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屈夫霍伊塞的巴巴罗萨纪念碑或德国历史的悲情性(1 / 1)

德国文化研究 李伯杰 4246 字 2个月前

“身处欧洲中央”,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如欧洲历史上特殊的政治格局等,历史上的德意志经常身陷政治、军事、宗教冲突的旋涡中,造成德国历史的多变,德意志民族命运的多舛。这些特点都对德意志民族的气质产生了影响,表现在文化上,就是呈现出一种悲情色彩(das Tragische)。纵观一部德国历史,多数时候都呈现出一种悲情性,痛苦时常伴随着德意志人:“德国的历史是很苦痛的,他们不明白升平,因为他们没有和谐。我们有尧舜时代,有汉唐时代,有康乾时代,但德国有什么?他们不是忙于内乱,便是忙于外征……”[20]诺贝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也指出,德国人有一种自怜的倾向:“涉及德国历史的这个问题的时候,大概人们必须寻找一个答案,以回答德国人何以会有一种被描述为德国人的感伤和自怜的倾向。”[21]

1.“屈夫霍伊塞的传说”

屈夫霍伊塞(der Kyffh?user)是德国中部图林根州的一座山的名字,地处哈尔茨山南麓,长约21千米,最高峰海拔477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小山只因为拥有一个传说而扬名,又因为这个传说而拥有了一座纪念碑,于是这座小山便上升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层面,跻身进入了德意志民族的文化记忆,摇身一变成了德意志民族精神的载体。这个传说讲的就是神圣罗马帝国施陶芬王朝的皇帝弗里德里希一世(Friedrich Ⅰ)的故事,这座纪念碑也被称为“屈夫霍伊塞纪念碑”(das Kyffh?userdenkmal),这个传说因而被载入史册。

1888年,德皇威廉一世(Wilhelm Ⅰ)驾崩,第二帝国决定建立一座纪念碑,以纪念威廉一世,所以屈夫霍伊塞纪念碑也称为“威廉皇帝纪念碑”(Kaiser-Wilhelm-Denkmal),民间也俗称“巴巴罗萨纪念碑”。纪念碑于1890年开工,1896年竣工。屈夫霍伊塞纪念碑是德国第三大纪念碑,规模仅次于莱比锡的民族大会战纪念碑和位于威斯特法利亚的威廉皇帝纪念碑。而之所以在屈夫霍伊塞建立这样一座规模宏大的纪念碑,则是因为民间流传的“屈夫霍伊塞传说”。

这个“屈夫霍伊塞传说”说的是,12世纪时神圣罗马帝国的著名君主,弗里德里希一世,号称“巴巴罗萨”(Barbarossa,意大利语,意为红胡子)的皇帝寿终正寝时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率领着他的随从酣睡在屈夫霍伊塞的一个山洞里。根据中世纪传说的不同版本,巴巴罗萨沉睡的地点分别是特里菲尔斯(Trifels)、温特斯贝格(Untersberg)或是屈夫霍伊塞山。一旦帝国需要他,他就将苏醒。他沉睡的地点周围有乌鸦在飞翔,一旦帝国陷于危难,乌鸦便将告知他时辰已到,届时他将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拯救德意志,重现帝国昔日的辉煌,使德意志重新获得荣耀和威望。不过因为召唤始终未到,所以这个显赫一时的皇帝长眠还未醒。在山洞里,巴巴罗萨一觉已历经近千年,所以他的红胡子已经长进了石头的桌子里。这个传说给人们的想象力提供了无限的空间,更是给文学创作提供了生动的题材,许多诗人都以这个传说为蓝本进行加工创作。1817年,诗人弗里德里希·吕科特(Friedrich Rückert)创作的诗歌《老巴巴罗萨》(Der alte Barbarossa)就是很著名的一首,而且很有代表性:

老巴巴罗萨,皇帝弗里德里希,

在地下的宫殿里,固守着自己;

他从未死去,如今他还活在地下的宫殿里。

他隐身于宫殿,在那里沉沉睡去。

他把帝国的辉煌,带到了下面。

他将再度归来,带着那个辉煌,重归故里。

(Der alte Barbarossa,

der Kaiser Friederich,

im unterirdischen Schlosse

h?lt er verzaubert sich.

Er ist niemals gestorben,

er lebt darin noch jetzt;

er hat im Schloss verborgen

zum Schlaf sich hingesetzt.

