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科技出版社曾出版过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钱德拉塞卡的一本小书《莎士比亚、牛顿和贝多芬》。这书英文原题作《真和美》,译者为了吸引读者,改用今题。我当初注意到它,也确是受了书名诱引:这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而作者还是个物理学家。打开书,呵,不止他们,雪莱、华兹华斯、济慈和怀特海也纷纷出场,作者对他们的著作随意驱遣,显然不是临时找了本名人字典抄来的,必是寝馈其中已久,烂熟于胸。书里有趣的地方很多,如谈爱丁顿对天体物理学的贡献,却充满了各种生活细节:他喜欢编一些“语法正确却无实际意义的英文句子”以为游戏;他爱在春秋两季骑自行车旅行;他说“人类个性无法用符号来估量”,好比不能算出十四行诗的“平方根”……这些描绘打开了一扇进入爱丁顿生活世界的大门,令人不由不喜欢起这个人。钱氏对此流露出激赏神色,那么他自己也一定是个妙人。
作者兼具人文学问与自然科学两种修养,对不同知识形态的差别有深刻体会,但更重要的却是他对二者“共同点”的强调:“艺术和科学都追求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美。”这不但和很多科学门外汉所想不同,也是许多“专业”为科学“把门”的人坚决反对的。不过,钱氏自有证人。他先援引彭加勒的话:科学家研究自然,“不是因为这样做很有用”,而是“因为他们从中得到了乐趣”,最终则是“因为它美”。接下来,又引证数学天才拉玛努扬,物理学家玻耳兹曼、爱因斯坦、海森堡的例子,表明科学家有时是凭借直觉“感受到真理”的,并进一步断言:“一个具有极强美学敏感性的科学家,他所提出的理论即使开始不那么真,但最终可能是真的。”何以如此?钱氏引用物理学神童泡利所说:“从最初无序的经验材料通向理念的桥梁”,乃是早就“存在于人类灵魂中无意识领域”的“原始意象”,“它们不是被思考出来的,而是像图形一样被感知到的”,因此,“千万不要断言理性认识所建立的东西,是人类理性唯一可能的推测”。
钱氏引用的例子,包括他本人在内,皆是在科学史上做出大贡献的人,故他们所言,绝非故作玄虚。或者有人说,这些人所说的“美”并非通常所谓的“美”。这倒是真的,广义相对论被许多科学家认为“很优美”,但显然只有内行才能欣赏,我等只有瞠目结舌。为了解释在自然科学中什么才是“美”,钱氏选定了两条标准:一是培根说的“奇异的均衡”(所谓“奇异”是指出人意料),二是海森堡说的“各部分之间以及各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固有的和谐”。这“均衡”与“和谐”当然也要专业人士才看得懂,但至少从字面看,确和一部伟大艺术作品给我们的感受相通,而这大约也正是那些伟大科学家挑选这个词来描述自己体会的原因。
通常认为,科学的目标是求真,自然应以精密为标准,美则充满了多元理解的可能,但钱德拉塞卡告诉我们,这看来遥遥相望的两端,却存在着一条隐秘通道。分析他征引的文献,对理解这个问题来说,至少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科学研究的动力是非功利的。第二,大科学家在宇宙中体会到一种内在的“意义”。第三,艺术和科学的创造模式虽不同,心灵的感受则无二致。自然,不要说普通人,恐怕连一般的科学家也未必知晓这条通道的存在。但钱氏也特别指出:“创造的欢乐”并不“只限于几个幸运的人”,相反,“只要努力去领会”那“奇异的均衡”与“和谐”,“我们都有机会体验美和创造的欢欣”。这样说来,我们和伟大学者之间的距离不是社会的,而是心灵的。
《易·系辞》说:“天下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不同学科的一流学者皆可相互欣赏,体会另一种思考方式的启迪,自己的心灵也在无形中放大,这正是他们成为一流的原因。我们看钱德拉塞卡和他笔下那些大师们的人文素养,自不难领会及此。当然,加强人文修养并不必然保障了科学的成功,但如果对此毫无体会,只是自居为科学大院的守门人,专职检查来往过客是否可疑,兼职与其他大院的守门人彼此叫骂,终身未尝登堂,何由入室!不过这对积累社会声名倒是捷径,较之荒江野老屋中寂寞生涯闹热许多,有些年轻学人不明就里,跟在后边摇旗呐喊,以为很快即可成为学者,殊不知科学的“门卫”未必更为“科学”,虽然确乎是个“门卫”——然而,这大约也并非青年人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