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玛,德国东部图林根州的一个小城,却被遴选为1999年度的“欧洲文化首都”。不是柏林,不是慕尼黑,不是汉堡,不是科隆,也不是法兰克福,而是人口不过两万六千人的小城魏玛。其实,德国也不乏历史名城和大都会,不过德国的文化和历史似乎特别垂青于小城。的确,若是缺少了几个小城,一部德国史,一部德国文化史,甚至世界的历史将不得不改写。譬如凝聚德意志民族这样一个沉重的历史使命,就被历史委托给魏玛这样一个一向名不见经传的蕞尔小城。德国与小城市有缘。一个“小”字,却可以从中透视出德国历史和文化发展历程的一个重大特点,这就是“小国小邦”。其实,小城大事,小城市大舞台,这种状况不但是德意志封建割据、小国寡民的政治格局的历史产物,同样也是德国历史畸形发展、德意志民族被迫成为“文化民族”的根源。正是因为德国人被迫成为“诗人的民族”,又生活在小邦小国的政治格局中,魏玛才获得了其历史机遇。
纵观德国的历史进程,1871年以前,所谓“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即“第一帝国”或曰“老帝国”,从未发展成为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其疆界随着统治者的婚媾、赎卖策略和频繁的战争而经常变更。所以老帝国不像英、法等国一样,未能建成一个强大的中央政权,而只是一个松散的邦国联盟:“欧洲中部说德语的大片地区却从未组成一个民族国家。神圣罗马帝国可以说是一个由地区强权组成的松散的联邦……他们组成了一个松散的集合体,而非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21]在这个政治架构中,皇帝当然只是一个“虚君”,其势力范围实际上只是自己的领地。即便遇上了“明君”和强势皇帝,他们面对各地诸侯强大的离心力尚无可奈何;遇上弱势皇帝,皇权的削弱就更加迅速。由是,老帝国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政治格局,即小邦分治及封建割据,各个小邦自成一体,不听皇帝的号令。17世纪初的三十年战争结束后,虽然邦国的数目减少,但是这种状况仍然在延续,歌德与艾克曼对话时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慨之言便是明证。
小邦割据最初源自老帝国实行的日耳曼时代遗留下来的皇帝选举制,皇帝轮流做,不知明年到谁家。老帝国因此也无固定的首都,“当选皇帝”的官邸城市就是首都,因此首都经常在迁徙之中。虽有一个帝国议会,但是帝国议会也没有常设地,开会地点不断变动,帝国法庭的所在地亦然。此外,西欧历史上的一个突出特征——皇权和教权之争,也在德意志表现得最为突出,德意志就是这个“主教续任权”的主要战场。所以,德国历史上决定性的力量是离心力往往大于向心力:“第一个德意志帝国众多的小邦及其扩展、与之相应的离心力的强度,致使数百年来,当德意志的部分邻国不断朝向统一和集中化前进时,德意志人却相互间争斗不已,导致德意志人长期不能统一,以及他们因此而相对软弱无能和处于弱势。”[22]
这样的政治格局导致相应的文化格局应运而生,小邦割据的政治格局注定德意志不可能有一个全国性的政治中心,同样也难以有一个全国性的文化中心。所以,德国特殊的历史发展进程没有赋予德国一个巴黎、伦敦和莫斯科那样的文化中心,当伦敦、巴黎等城市各自成为各自国家的文化中心时,德国则走上了另一条路。一直到第二帝国建立,碎片化语境中的德国文化呈现出无中心的形态,各个地区的文化呈现出鲜明的地方意识和乡土特点,造就了多元的文化生态,这也就给多中心的存在提供了生存空间。在这种文化格局中,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宫廷,都有可能成为文化的中心。
在巴洛克时期,德意志各路诸侯中有文化品位和艺术追求的人,无不以凡尔赛马首是瞻,相互间竞相攀比,唯恐落于人后。在这种文化生态里,文化中心不复为大城市的专利,小城市也有机会一显身手。歌德来到魏玛时,魏玛只是一个房屋不过六七百座的小城,甚至连邮车也不到达魏玛,离魏玛最近的邮车站位于莱比锡到埃尔福特的路上,距魏玛城尚有十五公里左右。魏玛之闭塞,可见一斑。城里的马厩不时地散发着特殊的气味,小城上空经常飘扬着阵阵夹杂着马厩气味的空气,魏玛也被有些刻薄的人戏称为“弥漫着马厩气味的宫廷”。可以想见,人们在宫廷图书馆里博览群书,与先贤、伟哲、文化巨匠神交之时,时常会有马圈牛棚飘过来的气味相伴;在宫廷剧院里聆听音乐、欣赏歌剧时,往往会有鸡鸣马嘶之声应和。
但是,在这种文化生态中,个人的作用具有被无限放大的可能性,特别是在当时叱咤风云的一批开明君主,更是可以大显身手。试想,如果没有卡尔·奥古斯特大公(Karl August)及其母亲这样的开明君主,没有这样一个酷爱文学的宫廷,歌德、席勒纵有鸿鹄之志和惊世之才,恐怕也难以一展宏图。正是借助这种奇特的文化生态,像魏玛这样一个小镇,才拥有了崭露头角的机遇,成为名闻遐迩的历史文化名城。在艺术商业化之前,市场对于艺术并无太大的影响力,而艺术赞助人(M?zen)则可以大有作为,甚至可以主导艺术的发展,在魏玛,开明君主在文化发展中所起的作用显露得明明白白。遥想当年,尽管魏玛不过是一个外地的小镇、弹丸之地,但是魏玛公爵酷爱文学艺术,喜欢与文人结交,所以文人、名人纷至沓来;一时间,魏玛人才济济,小镇一跃成为德意志的一个文化重镇,热闹非凡。除了哲人赫尔德和诗人维兰德之外(此二人先于歌德在魏玛定居),威廉·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和亚历山大·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兄弟,哲人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作家让·保尔(Jean Paul),浪漫派新锐施莱格尔兄弟(August Wilhelm und Friedrich Schlegel)、蒂克(Ludwig Tieck)、诺瓦利斯(Novalis)、亨利克·斯蒂芬斯(Henrik Steffens)等人都或长或短在魏玛逗留过,或是在耶拿同歌德、席勒保持着联系。
歌德、席勒定居魏玛后,他们二人在魏玛创作出了大量传世之作,由此创造出了德国的“魏玛古典文学”(die Weimarer Klassik)。魏玛剧院在歌德的执掌之下,上演了大批国内外的优秀戏剧,如席勒、莎士比亚和卡尔德隆的一系列戏剧。魏玛给歌德、席勒们提供了一个舞台,使他们得以通过他们的文学作品、理论创作以及魏玛剧院的演出,具体实践古典艺术的原则,其结果当然是使魏玛声名远播。随着“魏玛古典文学”在19世纪上半叶被确立为德国文学的正统,魏玛作为一个历史文化名城,德意志人文精神象征的地位由此奠定。德国特殊的历史格局给小城魏玛提供了机遇,而魏玛抓住了这个机遇,于是成为一个承载着人文精神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