Er hat hinabgenommen

des Reiches Herrlichkeit

und wird einst wiederkommen

mit ihr,zu seiner Zeit.[22])

诗人海涅则在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Deutschland—ein Winterm?rchen)里对这个传说进行了辛辣的揶揄和讽刺。

德国历史上,最受民众喜爱的君主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人称红胡子的皇帝。巴巴罗萨在位时,神圣罗马帝国正值强盛期,而巴巴罗萨也称得上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君”。他以高超的政治手腕周旋于教皇和诸侯之间,对内极力维护帝国的统一,与诸侯们的离心力进行斗争;对外则实行扩张政策,七次用兵意大利,以征服那些不愿意纳税的城市。此外,他还号召进行十字军东征。法兰克王国的缔造者查理大帝逝世后,查理大帝留下来的帝国传统到底由谁来继承,法兰西和德意志展开了争夺战,最后德意志胜出,而巴巴罗萨在这个过程中功不可没。1175年,巴巴罗萨促成教会把查理大帝封为圣徒,借此机会宣布查理大帝是德意志王国神圣的缔造者。这一举动堪称一步妙棋,使德意志终于在帝统的争夺战中占了上风,为德意志王国争得了光彩。这个传说中之所以由巴巴罗萨来扮演复兴者的角色,当然是因为巴巴罗萨时代的德意志是德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以巴巴罗萨来出任主角,为了德意志的复兴而时刻准备着,预示着德意志在那个时代的光荣将再现。

此外,这个传说在流传的过程中也经历了变化,就连查理大帝也扮演过沉睡者的角色。直到16世纪,为了德意志的复兴时刻准备着的沉睡者不是巴巴罗萨本人,而是巴巴罗萨的孙子——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Ⅱ)。到了后来,主人公才从孙子换成祖父。弗里德里希二世在西西里长大,确立了在德意志的皇位和皇权之后,他就立其子为摄政王,自己则回到意大利,享受研究自然的快乐,沉溺于“熬鹰”的乐趣。1250年,他突然猝死于阿普利亚的菲奥迪伦诺城堡(Castel Fiorentino)。他的猝死,以及死于遥远的南部,给民间传说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因为后来谣传四起,说弗里德里希二世实际上并没有死,而是藏身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期待着一个适当的机会以图东山再起,带领德意志重铸辉煌。历史上,中世纪德意志真正的“明君”不是巴巴罗萨,而是他的孙子弗里德里希二世(1194—1250)。之所以张冠李戴,把孙子的业绩安到祖父的头上,正表达了德意志人希望德意志强大的意愿。因为此举就可以把所有的优点和强项都集中在一个形象的身上,为德意志人塑造一个值得为之自豪和骄傲的榜样人物,以弥补德意志缺乏象征性人物的缺陷,激励人们不要放弃希望。

2.巴巴罗萨沉睡的启示

如果我们仔细品味“屈夫霍伊塞的传说”,可以解读出几个意味深长的用意。

其一,巴巴罗萨被选作传说的主人公,说明德意志人对于历史上曾经强大的自豪感,表达的是一个清晰的大国意识。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辉煌的过去,这样一个大国意识也就难以产生,当然也就无须编出这样一个传说来安慰自己、激励人心。而大国意识与弱国地位的反差又是一个事实,所以巴巴罗萨只能沉睡。

其二,巴巴罗萨的长睡不醒,实则是德意志人对其历史的无奈。德意志从巴巴罗萨之孙弗里德里希二世之后,逐渐衰落。作为欧洲政治格局的弱势中心,德意志长期处于散碎、弱势、被摆布的地位,这样的历史现实实在是令德意志人难以接受,但他们又无法改变。面对这个现实,他们只有哀叹和梦想。于是德意志人只能把希望放在不确定的将来,等待“有朝一日”的到来。至于这一天什么时候来到,人们无从知晓,所以巴巴罗萨只能一直沉睡下去。而巴巴罗萨的胡子因为沉睡时间太长,以致长进了坚硬的石头桌子里,而这正是德意志在历史现实中长期疲弱的真实写照。

其三,巴巴罗萨的沉睡,说明他还活着,并未逝去。这样,德意志人的梦还在。梦还在,希望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终有一日沉睡会结束,红胡子皇帝会一觉醒来,所以目前的“鄙陋”也只是暂时的,不是永久性的。如果巴巴罗萨传说把他塑造成死而复活,那么可以想见,对于许多人而言,死而复活似乎不那么可信,这个传说的号召力将会大打折扣。所以,传说中巴巴罗萨的沉睡而非逝去,预示着德意志的止跌回升完全是有可能的。

