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悬的“逻辑”(1 / 1)

晚清以来,国人向慕西学,开始还说是中体西用,但在学习过程中,不知不觉为西人所化,反身自省,便觉一无是处。中国没有“史学”、“哲学”、“科学”,都有人说。更有人总结诸说,断言中国之所以没有这许多“学”,皆因缺乏“逻辑学”之故。此论一出,赞同者甚众。于是,作为一种补救,不少人便养成了崇拜“逻辑”的习惯。金岳霖回忆年轻时候有次听张奚若和一个美国人辩论:“他们都说彼此不通,他们好像都提到逻辑。我也参加了争论,但是,我可不知道逻辑是什么,他们好像也不太清楚。”冯友兰也说,在清末民初,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能读的人并不很多”,但二书却负有“盛名”。

“不知道逻辑是什么”,却拿它攻击别人“不通”,一方面彰显了“逻辑”地位之高,另一方面也提示出它在实际上已成为一个虚悬的象征。这在今天也还不少例证。我们常听人说文科生“感性”、理科生“理性”一类的话。当然,不同学科的思维方式总有差异,长期受到某一学科训练,势必影响一个人的思考习惯,但这种差异似还未大到可以用“感性”和“理性”区分的地步。得到学界公认的学科,没有哪个主要靠“感性”就能成立(即使最“感性”的“文学”,在学术界多数也是指“研究”而非“创作”,但创作也不能没有“理性”的参与),更没有哪个学科是“不理性”的。换言之,一般所谓“理性”是所有学科的共同要求,而非某些学科所独擅的。反过来,理科是不是就不需要“感性”?恐怕也还是一个问题,至少,它要依赖于我们怎样对“感性”一词加以界定。经济学家麦克洛斯基就坦率指出:“科学在其最核心处也需要人文主义(譬如文学方法);同样,人文学科也需要事实和逻辑。”而麦氏自己就率先揭示了看似最讲逻辑的经济学实际也大量使用“修辞”这一貌似只有文学家才关心的手段。

其次,这类说法也混淆了学科和学人两个领域。学科训练虽然可以影响学者的思考方式,但某一具体个人的特定作为与其所研习的学科之间又无必然的对应关系。有学者为了证明文科生如“不掌握中学理科知识,理性思维能力就可能差一点”,曾举出韩愈《原道》中的一段话:“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商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按“古之为民者四”,指士农工商;“今之为民者六”指士农工商加上僧道)他从这段话中发现:韩愈的“数学太差了!”因为韩愈“‘理所当然’地认为每一类的家庭数目都是相等的”,而“没意识‘农’类人数远远超过其他五类”。应该说,倘作者的解释无误,则韩愈确实搞错了,但问题是,这也未必就是韩愈的数学水平不行之故。当年地质学家丁文江曾以省为单位,统计了中国历代人才的地理分布情况,但傅斯年就批评说,“省”是元以后才有的行政建制,拿它作为统计单位,反而把很多历史问题搞乱了。可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判断丁文江的“理性思维能力”太差,或者也应想到其一时思虑不周的可能。

比这更妙的是最近一位“教育心理学家”的高论:汉语缺少逻辑“基因”,所以以汉语为母语的人群就缺少逻辑思维,中国人至今无缘诺贝尔科学技术类奖项便与此有关。这话的荒唐,只要看看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就可以知道,那里至少有不少“技术”发明。当然,心理学家可以说其所谓“汉语”是现代汉语,与古人无关;但若以西洋的语法为标尺(然我实不同意,这里姑且退一步)的话,则现代汉语显然较古人的文法要更合“逻辑”。不过这话也不是“教育心理学家”的孤明独发,同样是清末已经有之。他们的主要理由是,中国文法不如西文那样有明显的性、数、格的变化,结构灵活,因此便不够“精确”;因为语言不精确,所以思维就不严密;因为思维不严密,所以就没有科学。但是我们知道,和德语、法语比起来,现代英语的结构就要灵活和简便很多,而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在科技方面的贡献似乎并不比讲德语或法语的人少。事实上,语言和思维之间是否具有直接的对应关系,今天的语言学家已有不少质疑;如果“教育心理学家”不读语言学著作的话,至少也应该看看史蒂芬·平克的《语言本能》,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心理学专业著作。

我写这篇文章当然不是想证明我比人家更“理性”。坦白说,我除了掌握一点粗浅知识,知道形式逻辑、辩证逻辑、矛盾律、同一律之类的名词外,并未系统钻研过逻辑学。但我真心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于并不从事专业逻辑研究的人而言,言必有据、论证周延,下结论时尽可能地审慎,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脑子里一些“理所当然”的判断严加警惕,大概也可以“虽不中,亦不远”了。逻辑是思维的方法,但似乎也不必先掌握了方法才能思考,况且方法也不能自动产生思想和知识,在逻辑之上或之外,亦还有其他的境界。写到这里,想起汪曾祺讲他读西南联大时听金岳霖讲课的故事,抄在这里,聊博读者一笑:

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些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