐拉大,战后出生的德国人所承受的精神负担减轻,而且爱国主义者日渐抬头并增多,德国对于德国特性的兴趣日增,出版物数量大增,要求在民族认同问题上变革的情绪日益强烈。尤其是青年一代,反应就更为强烈:可是最近几年,年轻人,我这一代人,对这种老是小心翼翼、老是低着头怕做错事说错话、老是要保持‘政治正确’的行为和思维模式,开始觉得受不了了,烦了。很多年轻人开始说:为什么我不能跟别人一样?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说我自己想说的,让我自由吧,我受够了——这包括,我还要努力假装‘以身为德国人为耻’多久?[23]但是时至今日,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回答:什么是“德国(式)的”?谁是“德国人”?“您爱德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