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有篇文章,讲梁启超在清华学校的一次演讲,劈头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第二句:“可是也有一点喽。”梁实秋说,这话“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确实,头一句极谦逊,后一句也很谦逊,然而两句都是底气十足。我从梁任公那儿借用这个句式,并无自负之意,更谈不上谦逊,因为在这个话题上我连谦逊的资格也还没有。我要说的是:做学问,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也有一点喽”。
做学问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科研不过是人类诸多职业中的一种,而且必须以其他职业的存在为前提,如若没有别的工作提供服务和产品,任何研究都无法进行。其次,做研究,不过就是发现和解决问题,虽和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经验有难易繁简的不同,也并非高不可攀。正常情况下,普通人经过严格和系统的训练,都可以多少获得一些科研能力。就连小朋友都可以搞“研究性学习”,抱一堆资料来,东翻西拣,自己寻找答案。
可是我想说的是第二句,就是那个“有一点”。这“一点”并不容易。一般说,从做硕士生起算,到成为一个相对成熟的学者,最快恐怕也要十年修为,而且这指的还是常规性研究,也就是在一个学术典范指导下进行的局部突破,离库恩所说的那种“科学革命”还差得远。在这十年中,一个知识学徒要试着提升自己的鉴赏力,具有更高的学术品位;训练自己的观察力,使之更加敏锐;拓展想象力,以少受拘缚;锤炼判断力,使之更加紧密;从事人文或社会科学的人,还应尽力锻铸更加精准、明晰的表达力。这些能力当然都不算稀有,但要完成一件像样的研究工作,常人生来具备的那些配件,就太粗糙了;要让它们精致细腻,没有全神投入是不行的。
这样看来,科研这回事,倒有点像《中庸》所说的“君子之道”:入手之处,“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做学问固然没什么了不起,可也不等于人人都能做,更不必人人都得做,尤其不是怎么做都行。
社会分工,重在差异,要求也自该有别。善于驾车的人未必善于养马,也不应就要他养马;若他养不好,亦不能据此判断他驾车也不行。这道理应不难懂。可是说到“研究”,似乎有人就另有思路。据我所知,目前很多地方都要求,升等就得发论文,至少在教育界如此,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在大学里,不管是教学、科研还是行政人员,要评职称,也都有论文数量要求。但道理是:中学教师以教书为本业,只要教得好,就是好老师;不发表论文,不表明教学水平差,也不代表没有在教学方面做过研究,但他的研究成果应该透过教学质量反映出来;空有几篇“论文”,不经实践检验,等于空话。要求人人写论文,根本便文不对题,不但败坏学术标准,也鼓励大家不在本业下功夫,一味装点门面,终究毁坏各个行业的职业道德。
大学校园是这股风气的重灾区,近年更变本加厉。几乎所有大学都规定,研究生毕业,必须要发表若干论文;而很多学校也开始积极鼓动本科生参与科研,把发文章当作评定奖学金、保送研究生的条件。经此激励,有些本科生四年可以发表十几篇“论文”,虽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花钱买来的,但许多老师都如此,怎好意思指责学生?而且学校既有规定,白纸黑字,又怎能说话不算?奖学金的数目远超版面费,从商业角度看,这也是一笔“理性”投资,无怪乎学生群起效尤,“科研”蔚然成风。其实,学生的职责是“学习”研究,不是“从事”研究;直接跳过“学”的阶段,以为“研究”不过如此,不但本末倒置,抑且流弊无极。现在的成年人,限于功令,有些事不得不为,但心中尚存是非;待更年轻一代“学人”起来,恐怕就视为理所应当了。因此,更大的学术灾难也许还在后边,想来就让人心惊胆战。
这些规定的逻辑似乎是说,做学问是一桩难事,要显得优秀,就该高标准,严要求;可它的结果是让人把科研看得太简易。人人可为,势必人人不能为;“论文”虽众,至多不过一堆“文字”。灾梨祸枣,令人对学问起轻慢之心;学问不被尊重,一个民族的生命力也就到了尽头。可是这责任不应由普通人来负——实际也没几个人甘心糟蹋学林。祸源还是要追到管理者身上:制定何种规则,就是鼓励大家向什么方向发展;徒然高唱学术繁荣的调门,不若让大家各归本业,各得其所,学人安心治学,不助不忘,学问昌盛,自然不期而然;且从中受益者,绝不只是科研人员。