其四,沉睡中的巴巴罗萨身边有乌鸦栖居,这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安排。一旦时机来临,乌鸦就会召唤,把巴巴罗萨从沉睡中唤醒。这就说明,不但巴巴罗萨的沉睡不会永久,更不用担心他会睡过头而误了时辰,错过了良辰吉日,因为到时候自有乌鸦把他唤醒。在没有闹钟或其他计时仪器的时代,乌鸦就充当了报信的先知的角色。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希望还在。

从这个民间的传说中,我们可以从中解读出许多意蕴。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大概莫过于一种浓厚的悲情意识,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的夙愿。高扬巴巴罗萨的实际意义,在于表达了德意志人要求结束国家的疲弱,希望国家的统一和强大到来,重新恢复德意志大国地位的历史性诉求。在这个诉求中,巴巴罗萨一则代表了德意志的强盛时期;二则巴巴罗萨本人也作为一个强势人物成了德意志的希望之星。如果没有巴巴罗萨,一定会有其他的罗萨或罗刹们来充当这个角色,因为“弗里德里希即巴巴罗萨的梦所表达的,是追求统一的渴望;这个渴望随着情况的变化而更换其主角的形象,并且牢固地附着在其他领袖人物的形象上”。[23]

而德意志从一个预示着无限风光的开端向着谷底不断地下降,着实成了一个“九斤老太”。其实,即便是九斤老太也难以接受家道中落的事实,所以才不断地唠叨着“一代不如一代”的酸楚之言。曾几何时,身处欧洲中部的老帝国也可称为欧洲的“天朝上国”,奥托大帝和巴巴罗萨治下的老帝国幅员辽阔,疆域广大,称雄于欧洲,许多周边的国家和民族都曾经是老帝国境内的属地或属国。但是随着老帝国的衰落,帝国边缘的各领地不断地从帝国脱落。从中世纪到近代,其疆域一直在不断缩小。仅就德意志的近代历史而论,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结束后,瑞士以及荷兰都正式脱离老帝国。如果我们再把目光向后投射,可以看到,自1866年以来,德意志的版图仍然一直在缩小[24]:

德意志邦联

1866年之前

630098平方千米

德国

1870年之后

540484平方千米

德国

1918年之后

471000平方千米

仅从帝国版图的逐渐缩小,就可以看出,13世纪之后,老帝国的历史进程基本上是一个走下坡路的过程,德国的影响力不断缩小,而“九斤老太”家族的命运极不利于构建一种健康的、正常的民族情感。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国家或民族,或是一个大群体而言,地位下降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一个事实。欧洲历史上,力量被削弱、地位下降的国家或民族并非只有德国,西班牙、荷兰、瑞典甚至丹麦都经历过这个过程。但是与德国不同的是,这些民族本就是小民族,人口较少或很少,国际影响力也相应较小或很小。地位下降后,经过内部消化和理性的反思,这些国家的人们比较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小民族或较小的民族。而德意志的“大块头”与早期的辉煌叠加在一起,使德意志人接受地位下降的事实变得比较艰难。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因此而发展出来的一种“帝国理念”或曰帝国情结;这个帝国情结包含了各种各样的诉求,但最重要者则是,不仅为帝国的辉煌而骄傲,而更主要的是为帝国的衰落而感伤。

当然,走下坡路的命运并非德国的专利;但是德国历史的特点之一,是德意志民族虽然在走下坡路,但是正如埃利亚斯所言,老帝国的颓势是逐渐产生的,并且始终没有达到彻底崩溃的临界点,所以希望始终没有破灭,人们在心底里相信,这个下降终究有停滞的可能[25]。德意志民族虽然历经劫难,但却数度凤凰涅槃,即便三十年战争这样的灭顶之灾也未能使德意志彻底丧失元气,德意志犹如欧洲历史上的不倒翁,跌倒了又爬起来。换言之,虽然“九斤老太”的情结使有自我意识的德国人产生压抑和自卑感,但是这种情结始终没有下降到极点,不但使德意志民族始终抱有一种“祖上富着哩”的历史感,而且始终做着昨日重现的黄金梦。在很长时期内,这样一种向后看的观念构成了德意志人的民族观和历史观,在19世纪德国民族主义滥觞之时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当时,这样的观念获得了惊人的活力。因此可以说,屈夫霍伊塞的传说也道出了德意志人历史上的一种特殊的悲情意识。

