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学生为校园内的鞋摊请命,我站在学生一边,并且因此想到我自己校园生活中的一些片段。
首先浮上心头的是一座大礼堂。那是一幢中式老建筑,青砖红瓦,老树掩映。做学生时候,我在这儿听过很多次演讲和报告,而最多的还是看电影。电影是周末放,周四下午就开始卖票,队总是排得老长。记忆最深的是看《三毛从军记》,这号称中国第一部“后现代主义”影片。那时后现代主义是个新名词,令人“不明觉厉”。因为只买到第一排最边上的座位,离屏幕很近,片中人都是扁扁的,我当时想:哦,原来这就是后现代主义!
到了夏天,树叶子渐渐明亮,大礼堂也热闹起来:即将毕业的情侣们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校园歌手们整夜整夜弹着吉他歌唱,似乎从不需要睡眠……
礼堂在10多年前被拆除,老树也全部伐去。原地建起一座暴发的乡政府风格的七层大楼,高高的台阶怕有一百多级,上楼时使人诚惶诚恐。楼身贴满白色瓷片,窗子装着蓝绿色的玻璃,楼顶是八个奇丑的鎏金大字:“管理科学,兴国之道。”楼前两块草坪,各种了一棵矮矮的桂树。这是管理学院的办公楼,不是给快要离别的情侣们倾诉衷肠的场所,更不欢迎校园歌手的通宵吟唱。就这样,我那些陈年记忆失掉了见证,从此破碎不堪。
接下来的印象是一个人。我们都喊他张博士。他当然不是博士。他原来在重庆当工人,辞职到川大旁听,学俄语。他在学校多少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读大学时他就在这里了。当时他住在我们宿舍楼的一座水房里,靠给食堂打扫卫生换饭吃,生活用品都是学生送的旧物。他情绪不错,每天乐呵呵的,不过也抱怨。有回我送他东西,他说:日用品我不缺啊,能不能呼吁一下,给我找个住的地方?后来他搬到了运动场边上一间装杂物的小屋里,我常看到他站在树下晨读。
一个俄国留学生知道了张博士的经历,介绍他去了俄罗斯,为中国民工做翻译。那也是10多年前的事了。
张博士离开不久,校园里又多了一个流浪者,往返于各种课堂和学术报告厅之间。他的兴趣似乎是哲学,常拉住人讨论非常高深的话题。有一个冬天傍晚,我在文科楼下,看到他在跳脚咒骂着什么。有人说他疯了。后来就再没有见过他。
在张博士和哲学爱好者之后,校园里似乎就没来过类似人物了。我总觉得少了什么。
第三个印象是一片树林。几栋矮矮的三层楼围起的一块空间,叫作绿杨村,学者谢文炳、吴天墀等都在这儿住过。不过现在已经没多少住户了,旁边也盖了几座新的高楼。园林茂密,春秋季节,引来大量过境候鸟,不乏珍品异种。这块不大的地方,被推荐为成都七个最佳观鸟基地之一,每年都有许多观鸟爱好者从全国各处赶来。我有时经过林边,看到这些装备齐全、一动不动的“鸟人”,再看看周围渐渐增多的楼群,真是很担心,不知这片林子还能存在多久。
一幢楼,两个人,一群鸟,有联系吗?有。他们都是大学生活中的边缘角色,依附于大学而存在;也是这个社会里的弱者:看电影、谈恋爱、浅斟低唱,抵不过专司富强的“管理科学”。四处流浪的“民科”,空有求知热情,可是连高考都通不过,更缺乏系统规训,甚至时刻有陷入癫狂的可能,也许根本就是潜在的危险分子。学校变作鸟的天堂,更因校园外已找不到多少良好的生存环境。可是我觉得,所有这些边缘的人、物、事,也应是一所大学不可缺少的角色。大学之“大”,不仅像纽曼所说,“是一切知识和科学、事实和原理、探索和发现、实验和思索的高级保护力量”,也应是一个社会里弱势和失败者的“保护力量”。
20世纪60年代,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在小说《斯通纳》里说:大学“是给那些体弱、年迈、不满以及失去竞争力的人提供的休养所”。没错,大学要为社会培养有用人才。可它培养人才的方式,不是功利的,更不是势利的。它不能只据眉前三尺,就对事物的成败利钝做出评估,而应看得更深、更远、更多元。为此,它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浪费的权利;有了这个权利,它才能回报社会一个更开阔的未来——谁能说今日无用和失败的,就将永远无用和失败?退一步,即使它们真的就是失败者,在这个到处颂扬成功的社会里,也总得为不成功的人留一块空间吧;而有能力提供这空间的,除了大学,又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