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力与真权威(1 / 1)

近20年来,思想界对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全盘反传统主义进行了不少反思,但似乎并不深入。为什么全面抛弃传统是不对的?恐怕今天也还需要解释。据我有限的阅读来看,林毓生先生的《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一书大概是从学理上对此讲得最为清晰的著作之一。

这本书有一条主线,即“自由”和“权威”的关系。我们通常认为,它们是相互排斥的:要自由,就必须打倒权威;要创造,就必须放弃传统。但林先生根据经济学家哈耶克和科学哲学家米歇尔·普兰尼的理论指出,“一个稳定而不僵固的传统架构”是自由和创造力必不可少的支撑。哈耶克提出,自由秩序得以成立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人们“必须遵守普遍的、抽象的规则”。由于这些规则是抽象的,无法“加以形式的明确说明”,故其传承主要是通过人们对“他所信服的权威人士的具体行为所展示的风格”的模仿,而不是通过对那些可以被条理化、形式化的“方法论”的掌握。

这个道理较一般人接受的信条更加曲折深细,为了将其解释清楚,必须进一步援引普兰尼的学说。普氏认为,“影响一个人研究与创造的最重要因素”是他自己也“不能明说的、从他的文化与教育背景中经由潜移默化而得”的那种“未可言明的知识”,其传授只能通过模仿,而无法加以“形式化”。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玄,但其实中国人对此方法本来最熟悉不过。过去学书、作诗,都要先从临摹做起:朝夕临摹最合自己才性的大家作品,直到可以乱真,然后便可以抛开故径,试着走出自己的道路了,这叫作“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临摹是“法”,创造是“变”;未经“法”,不可言“变”,何况“大”?

权威之于创新的重要性如此。但我们却习惯了批评中国传统教育太重模仿,而今日国人更从小就懂得“张扬个性”的重要,可是,与此同时,我们也都在哀叹中国现在没有“大师”——原因呢?大家异口同声:因为我们的教育还不够有“个性”,学生只会“模仿”。诚然,诚然!作为现象,确是如此。但我们也应想一想,我们的孩子在“模仿”什么?是那种具有真正创造力的大师所创作的经典和他们解决问题的实例,还是被简单归纳为一些枯燥无味的“知识点”的教科书?进一步,他们有过真正的“模仿”吗?抑或只是“做题”?

将权威和创造、自由对立起来,和把教育看作“知识点”的传授,两者看似无关,却犯了同样错误,用林毓生的话说,就是“形式主义的谬误”。所谓“形式主义的谬误”,是把一个观念从其所由产生的特殊历史语境和演化脉络里抽离出来,变作几个标签和口号的做法。林先生强调,诸如“个性”、“创造”、“自由”,乃至“民主”与“科学”等,都是西洋历史中长期演变而成的,有其极为复杂的层次和背景,无法简单处置。他特别举出“民主”的例子,指出民主乃是一种“最不坏的制度”,它未必就有利于产生“独立精神”,往往还恰好相反,更不必说它能解决一切社会问题了。但林先生是个真正的自由主义信徒,说这些显然不是为了反对民主。其用意何在?亦应放到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脉络中才能准确把握。然而要做到此点也不容易,盖今日国人无论左右,都更容易接受“口号”而非“思想”之故也。

那么,怎样避免“形式主义的谬误”?林先生提出了几个建议。其中消极性的如“不可过分重视逻辑与方法论”,更积极性的如要采取“比慢”态度、要注重问题的“特殊性”和“具体性”等,都是一些“惊人之语”,实际却特别具有针对性,相信对好学深思之士会有醍醐灌顶的效应。而林先生自己践行这些观念所取法的权威和具体的道路,书中也有两篇文章涉及:《哈耶克教授》谈他的老师,《一个培育博士的独特机构》谈他读书的学校,已做了细致描述,提供了一幅“知识贵族”的生动画面,读者自可参看,不须概括,也不能概括。

我初读此书是在上大学时候,至今已是20多年,中间不时温习、消化。尽管我今天觉得,林先生关于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一些判断不无可商之处,但20余年前被开启的心智之窗,如今仍是照耀我前行的光亮。这是一个读者的感恩,希望也把这感受传递给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