当19世纪民族主义潮流在德国大行其道之时,巴巴罗萨终于醒来,并且改换了身份。威廉一世纪念碑选址建在屈夫霍伊塞山,这个地点的选择本身就是意味深长的。这样一来,过去的辉煌与今日及以后的荣耀融为一体,德意志长期的悲情历史被淡化,不过是历史前进路上的一个过程而已;巴巴罗萨的红胡子变成了威廉一世的白胡子,传说似乎终于应验。这个传说道出的种种用意和内涵,其实都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德意志从巴巴罗萨之后一直在走下坡路。所以可以说,屈夫霍伊塞的传说道出了德意志人历史上的一种特殊的感觉,这是一种悲情意识。

3.《帕齐伐尔》的单纯与德意志的苦难

如果再把德国中世纪文学中关于帕齐伐尔(Parzival或Parsifal)的传说结合起来看,那么这个悲情意识就获得了更强的解释力,更加可以给德意志人一个说法,即为什么这样一个强大的民族会不断地沦落。

《帕齐伐尔》是中世纪的一部骑士史诗,产生于13世纪,出自德意志骑士诗人沃尔弗拉姆·冯·埃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之手。这部史诗取材于法国12世纪诗人克雷蒂安·德·特罗阿(Chrétien de Troyes)的《圣杯传奇》(Heiliger Gral),讲述骑士帕齐伐尔寻找圣杯的故事。

帕齐伐尔的父亲是十字军骑士。他去世后,帕齐伐尔的母亲不愿意让帕齐伐尔也成为骑士,便携他隐居在森林里。但是有一天,他遇见亚瑟王的圆桌骑士团,从此他就一心想成为骑士,到外面的世界去闯**。最初,帕齐伐尔来到亚瑟王的宫廷。由于他对于外面的世界、对于宫廷一无所知,因此闯了不少祸。后来在骑士古尔纳曼茨的帮助下,帕齐伐尔成长为一名真正的骑士,并娶了女王康德维拉谟为妻。

经历了一系列的困惑,克服了重重艰难险阻之后,帕齐伐尔终于成长为一名真正的骑士。他寻找圣杯的过程一波三折,历尽艰辛而不得。但是他从不言放弃,一旦定下了目标,就百折不挠地为实现目标而努力。这里可以很容易地解读出一个美德,就是执著、坚韧。凭着这个美德,他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圣杯,并成为圣杯国的国王。在德国人的价值观里,执著和坚忍不拔也的确是一个重要的价值。

除了坚忍不拔的性格之外,帕齐伐尔的另一大性格特点或曰弱点是单纯(Einfalt)。帕齐伐尔极其天真,容易轻信别人,因而总是一再地被别人欺骗。到了圣杯堡以后,帕齐伐尔本来应该主动去探问圣杯堡国王得病的原因,并主动探问这座城堡为什么如此豪华壮丽。这样,他便可以得知盛装圣杯的容器上刻有的信息,即他本人正是被遴选为圣杯堡国王的继承人。但是他太老实,恪守骑士的信条,从不打听不该问的事,因此一再失望,甚至怀疑上帝。

从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开始,“单纯”的美德便是许多人用来区分文明的罗马世界和自然的日耳曼蛮族世界的一个标志。这个主题延续下来,到了《帕齐伐尔》里就被德国化,单纯变成了德意志的美德,与法兰西和意大利的文明相对立。在这种观念里,德意志人不但生性单纯,而且喜爱这种单纯,厌恶复杂腐朽的文明世界。所以他们不屑于效仿文明,宁愿保持单纯。这样,受骗的遭遇便不可避免。从这个视角出发,德意志在历史上所遭受的诸多苦难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正是德意志人的单纯使德意志一再遭受挫折,甚至陷入灾难。但是同样从这个视角出发,问题也有圆满解决的希望:只要德意志坚忍不拔,那么最后的胜利必定是属于德意志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巴巴罗萨的长睡只不过是暂时的。这样的阐释当然非常符合长期生活在“鄙陋”之中的德意志人的心态。

德意志民族的第一部民族史诗《尼伯龙人之歌》(Niebelungenlied)中,同样有类似的母题。勇士齐格弗里德(Siegfried)本就是天下无敌的英雄,而且曾经手刃毒龙并全身沐浴龙血,因而刀枪不入。但是他在沐浴龙血时,背上有一个地方被一片菩提树树叶挡住而未沾龙血,这里便成为英雄的“死穴”。正是这个死穴被阴谋家哈根(Hagen)所利用,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齐格弗里德才“壮烈牺牲”。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战斗,齐格弗里德(德意志)本来是不可战胜的。但是单纯的德意志人不谙世事,不识世界之复杂、人心之险恶,所以才会一再受到命运的愚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的保守势力一直宣称,英勇无敌的德国军队并未输在战场上,而是败在国内的犹太人和闹革命的暴徒手上,于是编织出来的“背后捅刀子”的神话,来为失败做辩解。这个神话不能不说与齐格弗里德之死的故事一脉相承,“背后捅刀子”的神话也正是这个悲情意识主旋律的一支变奏曲。

巴巴罗萨传说的要点之一,在于说明德意志的苦难终将过去,好日子终将到来。德国的童话中,类似的母题同样比比皆是。白雪公主虽遭到王后的残酷折磨,但是最后还是被王子选中,一飞冲天成了王后;灰姑娘好事多磨,虽然历尽苦辛,但是最后终于嫁给了王子;小红帽曾被大灰狼吞到腹中,最终还是被猎人解救。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圆满的,都皆大欢喜。尽管这些童话不一定都是德国的原产,但是在德意志却获得了更加深沉的历史意义。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童话里,最后都有一个救星出现,他将解救主人公于水深火热。数百年后,这个救星终于现身,他就是腓特烈大帝,就是俾斯麦,就是威廉二世,就是阿道夫·希特勒。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可以被理解为巴巴罗萨的转世灵童。这些童话与屈夫霍伊塞的巴巴罗萨加在一起,也可以部分地解答,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人何以时时企盼着一个政治强人出现,愿意听命于一个铁腕人物。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对这些童话做的这种解读大行其道,与“背后捅刀子”的神话相互呼应。

如果再把德意志人的另一幅自画像“德意志的米歇尔”置放到这个语境中,那么德意志的苦难又得到更加强有力的解释。“德意志的米歇尔”是一个面目可亲的男子,经常头戴睡帽、昏昏欲睡,在睡梦中梦想着一个美好的未来。他的昏睡与巴巴罗萨的长睡正好契合。“德意志的米歇尔”的故事还说到,米歇尔虽然在昏睡,但是一旦他醒来,将会奋起,令世界震惊。的确,一旦“德意志的米歇尔”从昏睡中醒来,就摇身一变,成了浮士德。浮士德天性不安分,充满活力,总是在追寻,永远在行动,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可以说,浮士德就是醒过来的米歇尔。

综合起来看,这些童话,《尼伯龙人之歌》中的齐格弗里德,帕齐伐尔与屈夫霍伊塞的巴巴罗萨叠加在一起,建构了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给德国历史做了一个全面的解读,这就是:德意志因为秉有“单纯”的美德而吃尽苦头,不得不陷入长睡不醒;但是长睡中的德意志终将醒来;长久的历史困境之后,等待德意志的是一个光明的前途,昨日的辉煌必定重现。而苦尽甘来的关键在于等候一个救星;一旦德意志的弥赛亚出现,幸福就来临了。而在救星来临之前,沉睡着的巴巴罗萨既慰藉着德意志人的心灵,告诉他们目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同时又给予他们希望,告诉他们恢复帝国雄风、重振德意志的辉煌指日可待,巴巴罗萨理所当然地构成这些历史解读中的核心,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像这一个那样,激励着后来一代又一代人的回忆和想象;到头来,沉睡在屈夫霍伊塞山里的巴巴罗萨的传说……成为19世纪初狂放的民族追求的象征。这个象征的意图不是追求真正重新建立一个施陶芬帝国,而是追求一个复兴的、实则颇具浪漫色彩的、梦想出来的帝国,以作为德意志的前途的实现”。[26]

意味深长的是,巴巴罗萨的坐像位于纪念碑的底座,而在他的上方,纪念碑本身的底部,雕刻出了威廉一世的雕像。这其实是在告诉人们,巴巴罗萨已经从长睡中醒来,转世成为威廉一世,德意志第二帝国的辉煌正在预示着传说已经应验,德意志再度辉煌的日子已经来临。传说主人公的转换,自然与德意志人的心理诉求有关。德国尚未统一时,这个传说起到了推动德意志的统一运动的作用。而当德国已经统一时,屈夫霍伊塞的传说则不再限于争取统一的诉求,而是包含了争夺世界霸权的野心,暗示着复兴后的德意志应当恢复到巴巴罗萨时的地位。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的确从沉睡中醒来了,但却是从另一个梦,即那个称霸世界的大国梦中醒来。大国梦带来的不是重现巴巴罗萨的辉煌业绩,而是战败和以奥斯维辛为象征的人道主义罪责。残酷的现实逼迫醒来后的德国接受了国家地位下降的事实,告别了悲情意识,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屈夫霍伊塞的传说终成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